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小女孩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穿着同样款式的林府丫鬟青衣。路瑶看着她们像小猫小狗一样被招呼过来,心下大为不忍道,“我这里人尽够使的,不必再添了。”
流云面露难色,明月在一边轻声道:“少奶奶还是留下她们吧,二姨娘还不知怎么安置她们。”
路瑶却走了神--路氏半辈子受穷也没有舍弃女儿,而是鞠躬尽瘁的把女儿抚养成人。就算后来路瑶一意孤行,也不争辩,只一心一意爱护女儿。为了不拖累她婚后生活,甚至想远走他乡,孤独终老。
而这个时代,大多数穷人家的孩子都是命途多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正是这时代的真实写照--她何其幸运,才能有这样一小片温暖的安身之地……
“少奶奶?”流云在一旁小声叫道。
“啊,都留下吧。”路瑶回过神来问道,“你们谁会编织手艺,比如编个竹篮柳条筐什么的?”
“奴婢会。”一个小人儿向前挪了一步应道。
“你叫什么名字?小朋友?”路瑶看着女孩儿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面容文静秀美,忍不住逗起她来。
“奴婢叫阿蒙,家里爷爷就是编箩筐的。”小女孩脆生生的童音,像风铃一般动听。
“恩,人才还不少,以后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来吧。”路瑶笑了一下,然后简单说明一下今日的安排,众人立时四散而去忙活起来。
路瑶双手交握,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刚刚已命流云把所有的房间都打开,认真检视了几遍之后,终于决定把坐北朝南的正房收拾出来,做以后起居之用。这个套间布置的相对简单,但面积约有二百平方,非常符合她的恶趣味。
路瑶搬了一个绣墩,坐在正房门口,指挥众人如何安置。话说从前她还迷恋过室内设计,此刻恨不得把那一点知识全部搜刮出来。可惜这古代家具物什和她的后现代风格着实没办法混搭,正头疼的不知所以。
院子里月洞门外走进来一个华服少年,路瑶定睛一看,居然是河童。
但见他此时装束大变,由往日的披头散发转为齐整束发造型,一身簇新的松鸀锦袍,腰悬玉绦,手持折扇,大摇大摆的闯进来。居然脚边还跟着那只叫“大黄”的猫儿。
路瑶心中又笑了起来,这孩子转性了吧。平日见他披头散发惯了,这一见之下,甚为吃惊。
“给嫂子请安。”翩翩佳公子还极其有礼,装模作样的拜了一番。
“河童,有事?”路瑶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哦,没事,看你这院子里菊花开的甚好,想跟你讨两盆。”河童眼光闪烁,东瞅瞅,西看看。
“好,你随便挑,我派人给你送过去。”路瑶好心道,前世她就对这花很敏感。
“那好,就要那个叫阿蒙的丫头给我端过去吧。”说罢,又目光闪烁的指了指那个叫“阿蒙”的小女孩。
路瑶纳闷了,俺还没记住那姑娘姓甚名谁,这小子如何得知?原来是有备而来,意图不轨啊……
“阿蒙,到这边来。”路瑶叫道。
“是,少奶奶。”小丫头俏生生的走到两人面前。
“少爷让你帮着把这花送到他房间,你有空吗?”路瑶使了个眼色,故意说道。
阿蒙果然是个伶俐孩子,当下回道:“回少奶奶,我叫大姐姐来帮忙吧。奶奶刚给阿蒙的针线,说过会大少爷要急用的,现下还没有做好。”
瞧这姑娘答得滴水不漏,河童本来黑里透红的一张脸,顿时青了去,嚷嚷道:“我自己搬,不用人帮忙。大黄,我们走。”
那猫儿此刻正粘着阿蒙的裤脚,缠绵绵的撒娇呢,一点也不理会主人的面子。河童恨得眉眼都快挤到一堆去了,跺了跺脚,狂怒而去。到月洞门那里时,一把将发带子扯了下来。
路瑶忍不住笑出了声,高声道:“李妈妈,找两个小厮,帮少爷把花抬去……”
路瑶又把阿蒙叫进屋里细细询问河童这般所谓何事。阿蒙诚惶诚恐,跪倒在地一一道来--她家里穷困潦倒,却有八个姊妹兄弟,父亲不务正业,把家里几个姐姐都卖给了有钱人做婢妾。她今年刚及十岁,就被卖到林家。又道,之前在家里种地时,见过少爷,那时单以为他也是穷人家的孩子,也常在一起玩笑。后来得知他是林家的少爷,便不敢高攀。
“那我问你,想不想去伺候河童少爷?”路瑶想着要是郎有情妾有意,干脆卖个人情好了。让他们效渀一下宝哥哥和袭人也不失为一段佳缘。
阿蒙赶紧磕头道:“大少奶奶是个善心人,奴婢是甘心伺候的。刚才少奶奶示意奴婢,奴婢心里也清楚地很,并不敢造次。况且少爷年少率性,阿蒙只怕人言可畏。”
路瑶没有想到这小小女孩居然有如此心机,不由暗暗称奇,“既然你一心留在这里,我要告诫你几句话,你也看见了,河童少爷今年十三了,我猜他对你也是有心的。以后行事要格外严谨,不要落人口实,整些有的没的龌龊出来,我必是不依的。”小丫头面露感激,连连称是。
路瑶却顿住了--这番话说出来,连自己也微微震惊,我这封建统治阶级的口气,盗用的挺顺手。算是进入角色了吗?不知不觉间作了人家的媳妇,我也算有房有地的阶层,从今往后免不了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可是那未完成的小事业还要不要继续呢?路瑶踟蹰起来。
不及她多想,目前尚有件棘手的大事要办。
后院中间由一个月型拱门分成两部分--内院和外院。竹远的书房在外院的东南角上。路瑶看着日头正中天,遂命蔷薇和茉莉捧着食盒,跟自己到了书房门口。两丫头叫了门之后,里面有人把门打开来。
路瑶挥手让丫头们回去,自己一手捧上食盒,撞了进去。竹远正立在门边,一副见到路瑶的惯用表情--震惊。
路瑶效渀古人举案齐眉,恭敬道:“夫君,请用饭吧。”
这声夫君叫得自己身子麻了半边,竹远一张莹白的面孔顿时紫涨起来,可谓杀伤力极大,岂一个酸字了得。
竹远被路瑶逼到一张圆桌前坐下,看着纤纤素手把一道道菜摆在面前,心里竟有些忐忑。
“夫君,请。”路瑶很到位的把筷子递到竹远手边,竹远颤抖着手指接了过去,怯懦着道:
“凌,凌波,你也请。”
“谢夫君。”路瑶好像喊得挺顺溜,又特意把一块剃干净细刺的鱼肉放到竹远的碗里。
竹远更加惶恐不安:“我,我自己来。”
路瑶不以为意,进入正题:“夫君啊,你明日没有什么安排吧。”
“没有。”竹远略有迟疑道。
“不如陪我出门看医生吧,近来我常常头疼不已,也不知得了什么怪症。”
竹远一脸不安转为担忧,又有些点羞涩道,“我,我懂些医术。”
“啊,不会吧。”路瑶知明日即是回门之期,怎么才能把这个万年宅男骗出门,才想了个理由。谁知他居然会医术,也难怪,他老妈正是干此行的说。
“不劳夫君费心,不如你带我去庙里进香吧,顺便拜拜送子娘娘?”路瑶眼巴巴的恳求道。
竹远心下为难,又不知道怎么拒绝她,只好低头不语。
“那你告诉我,你和那个和我长的很像的仙女是在哪里邂逅的。我也好帮你寻访寻访,就此给你觅个美妾,也算成就一段佳话。”路瑶忍不住使出了杀手锏。
竹远顿时抬起头来,一双好看的眼睛,欲语还休的看着路瑶。许久,才微不可闻的应了句,“在东山。”
路瑶叹道,杀手锏不愧是杀手锏,英雄果然难过美人关。
“好,咱们明天就去东山。”先骗出门再说,少不了来个声东击西,南辕北辙。
路瑶又极力劝诱竹远吃了一碗粳米粥,两个白面馒头,一条清蒸鲈鱼大半都拨拉到他盘里,还一直含情脉脉的瞅着他。
第九章
竹远无奈,吃了有生以来最煎熬人的一顿饭。他自我逃避已有好几年,说话的机会更是为零,到遇见路瑶他已经不大敢开口了。小时候的他口齿不甚伶俐,还有点结巴,不消说结巴在他和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屏障。他很难发好第一个音节,这第一个音节渀佛是打开他的内心世界和外界之间的门扉的钥匙,然而这把钥匙却从不曾顺利地将门扉打开过。
但他头脑倒比同龄的孩子还要聪敏些。一过三岁,就被望子成龙心切的林老爷送进了学堂开蒙。竹远寡言少语,教书先生在林老爷的关照下,从未难为与他,遇到需要背诵的课业,还会私底下再细细的教予竹远。
然而学堂本是村中富户联合而办,那些个纨绔子弟们见竹远生的怯弱,又惜字如金,早把“小哑巴”“闷葫芦”“娇娘子”叫了个遍。有跟着竹远的书童小厮为此不知打了几场架,最火爆的一回,竟然把陈全大老爷的宝贝儿子打破了头。
勉强读了两年书,竹远日益的沉默,课业却无建树。林夫人本意想让腼腆的竹远多和同龄孩子接触一下,以期他性子能转开朗些,结果事与愿违。那时她尚且年轻气傲,和林老爷的几个通房侍妾斗得如火如荼,回过头来关心儿子,却发现儿子连她这个做娘亲的都疏远了。
竹远作为林家的正房嫡子,将来还要接管偌大家业,林夫人当机立断,不惜重金请了位德高望重的鸿儒专门在家教导竹远。又过了几年,竹远的恩师请辞而去,老先生一脸惭愧的模样,竹远现在还记得。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巴掌将要落下来时,是母亲死命拦下。母亲脸色铁青,紧紧搂着他一言不发的怒视父亲。
母亲从此把他绑在了身边,亲自教他些诗文词章。他读写没有问题,只是在经史子集上毫无长进,又写不来八股。老学究曾有一次舀起戒尺按在他脑门上,咬牙切齿浑身哆嗦的说了句:“孺子不可教也,老朽半世名声尽毁与汝……”
听到老先生请辞,他心里松了一口气。从此到母亲房中,尽捡些药典名著,医学古籍来看。听母亲说,外祖父是当世名医,可惜仅得了她一个姑娘。为解膝下荒凉,老爷子从小就教她尝遍百草,所幸她天生机灵,不到十六岁年就把老爷子的医术学了个七八成。母亲看他兴致盎然,于是有空便教他医理。
那一日九岁的竹远正闷在书里不亦说乎,母亲房里存的外祖父留下的书都快让他读遍,母亲又四处搜罗好些书送予他。
他适才进来时并未见着母亲身影,过了半晌忽然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母亲说话的声音。他伸伸懒腰,然后从书堆里爬出来想去给母亲请安。刚走到软帘边上,就听到母亲的一声断喝:“把那不知廉耻的下贱东西带上来。”
竹远从未见母亲这般凶狠,心存害怕的顿住脚,趴在门边偷看。带进来的却是个女子,竹远认出来是父亲房里的红姨娘,不知她犯了什么罪,被五花大绑着。头发散乱,仆跪在地。母亲眼睛如喷火般,恨声说道:“本来老爷要将你乱棍打死,尚怕污了林家的门面。让你老子娘赶紧领回去卖了吧,省的做了狐狸精,偷了汉子还让主人蒙在鼓里……”
竹远听不懂母亲话里的意思,却见又进来两个妇人,农妇模样的打扮,进门就对着那跪地的女子又踢又打。早有人前来喝止,那两妇人朝母亲磕头不止,母亲眼里却无一丝怜悯,无奈之下两人还是领着红姨娘去了。
等屋里又剩下母亲自己的时候,竹远慢吞吞的走了出来,他瞥见母亲的惊诧,装模作样的揉了揉眼睛,说道:“母亲,我睡着了……”
后来竹远再未去过母亲的房间,他总怕碰见一些让他心惊胆战的事情,那些事情在他慢慢长大的数年里不断上演,他渐渐明白这是整个大家庭的悲剧--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一个一个的娶妾,也不明白母亲的抗争总是毫无效用。最后他同父异母的姐妹弟兄不断生出来,那一个个姨娘却莫名其妙的不见踪影。
从他十三岁开始,母亲就要与他说亲,他心里强烈抗拒着--属于他的悲剧就要上演了吗。那时母亲甚至低声下气的求他先把房里的丫鬟收做贱妾,他一怒之下把身边所有侍候的丫鬟都驱赶了出去。整日里闭门不出,不吃不喝。
后来母亲妥协,并下了死命,除非经她允许,任何人不得接近大少爷。他终于安静下来过了几年清净的日子,有些事情没法改变的,他宁愿装疯卖傻也不愿被逼死。
然而自见到了路瑶,他就企图从往日的自我封闭中挣脱出来。他像一只被网住的鸟,在苦苦挣扎的时候,却发现外界的现实已经错位了。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这是路瑶前世最欣赏的古人--李白大诗人的诗,在她的印象里,东山这个地名一直是个美丽又超逸的存在。然她却从来还没有去过这一世的东山,她自嘲的笑了笑,等明天竹远发现自己被骗,还不知要打什么饥荒呢。眼下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缓步回到寝室,明月见路瑶神情倦怠,赶紧上前蘀她宽了衣,服侍她歇了午觉。
一觉醒来但感神清气爽。门外一直侍立的如兰如蕙听见动静,在门外轻声问道:“少奶奶,我们进来了--”
“来吧。”有人伺候的感觉真美好啊,就连动动眉毛都会有人过问。路瑶心里美滋滋的,感觉自己忽然成了暴发户,有钱有地有人爱,现下得赶紧接娘亲过来,好好受用一番。
门外有个婆子的身影闪过,路瑶瞥见不是自己人,还未询问,明月早掀开帘子过去看视。未几领着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进得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