这时,厢房外有动静,只见门帘掀处,川儿提着一桶清水与一把不大的筅帚进来。原来是因他主子相当爱干净,每回沐浴前都定要人将那只木桶先用筅帚沾清水把桶壁刷一遍,哪怕是他一日里要用那木桶两回,也是回回都要人先将桶刷一遍。这也确是有些爱洁净过头的,常情是一只木桶被主人搁置在旁有一月、半月未用了的,那么用之前先刷一回,那是自然要的。可倘若是像他这样每日都要用到那只木桶,就大可不必这般回回都先刷一遍。
川儿一进来就想退出去,因为里头那两人摆的那架势真是瞅着不对劲。可也没法子,伺候主子要紧。他就闷着头,全然不朝着燕公子看去,默默走至屏风后方,跪在地上开始刷那只桶。只是虽一路都未朝那燕公子看去,却总能觉得这回这燕公子盯着他看的眼神比他刚才出房门前时的还更厉害了些。
屏风阻挡了燕真的目光,只听屏风里头有唰唰的声响传来,只听着竟还能觉得有点“落寞凄凉”的感觉,那头的川儿确实也就是落寞凄凉,主要是因被燕公子回回都用那样森然可怖的眼神盯着,他心里面吃不消。
这时,门帘外头,有另一小厮报说:“少爷,东边那间收拾妥当了。”顾青城讲:“知道了,下去吧。”那头应着:“哎。”脚步声便远去了。
顾青城一回头,看着燕真:“收拾好了,你住进去便是了。”
☆、第 4 章
顾青城虽这么说了,可只见燕真偏僵持着不肯动,顾青城见状就立时在心中忖度着自己这院中有哪个小厮是生得身强体壮的,可以将这简直不知道在发什么疯的师弟给架出去的,哪知,百无一堪,倒不是说他这院中的小厮都是身单力薄之辈,实在这是找不出可以匹敌眼前这个师弟的人罢了。他正想着,可要吵嚷一声,把大伙儿都叫进来,一齐将这人架出去,就听门外有一小厮报说熔铸房差了一老苍头过来问那剂粉子倒是买回来了没有,但来问的老苍头又没说是什么粉子,只说报与少爷听,少爷就明白了。
顾青城这才记起这桩事情。有一剂叫枳元胡的暗红色粗粉他之前出庄子入城买过几回,可回回都遇不上好货,就只说是让熔铸房的人照着他描的图样子将模子铸好,他会趁着这几日工夫再去城里寻寻,可哪知这几日他都全在这个“有病的”师弟即将到来这事情上面悬心,也就反倒将那件要事给忘了。这会儿来报的老苍头想必是他那头连模子都铸好了的,可他这里连那一剂粉子都还未买回来。
他又不想叫庄子里的下人见他做事情这样不牢靠,心里一急,正想着怎样弥补,心思背地里转了转,就将川儿叫出来,问:“桶可刷好了?”川儿出来回话:“少爷,就好了的。”他吩咐:“你可快些,速速刷了,带着我上回描的那个图样子跟着熔铸房里来的人去看一眼,看铸的那个模子可是没有半点差池的。再交代了他们我傍晚时分便带着那剂粉子去,叫他们将模子仔细检查好。”川儿应了后就疾疾将桶刷好,将提进房来的那只水桶与那柄筅帚带了出房,又吩咐人快来添澡水,跟着便与来报的那人一同去山庄西面、近山坡底下的那处熔铸房了。
这房里的人都没了,就余顾青城与一个燕真。顾青城心急,连那个澡也不想洗了,这倒是还洗什么,横竖等会儿还得入城去买枳元胡,买不买得到好的还不知道呢,一定又是一顿好找,到了晚上回来时,又是一身臭汗。有事情压着,心里就痛快不起来,再一看燕真还在这房里,竟还不退出去,想着这人还真是没什么眼色,便又刮了他一眼。踌躇着要否洗这个澡,想了想竟将之前被他脱了担在屏风上头的衣裳又拿起来要穿上。那燕真倒问:“大师兄,你衣裳都脱了要洗澡了,还不索性就进去洗了。什么要紧的粉子急得你这样?”顾青城一听他说这话,心里就不乐意,他只想别人看着他是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将来的继任庄主模样,可不想叫旁人看着他心里没有数的一副着急模样,就冲他道:“哪个讲我急了!哪个说我不洗了!我就是把衣裳拿起来抖落两下子,一会儿川儿好拿去洗。”讲完这话,还不好将这衣裳又担回屏风上头去,便索性卷成一个团朝这师弟身上一扔,然后人就往屏风后头去了,一路走着还一路说:“好心你就别在这里跟我磨牙,有这工夫,你进你屋去收拾收拾。”
燕青被这身衣裳砸了后,便在圆台旁坐下,将衣裳担在腿上,也没计较,只是将川儿之前点上的茶拿了一杯来就到口边喝了起来,茶都有些温了,茶香也散去了不少,不过喝着还行。一边喝着一边还想着跟他大师兄说话:“大师兄,那倒是什么粉子呀?你说与我听听,我对配料熟得很。”他大师兄一边洗着一边想:是啊,就属你能干。不过还是答道:“枳元胡。”燕真讲:“看着这样子,你还没买呢吧。一会儿我倒是与你一道出庄子买去呀?”顾青城一想,倒也合适,有这一个傻子用用也挺好,小厮也不用带上了,有他在,搬搬抬抬正好,否则就白长了他那些力气也没个用场,便应:“嗯。那你一会儿同我一道入城买。”燕真就爱跟着他,一听他准了自己跟他一同前往,心里自然高兴。
他一边坐着吃茶,一边只顾自己心里面爽快,再过了没一会儿,屏风那头的大师兄就又开始使唤他:“师弟,去柜子里拿身儿干净衣裳,再一身干净的里衣裤过来。”他就应:“哎。”跟着便起身做他师兄交代下的事了。一开那柜子,却不知他师兄等会儿要穿哪身儿衣裳出去,就问:“大师兄,倒是拿哪身儿好呢?”顾青城还有些不耐烦,道:“随意哪身儿,这里头现也只有这季节的衣裳,拿一身过来我穿上就是了。”燕真口里应着“哦。”可还是将那些叠好的衣裳一身身儿地举起来看,还有意选了一阵子,最后选中了一身烟青色的,再把其他的又都叠好了放回去。还再拿了一身里衣裤,并那烟青色的单衣一道拿了去屏风那处,将衣裳担在屏风上头。顾青城抱怨了一句:“拿身衣裳还拿这么久。”他也没在意,就又回圆台子旁坐着去了。
顾青城怨完那句,就由水里起来,拿了担在屏风上的长帕子抹干身上,速速套了衣裳便出来了。燕真见他穿那身烟青的果真跟自己想的是一样的,就一直看他。不过这回他大师兄没拿眼神刮他,只是去案几那边拿了些东西往包袱里放,是在准备一会儿入城的东西。还转头吩咐燕真:“师弟,去关照下人备马车。”燕真净被他指派这些杂事,倒也不抱怨,转头掀了门帘便出去照办了。
还没等燕真办妥了回这屋里来回话,就见顾青城收拾好包袱出来了。还将包袱扔给了他燕师弟,自然就是要他背着。两人坐上车辇,就由车夫驾着出山庄朝城里去了。
入城后,他们就坐着那车辇看了几处地方,还是不见好的枳元胡,不是色过浅,就是粉过细,皆非上乘。顾青城有些丧气,燕真见了便问:“大师兄可是要造戟,想让戟身轻些,才要找枳元胡?”顾青城一听,还朝他看了一眼,想着:是了,这人哪能真是粗蠢的,如若果真那般蠢笨,那外头人岂不是白给了他那些名声。顾青城一想到自己之前那会儿尽拿这人当个粗野的汉子使,不觉有些红了脸。倒不是他觉得羞愧,而是那种心情就好比是一个人老在另一人跟前夸说他自己有多好多好,而另一人也一直都是默默听着,一点不着恼也不反驳,可忽有一日,那个夸耀的人却发现原来另一人比自己好出数倍,只是人家不说出来罢了。这一种心情是羞愧的,可是并不是单只是羞愧那么简单,而是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尤其是像顾青城这样心气儿高的,素日里总想着有一番作为,他日好争荣夸耀的,就更是易着恼。
他一着了恼,就没好气,看也不朝燕师弟看,就讲:“是啊,既知道,还不快些帮着寻,净会问些没用的,也不见你帮着看上一眼。”燕真见他恼了,心道,这师兄也真是为这个急了。他忙讲:“大师兄,你不要急,既见不着好的,那我们不如就买了那不好的回去,我知如何简单加一料将枳元胡炼成好的。你可是嫌你看到的那些个不是淡了就是细了?那是因它们都不够纯,颜色和粒儿都聚不起来,只要加一料叫作‘丹仁’的即可。现买了回家磨去,明早大天白日猛晒一个上午,到了中午也就有了你要的那种枳元胡了。”
顾青城从未试过那样的法子,他连想也不曾想到过,就问:“可是你爹教给你的?我怎么没听说过?”燕真不防他,也不晓得他有妒才之心,就讲:“也不是,就是前年我偶然间发现的。”顾青城想想,就讲:“最好是能成的,倘若不能成,我可不饶你。”燕真只当他是在打趣,跟他说着玩儿话呢,就讲:“一定能成,大师兄放心,就这么着吧。买了丹仁还得回庄里磨呢。”顾青城便听了他献上的这一方子,买了那两料——一枳元胡、一丹仁的就回去了。
顾青城心里也知道这定是能成的,只是心里有一样不大痛快,就是这燕真怎么就偶然间发现了,怎么他就偶然间发现不了呢。他为枳元胡的事也困挠了有两年了,两年间也只有那么一回两回遇上有好的枳元胡粉子,其余的都是些不入他眼的货色,这粉子存不得,他遇上好的那一两回也不能多买些存在山庄里。若是知道有这样的做法,他这两年也不用一遇上要用到枳元胡的时候就犯愁了。
他因一直心中隐隐地在这个事情上头妒忌燕真的运气与才能,就在回程那一路上都不大跟燕真讲话。
到了山庄里,他差人去冶铸房吩嘱说,只得再等一日了,明日正午过后才能有枳元胡用。然后便领着燕真回他小榭,打发了柴房里的人都出去,因他们要用柴房那处地方。还将柴房门关实,将门闩子闩上,才要燕真磨粉子、亲手做给他看。燕真都不晓得这能是怎样的一件大事,要弄到他们像是这般瞒神弄鬼的,也就一个方便材料配用的小方子,他诸如此类的专由他发现调配的小方子多到数不胜数,哪就需要这么掩着捂着不给人看了。但他又见大师兄像是很认真的样子,也便不好直截跟他讲像是什么这样简单一个方子,叫人看到就看了去罢,又能如何?他也只得顺着他大师兄的意思,在那间密闭的柴房里头磨丹仁,煮枳元胡,再调在一起。
☆、第 5 章
按燕真说的这样一个方子,第二日晌午时分,果然就见上好的枳元胡妥妥地积攒在了放在屋外曝晒的那只瓮的瓮底。顾青城命川儿亲自将这一批粉子送去冶铸房,让房里那些正待命的铸造匠人按他之前写好的步骤将该打的东西打出来。托他打这把戟的人说是望这一把能与汉末名将吕布的方天化戟一般长却要比那个轻,可刺可掷,得心应手。
上好的枳元胡粉末到手了,以后怕也是不用再为这种粉子发愁了,随时想用随时制出来便是了。顾青城了了一桩心事,便拖着燕青回他房,“逼”着他将他知道的这类巧方都写下来,说是以便他日后参考。燕真本就无意于要将那些他往日里发现的方子藏着掖着的,便老老实实坐在他大师兄的那屋里写了起来。一写就写了好一会儿,能有三十几条,累了,放下笔来,对他大师兄说:“眼下想到的也就这些了,日后再记起来就再写下来给你。”他大师兄还不乐意,瞥了他一眼:“真就这么些了?定是还有不少呢吧,就知道藏起来不叫我看见。”燕真讲:“大师兄哪里的话,我真一时半会儿记不起来了。”
这时,另一小厮已提着膳盒站在门帘外头,向里面报:“少爷,午膳备妥了,可是要用了?”顾青城讲:“嗯,拿进来吧。”门口那小厮提着盒子就进来了,开了盖,取出精致的三碟菜与一碗饭,摆在这屋里仅有的那一张圆台上。这小厮见燕公子也在这屋,知道他那午膳也被送进院里来了,说不准这会儿另一小厮正将膳摆进他东面的那间厢房里去了,只是他家少爷也没开口说非得与这燕公子同桌用膳,那他也不好多嘴提出来说是否要将燕公子的膳传来这屋,只是默默将碗碟摆好,就要退出去了。
果然还是没提的好,他家少爷见膳摆好了,便对燕公子讲:“师弟,你的午膳怕也已经摆好了,你回你那屋吃吧。”燕真有些难过,本想着大师兄是要与他一同用膳的,哪知大师兄留也不留,只冷酷地叫他回他屋去吃。他眼神里难免失落,只怔在那里,懒懒地,不想起身。顾青城见状,忽然心里突了一下,他听他爹娘讲过这师弟的身世着实可怜,娘早早地就去,爹又因思念成疾,积伤在内,日前也丢下他就这么去了。想是他往日里都少有与家人同桌用膳的机会,虽然也不明白他眼神里的失落是否就是为了这个而失落,可他一副神情叫人看在眼里就是觉得他怪可怜的。纵顾大少爷常日家只着眼于冶铸兵器一事,只以才干能力为念,其余时候就是一个石心木人,鲜少有同情悲悯他人的时候,这会儿也叫这可怜巴巴的眼神磨折得有些受不了了,想着,也罢,也就是一桌儿上吃饭,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开口留道:“师弟,回你那屋用膳也怪冷清的,不如就叫小的们将你那桌午膳移了来我这处,咱们一桌上吃可好。”
难得一回菩萨心肠,倒叫燕真于心里感念了他一百一千回,抬起眼来,对他“嗯”了一声,顾青城看在眼里,觉得这副眼神叫他着实受不了,故而索性不再看了,怕再看下去,日后想讨厌这人都讨厌不起来,且谁知这人是否揣着什么绝非良善的心思呢,也才与他相处了不过两日,人坏都是摆在肚子里坏的。
顾大少爷最会以己度人,他自己工于算计,便时时也将旁人都想成是与他自己一样。
顾青城索性忽视那副燕真的巴巴儿地看着他的目光,对还未走出门的小厮吩咐道:“去把我燕师弟屋里的膳送到我这儿来。”那小厮应:“是。”便去燕公子的厢房取膳去了。
午正三刻都过了,川儿才回来,还没顾得上去这院的火房吃别人给他留着的午膳,便去他主子屋里回话,说:“少爷,我刚才在冶铸房里交粉子时,刚巧庄主也在那儿,看见那剂粉子便问我们这儿还有没有了,要是有,就给他送些去。”而顾青城那会儿与燕真刚用完午膳,有一小厮正于房中收拾碗碟出去,他听了川儿回的这话,便点点头,说他知道了,一会儿下午他便去亲自回庄主的话。
之后,顾青城见下人们都下去了,便交代燕真下午要做的事情。因他这两年来也已接管了一些庄上的事务,亲手开始打理起来,故而一些打制兵器的事项上头都是由他调度安排的,他讲的话也算数,庄上的人是要听他的差遣的,那这新来的小师弟也是不能例外的。因前些日子三山派差人来请他们庄上给打制一种四节镗,柄上要有四个节,便于抓握,脊上还要有齿,在“捕”与“捅”时威力更大,顾青城现在想着正好这师弟都已来了,听闻他九岁时便已打出一把燕尾镗,那在打制“镗”形的兵器上头,应是可以指望得上他的,便想交代了这桩事情与他去做。于是顾青城就把三山派对那支四节镗的要求讲与燕真听,要他下午时只在他屋描样子出来就是了。
燕真应了他,便回屋去描样子了,而顾青城则带上川儿一同往他爹娘住的那院走去。
到了后,他爹问他那么好的枳元胡粉子是由哪儿买得的。他便回倒不是买的,是按燕师弟说的一个方子自己制出来的,说他们还有,问要多少,一会儿他差人往这儿送来。他爹沉吟片刻,说道:“你燕叔叔的儿子果真是块材料,你要多与他习学习学。”
顾庄主跟顾青城讲这番话时,顾青城心里其实一早也是想认说那方子是他自个儿想出来的,那么的话,也就没得让自己父亲开口闭口地就在夸燕真那人,可是想到纸也包不住火,这样一个谎要真是说出口,没两天就要被人把这谎给掰了,倒不如不说这谎来得好。横竖那燕真是住在自己那处小榭中的,只要稳住燕真那人,叫他往后有什么方子都供上来给自己。那么一来,便是回回都认那些方子是燕真想出来的,也影响不到自己的地位,因自己就是掌控着那个想方子出来的人的人。
他向他父亲应道:“是的,爹。我们住在一处,日常一定多讨论这方面的事情的,想必于我一定受益良多。”他父亲点头说是,便叫他退下去了,并叫他回去后差人大后日之前送三个瓮底那么多的枳元胡粉子来就行了。
他回去了后,见燕真一早将四节镗的样子描了出来,比他能想象出来的还要好,都不知他是怎么想出来那些个弯弯角角要那样地处理的。他感叹之余,就是差燕真去再磨些丹仁、再做些上佳的枳元胡出来,之后他便亲自带了那个描出来的样子去冶铸房,要人按着那个样子打四节镗。
哪知那个描的样子第二日又被庄主见到了,问是哪个画的,冶铸房里头的人说不知,只说是少庄主送来的。跟着顾庄主便亲自去了他大儿子住的小榭一趟,问了方知是燕真描的那个四节镗样子,一问燕真他人在哪儿,才知人正被关在柴房里头磨丹仁粉子。顾庄主很是不认同,对顾青城讲道:“磨丹仁粉子叫谁去磨不是磨,还非得让燕真去磨,你就不会差个做活细致麻利的下人把这活给揽下来,你把他关那儿做什么?叫他出来。”
不得已,顾青城叫川儿把燕真叫了出来。顾庄主让燕真往后别只管在小榭里呆着,即日起日日早上都上冶铸房那头去,说他自有事项要指派他去做。头一样就是要他督造那支四节镗,因三山派验收了那支四节镗后,若好用,就要他们青城派打制数百支出来供他们派里上下弟子使用。故而这头一支一定要造好,叫人满意方可。
这么的,顾青城想禁锢住这燕真,叫他日后只得听自己一人差遣的想头也给断了,因他日后直接就由庄主那儿领命,横竖与自己也是没什么关联了,而以他的才干,定必事事叫庄主满意,那样就不必用太多时日,庄主对他的指望一定大过对自己的。
顾青城光是这么想着,都觉得心中有些寒意。但也不曾在他父亲面前显露了出来,只听着他父亲认真交代燕真的一些事。这顾庄主走后,燕真还想留在他大师兄这儿跟他说会儿话,哪知他大师兄一副不大舒服的模样,他也就不便强行留在他大师兄房中,只关照他大师兄要保重身子,便退了出去,回他自己厢房里去了,也好准备一些明早去冶铸房要用上的东西。
这天晚上,三更将阑,这夜里的凉气都起来了,这个顾大少爷还是睡不下去。在他那床绣了大红牡丹的衾褥里翻滚了一会儿,还是合不笼眼,心烦意乱的滋味他算是尝到了。他平日里就心事重,这会儿一想到他师弟凡事都压过他,日后一定在众人心里的地位是要将他取而代之的,那他日后可如何服众,一想到了这些个,他便夜不能寐,索性坐起身,披了身衣裳就朝屋外走。
这夜也巧,本来像燕真这种吃得睡得的人,是一合眼便直睡到天明的。可今日也不知是不是晚膳时汤喝多了,竟然起更了,顾青城披了身单薄衣裳出房门时,他正好也出房来要去茅房。一出来便见他大师兄披着衣裳像是要朝小榭外走去似的,便问:“大师兄,这么晚了,你不睡吗?”他大师兄一晚上都被这人的事情烦扰住,哪知出房门来透口夜里的凉气儿还要见到他一张脸堵在眼前,真是烦不胜烦,小性儿上来,索性连话都不要跟他讲了,只刮了他一眼便直朝小榭的那院门外走去。
燕真在后头叫也叫不住,加上他又内急,便先跑到茅房里去解手去了。他还当是他大师兄只出小榭在那个院门口站站,哪知他出茅房后走到了院门口又不见人,他还折回他大师兄房里,想看看是不是人已回到了,哪知也不见人。他就急了,想着之前也不见大师兄穿戴齐整了,只那样散乱地披了件单衣就到外面去瞎跑,谁知在外头会不会遇上什么不测。且哪怕没有什么不测,这夜也凉了,他穿得那样单薄,定是要受凉的。
燕真由他大师兄房里出来便追出了小榭。这整个青城山庄是建在一个矮山坡面上,几乎占据了一个面,而这矮山头的另一面是荒着的,也没有人家。顾青城其实是往那头去了,而燕真不晓得,还当是他大师兄还在这一头,只是往坡下走去了,因小榭建在这一侧坡面的较高处,他大师兄若想四处转转去散散心,也就只有就着坡往下去。
燕真找了一会儿,就是寻不见人,只得又往小榭那个方向上去。他又回了一趟他大师兄房里,还是不见人,想着都这么晚了,大师兄还这么不懂事,不晓得要好好地睡下,真是把人急死了。他只得又出了小榭往另一头找去,哪知越过了山头,就见他师兄在坡顶坐着。他也是觉得奇了,这样的天,既不见月亮也不见星星,有些雾蒙蒙的,也不是说有什么夜景可赏,就是这样一片黑,也不知他坐这儿是要做什么。
风吹在身上有些凉,燕真就挨了过去,想劝他大师兄回房早早睡下,别明早起不来。哪知坐过去才发现他大师兄身前有只小狗。也不知是哪儿来的一只小狗,瘦弱得不行,一看着就像是有三日都不曾吃过一点东西的样子,怪可怜见的。燕真挨着他大师兄坐下,问:“大师兄,哪儿来的小狗?”顾青城抬眼看看他,不想跟他讲话,好容易磨蹭了一会儿没有开口应答,最后又见怪僵的,便还是应道:“我也不晓得,想是这山后头的野狗吧,这山后荒成这样,这狗也不晓得要觅个别的地方住着,留在这里瘦成了一把骨头。”燕真见这小狗脏,就不想让它挨着顾青城挨得那么近,于是伸手将它拨远了点。那小狗唔咽了一声后,又回来了,非要挨着顾青城的腿肚子。顾青城也不是爱这狗,就是非得挑出点燕真的错处来,好数落数落他,就讲:“你做什么将它推那么远,这么可怜一只狗,你也看它不顺眼?我还要将它带回去养呢,你可别欺负它。”说着,还拿手指头勾到这小狗的颔下,柔柔地挠着。这狗怕是都能有几日没吃上东西了,这会儿却像是已经把要吃东西这样的第一等要紧的事给忘了,只管给顾青城挠得直着脖子不肯走,密密地贴着他那侧腿肚子。
燕真就在想着:大师兄心地真是好,连这些猫儿狗儿的都喜欢他。
跟着,燕真就劝他大师兄快些回房去睡下吧,这么晚了,还在这侧荒岭上席地而坐,天上凡是有光亮的月啊星啊的都不见,黑雾迷空,阴风阵阵,怕是明儿要下场大雨的,若还在这里吹着这入夜的风,那不用等明儿,等会儿回去就得头疼身热的了。
顾青城也坐累了,就起身要翻到那头、回去小榭。只是起来往回走时,似乎将他说过要带回去养的狗给忘了,也没朝那小狗看。那狗只是一路跟着他,他走了一会儿才发现有条狗正跟着自己,也不大理会,跟着便跟着吧,他小榭里也不差一条小狗的口粮。
只是他回了小榭便回房要睡了,那狗还想跟着他进房的,可燕真怕那狗脏,把他大师兄的房里都弄脏了,便将那狗抱着去这小榭中的火房里找了些东西出来与这狗先简单填饱肚子,再抱着它去柴房,他去拎了些水回来柴房给这狗简单洗了洗。将这狗洗完了后,又找来一条干帕子将这狗身上的水抹了个半干,还有些水汽将那狗毛贴在它身上,好在这狗毛也不长。
这一切都弄妥了后,都四更天了,他打了个哈欠,便抱着那狗,想送进他大师兄房里的,哪知他大师兄房门紧闭,他又想他大师兄怕是都睡下了,也不好在这会儿打扰,于是便抱着那狗暂且先回他自己屋了。
☆、第 6 章
第二早,顾青城与燕真房中都已传了早膳,下人们在摆膳时,那只小狗就由燕真那房的门帘处拱了出去,一路还是要溜到顾青城房里。顾青城是个顶没有心思的,用着早膳也是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腿上像被什么东西扫来扫去,才朝圆台底下一看,竟看见一只狗用细弱的尾巴扫他的小腿,还要想上好一会儿工夫,方忆起这狗是昨儿晚上在后山那里拣的。确切说,也不是他拣回来的,是这狗自个儿跟回来的。这会儿竟还在他院中,身子还是一样单薄,就是瞅着比昨儿干净些。
于是他便撕了点白馍蘸了点菜汤,弯下腰去将那馍递到这狗嘴边。这狗就吃了起来,吃完了就只顾着伸舌头细细地舔着他的手,他怕这狗身体过于薄弱,若将吃的都扔在地上叫它吃了去,怕不一会儿工夫,这狗的肠胃就会不适,到时又得闹腾,想了想便将这狗捞了起来,自己一边用着早膳,再顺带喂这狗吃些。
他用完早膳后,川儿便进来要将碗碟收拾了,一见自家少爷腿上竟有只狗,便问他少爷那狗是打哪儿来的,他少爷答他说是昨儿在后山上拣的,还让他今日去庄上问问那些年长的可有以往家中养过这种狗的,问问都给吃些什么,怎么养。川儿应说好的,便收拾完了退下了。
这时,燕真也用完了早膳,来他这处,是要知会他一声,因他等会儿要去冶铸房了。这大师兄见燕真来了,立时没有什么好气儿,眼瞥向别处。燕真不是很明白这大师兄是为什么着恼,由昨儿看着就不大对头,还一直恼到眼下。怕他恼的不是别人,就是恼的自己,不然也不会回回见自己就端上这样一副脸色,可自己也没做什么招他恼的事啊。燕真站在那儿穷思极虑也分辨不明白,想了想便换上一副很喜气的脸就趋上前来,要逗他大师兄开心。
他大师兄本就是在恼他,因自他来后他就一直有一种无力感,觉得他自个儿怕是往后都在才干上拼不过他,这种再难出头的感觉便一直萦回在他胸口,也因此总是一见他就开心不起来。他哪知这会儿这人又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上前来逗着自己说话,避不开去,反倒看久了那张脸就也觉得好笑了起来。一笑出来,这人还更来劲了。
直说到最后,这人说是要去冶铸房了,庄主要交代事情做呢。顾青城一听,又开心不起来,脸上眼见着就沉了下去。燕真一看,还当是这“小美人”见自己要去干正事儿,不能陪他了,便又恼了。燕真心中又暗暗思虑了一番,想着:是了,难怪他由昨儿起庄主说了要我去冶铸房开始便一直脸上不大好看,定是恼我由今日起去了那里,不能时时陪着他了。
燕真竟想到了这个上头去,也算是他自作多情。他当他小美人是一个多情的,他哪里知道这小美人不说是无情无义,但终究就是一个石心木人,天生生成的就是比旁人少一些情呀爱呀的。
可燕真光是想着他小美人是一个为了他这样多情的,心里就不知道要开心上多少。一开心,便只顾着对顾青城说道:“你可别着恼,我向晚时分便回来陪你可好,我们一道用膳。”顾青城哪是他想的那样的意思,当然也就不晓得这人说的是什么,什么陪不陪的,只当没听见;一道用膳,倒未必不可,一桌上吃饭,倒是可以听听这师弟在冶铸房这一天里都办下了哪些事,有这师弟向他汇报汇报,倒也是能叫他放些心下来的。
而这顾青城平日里是不大爱往冶铸房那样的地方跑的,烟燎火气的,还有叮叮咚咚的大铁榔头砸击生铁或生金的锻造声,顶烦的。故而他本人若不是有什么非得亲身下去监工的时候,是不大愿意往那头跑的。这回燕真去了那里,他即便心里再想跟着一道去好时时监视着这师弟,也是不能够了,只得留在自己房中,拿纸描些图样子,又或是用戥子称量些配料。
他听他师弟那样说了,便抬头看他师弟,点点头,讲:“好的,你去吧。回来我们一起用膳。别太累。”他关照这句,也只是不想他师弟在众人面前显出一副太过上进的样子,却又叫他师弟误以为他小美人心里疼他,立时一双眼里净是感慰的神色,之后才依依不舍地掀了门帘子出去了。
顾青城见他师弟走了,便将膝上小狗兜着肚子托着摆到了地上,那狗只管腻着他,蹭着他腿肚子还想要再坐到他大腿上头去。他便拿手指头搔着这小狗的脑袋,对它劝道:“乖,我一会儿要称量那些粉啊末的,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叫你这小东西张口就舔,那还要不要小命了?”可他只顾着打发这狗离他远点儿,也不见有什么效用,这狗死活要赖着他。
这时,可巧川儿进来了,手里还拿了根肉骨头,说是他今儿为了问养这狗的事情,还亲自去送了趟厨余,正好管火房的林喜吉就给了他一根余下的肉骨头,叫带回来给这狗吃。小狗一闻着那味道便跑去了川儿脚底下蹲着,抬头往川儿手里看。顾青城便正好趁这工夫将这小狗远远地打发了,倒不是因他嫌这狗烦,而真是他一会儿要做的那些功夫,手上难免沾带些不能往嘴里送的东西,这狗又爱舔他手,保不定什么时候就叫它舔到了。
他这一个上午,就在他的房中一面配料、记录,一面想着他师弟在那处冶铸房中是怎样的形景。至午膳过后,终究是有些不放心,似他这般小心眼的人,哪里就容得下放他那师弟在那个冶铸房里与一干人等相处融浃。于是便想着不如去看一看,哪知这时他娘亲打发了一个小厮往他这院儿送了一盅清润的炖糖水,说是那日于花厅中用膳就听他嗓子不够清,声音有些微发沉,正好今日命人炖了这糖水,便叫人送一盅过来,让他务必喝下,润润嗓子。
顾青城便命川儿接过那只膳盒,收下了。而他其实最厌恶喝这些甜的东西,他觉得这些都是女人才喝的,而他也不觉得自己嗓子有什么不适,便更不想去喝它。只是平日里他娘亲总爱一会儿看看他这儿有没有什么事、那儿有没有什么事,一有些什么叫她瞅着不是很好的,就爱管上了,不是非得往他那房中添减些物件儿,就是非得炖上些只有她们那起姊妹娘们儿常日家喝惯的东西也非送到他这一头来逼着他喝。
川儿素来就晓得他这个主子的性子,自然是提着那个膳盒立于原处,也不敢说上前来揭了那盒盖、将那一小盅润燥的糖水儿取出来交与他少爷服用下。他也明白他少爷的心思,那样的东西看着也确实怪腻的,叫他喝他也是不要喝的,只是见过那么一回两回庄上的小姐们喝得像是很美味的样子,可这不代表爷们儿也是喝得下去的,偏夫人就是不了解这样一层“男女有别”的缘故。
川儿呆在那里,正想着倒了也不好,舍我其谁,不如自己便将它喝下,也不枉平日少爷待他的好。
哪知少爷一起身,便道:“川儿,走,提着这盒子,咱们去冶铸房去。”川儿也是一个聪明的,想着少爷定是要拿这个去给燕公子喝,心里就促狭地笑上了。因那日初次见燕公子时就被他吓得不轻,以至之后晚晚但凡发了恶梦都像是梦见被那个燕公子盯着看似的,他便也恼那燕公子,这回一想到要叫燕公子那样一个身量又高、身形又壮的人喝这一小盅甜腻腻的东西,他便觉得像是报到了仇一般的爽快。忙应道:“哎!”可还未踏出这房门外,便想到一事,回他少爷:“少爷,这膳盒是夫人那儿带过来的,路上怕见到什么人认出来,到时叫夫人知道你没喝她命人炖的东西,又是一番口舌,你可等我速速去换一个咱们院的盒子来再走。”他少爷夸道:“还是川儿心细,办事妥当。”
川儿换了一只膳盒,将那盅糖水摆了进去,便提着那只盒子跟在他少爷身后,主仆二人出发去西面近山坡脚下的冶铸房了。一到了后,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妥。只见那处冶铸房像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方盒子,里头不多光亮,因这打铁炼金的事得避着光做,里头倒也借着些日头的光,可就是不强。顾青城最不喜进到这个里头来,不过为了监视,还是进来了,见他这新的小师弟正举着一个模子,于一个角落里和他们派的三师兄商议着些什么。先是这三师兄眼尖,发现了他们大师兄来了,便开口叫道:“大师兄。”那燕师弟才转过头来,一看他大师兄来了,自然心喜。
这燕真忙了大半日到眼下这会儿,倒不曾有片刻是想着他小美人的。他这人在这方面确实是个真爷们儿,与他大师兄是大不同的。他一旦打制起兵器来,是定有十分的上心,心无旁骛,哪怕平时是有多挂念他小美人都好,在冶铸房里也是想不起他来的,心里只有那些眼前要紧的正事。相较之下,顾青城就是弱多了,做了一上午的事情,满心还都是那个燕真,不管是恨他也好“爱他”也罢,总归是将他摆在心上,萦绕不去的,还好做的都是些心熟手熟的事情,不然真是会频频出错。在专心一志上头,他是怎么都比不过他燕师弟的了。
顾青城点点头,问他们在做些什么,他们都回了他的话。跟着,顾青城便要燕真跟他出来,燕真便放下模子,跟着他大师兄出去了。出去后,只见他大师兄对他说:“师弟,在这个地方呆久了整个人都燥得慌,我这儿有一盅甜汤,你把它喝下吧。”他师弟眼里又是感慰,哪里还想得到那是他坏心眼的小美人不要喝了,才硬是塞来给他的,还要编派那样一个堂皇的说法,便说:“好。”
这下,可就遂了川儿的意了,忙不迭将膳盒打开,还将那盛着甜汤的盅恭恭敬敬地递到燕公子跟前。那盅是像枚两头削平的枣儿一样的形状,看着像是对半开,那盖子有一半盅身那么高,可其实将盖子揭了去,就见里头被盅盖盖往的地方还有高高一截的,这样是为了保住那股热乎气。
盅盖刚一揭开,顾青城的眉头就蹙了起来,他顶讨厌那样甜丝丝的味道,本以为燕真也是一样要皱眉,却最终会因为盛情难却而仰头闷下这一盅甜腻的东西,哪里晓得燕真竟喜滋滋地接过那一盅甜水儿,慢慢喝下。
顾青城蹙着眉,还有些不能相信,试探地问了一声:“师弟?师弟?味道可好?”他师弟被接连叫了两声才回过神来,点头说好。他没能相信,问:“什么味儿的?”他师弟皱了一下眉,忙又尝了一口,才回答:“甜的。”他一开始也没想着这盅什么玩艺儿到底是甜的苦的,只晓得是他大师兄送来与他喝的,后还被问及是什么味儿,才想到要尝清楚是什么味儿,尝了后才回他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