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黄头回纥
自李元昊称帝，定都兴庆府时起，西夏国便雄踞一方，“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方二万余里，比之大宋、大辽毫不逊色。自兴庆府往西直至五六千里外的沙州，方才到了大夏国的疆域边缘。过了沙州，不出百里，便是回鹘的地界。
吴子矜一行人自天山归来，长途跋涉，终是抵达沙州。身入西夏境内，众人皆是长吁一口气，直感安稳了许多。这日众人便在沙州城内打尖，沙州城汉代作敦煌郡，曾是丝绸之路中原与西域连通的必经之处，但经历数朝兵火，已然式微，汉唐以至归义军时繁华景象不复存在，映入眼帘的只是一座土城和满目的凋敝。
众人入得城来，但见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城中房屋稀疏，更无高楼酒馆，找寻了许久，方才寻到一处小酒肆。
店主人早断火了数日，此际突然有大笔生意送上门来，不由大喜。西夏与回鹘对沙州地区多有争夺，战火不断，客源自然更是稀少，如今日般一次上门五人，可说是从所未有。
稍时饭菜送上，厨功粗鄙自是不待说。王夫人与李依琪享惯了锦衣玉食，都是眉头大皱。李依琪尚且慢慢进食，王夫人却只吃了一口便抛下了筷子。
吴子矜却早没了昔年纨绔习性，吃得颇是香甜。王夫人讽道：“果然不愧是吃四方饭的。”吴子矜却不以为意。
忽地外面隆隆作响，惊叫之声顿起。店家面有惊惶之色，道：“大概是那班回鹘蛮子又来掳掠打劫，诸位客官还请快快去里屋躲避。”
瞧他惊惶之余似乎习以为常，显是回鹘人的滋扰早成了家常便饭。吴子矜暗自摇头叹息，杀人者人杀之，夏人侵宋，后方却遭回鹘相侵，正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只是此地毕竟乃是西夏境内，回鹘大军万万不会到此，来的都是些少数部族打草谷。众人都是练家子，自然没将这等小股匪徒瞧在眼里，是以虽掌柜催得急，众人却是纹丝不动。
外面的声音乃是马蹄飞踏青石板所致，只闻得马蹄声将将传至酒肆门口，忽地消失不见。店家只唬得面青唇白，心道莫不成这班匪徒瞧上我这穷酒肆了么？
门帘掀起，有人踏入，一丝阳光照射在身上甲衣上，发出夺目的光华，原来是个征战的将军。那人倏地立定，沉声道：“请教哪位公子是吴子矜吴公子？”
吴子矜心下大是讶异，立起身来道：“在下正是，不知将军何以知晓在下姓名？”那人恭声道：“大夏御围内六班直西厢副都统古沁烈，奉李太妃之命率众护卫吴公子、李总管、还有一位阿萝姑娘返京。”王夫人道：“这位古大人，我便是阿萝，李太妃还有什么吩咐么？”古沁烈一愕，似乎是惊讶这位阿萝姑娘原来已然年届中年，道：“这位……这位夫人，李太妃传下的口谕，末将已一字不差带到，还请即刻启程。另外这个……这个下官姓氏乃是古沁，并非姓古。”
王夫人没成想自己出了个大丑，冷哼一声，不再说话。吴子矜与石凝霜对视一眼，都瞧出了对方目中的笑意。众人原也堪堪食完，当下李依琪赏了店家一锭银子，抛下欣喜若狂的店家，众人鱼贯而出。
古沁烈带来五百名军卒，此刻便列队在店前等候，长长的队列直排出城去，日光直射下都是立得笔直，没一人稍动。夏人军容整肃，可见一斑，远非宋兵所及。古沁烈一声令下，早有人腾出数匹战马给吴子矜诸人乘坐，众人启程东行。
战马嘶鸣，甲衣潼潼，吴子矜五人被围在队伍当中，当真是护得严严实实，安全自是无虑。大队人马一路行进，只一日间便到了瓜州。瓜州乃是西夏重镇，附近有西平军司重兵驻守，当夜便在瓜州城外扎营住宿，早有西平军司驻军大将前来拜见。
御围内六班直，向为皇帝亲军，由豪族子弟中选拔善于骑射者组成，精锐甲于天下，比之闻名遐尔的“铁鹞子”战力并不逊色，只是由于少上战场而声名不显而已。古沁烈虽职份不高，却是眼高过顶，对那大将不假辞色，傲气溢于言表。
是夜众人分帐而眠，一夜无话，莅日启程东行。古沁烈传下将令，派出各路哨探，将方圆数十里内的讯息尽数回报。吴子矜与石凝霜对视一眼，大是讶异。如今已然进入西夏境内，李秋水不从附近的西平军司就近调军护卫，反倒遣出京中质子军长途迎接，本已颇令人不解，如今却又这般如临大敌，难道途中还有什么变故么？
如此又行一日，人马在草原上驻扎过夜，古沁烈居然下令全军甲衣在身安寝，战马辔头不卸，巡夜士卒加倍。李依琪亦是大惑不解，前往中军帐质询，古沁烈道：“李总管有所不知，我大夏近年来与宋朝交锋不断，戍边士卒大多调往东线，致使西线防线空虚，回鹘、回纥部族屡屡进犯，杀我边民，夺我财物。此地距离黄头回纥不到百里，我等还是小心为妙。”
消息传回寝帐，众人亦大是警戒，各自合衣而卧。大营中巡夜士卒不断，小心戒备，直至拂晓，竟是风平浪静，别无异状。
一夜无事，众人自是松了一口气。全军用过干粮，古沁烈下令拔营起寨。一时间，拔桩声、收拢兵器声不绝于耳，全军整装。
蓦地远方尘土大起，直仰天际，仿佛卷起大风。古沁烈放目望去，面色大变，下令全军停止拔营，各操兵刃备战。前方哨骑来报：“回纥蛮子来啦！”
古沁烈与吴子矜闻言都是一怔：“来敌早不至晚不至，偏偏在这拔营起寨，全军忙作一团时突袭，显是颇懂兵法，似乎不像寻常的回纥蛮子。”
好在古沁烈的手下可不是寻常兵士，临危不乱，各自抛下手中的物计，齐齐抽刀，原地围作一个大圈，瞬息之间已然布好防御。质子军向来自诩为夏国第一军，连各地驻军都不放在眼内，哪里畏惧回纥人？
哨探不住回报，来袭的回纥人大约两千人，瞧穿着装扮，正是黄头回纥一系。黄头回纥位于沙、瓜、肃三州之南，乃是昔年被西夏击溃的甘州回鹘余部。此次虽是以四敌一，古沁烈却未将之放在心上，这班质子军平日里有护卫皇帝之责，少有上阵冲杀的机会，今日来敌虽势大，却是人人心头大喜，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马蹄隆隆，接天的烟尘之中，无数头戴毡帽，束红蓝腰带的异族人手舞弯刀，跨骑骏马呼啸而来。古沁烈双目瞪视远方，待敌人逼近至三百步处，方大喝道：“放箭！”防御圈外围士卒霍地蹲下，身后闪出弓箭兵弯弓激射。一时间惨呼连连，冲在先头的回纥兵立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西夏的“神臂弓”威力极大，能于三百步外洞穿重札，最是杀人利器，这五百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放箭自来箭无虚发，回纥人往往脸面中箭，惨呼倒撞下马。这一轮激射过后，敌人已然抛下数十具尸首逃了回去。
夏卒齐声欢呼，古沁烈却是眉头皱起，他心知回纥人远比西夏为弱，但似今日这般只是一轮弓箭便崩溃，却是令人费解。
他所料不错，过不多时，敌人聚集士卒，再度冲来。将将冲至三百步处，古沁烈下令放箭，对方阵中居然也射出雷霆利箭。双方这一番对射，古沁烈诸人促不及防，立时有人中箭。古沁烈大惊，这群回纥蛮子怎会有如许多的神臂弓？他念头尚未转近，两军前沿相交，杀声四起，敌人潮水般涌来，霎时已然将众人吞没。
吴子矜仗剑守在乌老大身前，忽地眼前一闪，一柄弯刀劈来，吴子矜长剑刺出，只一下已洞穿那人咽喉。那是一名自防线中突破进来的男子，吴子矜心中微惊，知晓这是质子军抵挡不住的征兆。这些回纥人竟是出奇的彪悍，与以精锐著称的“御围内六班直”相斗，居然毫不落下风，如此一来，人数优势便化作了胜势，质子军抵挡不住，防御圈渐渐收缩，突入的回纥人也愈来愈多。里外夹攻之下，质子军更是岌岌可危。
古沁烈在吴子矜等人面前夸下海口，没成想居然这般情形，一张脸上早涨成了猪肝色，大吼一声，手仗长刀催骑冲出，刀光闪动，将一名回纥人劈作两截。四下里呼喝连声，数把刀矛齐齐招呼往古沁烈身上招呼，古沁烈面色惨白，正欲闭目等死，一道雪亮的剑芒冲天而起，数声惨呼，围攻诸人齐齐拦腰断作两截，鲜红四溅，将古沁烈染作了血人，原来是吴子矜出手了。
吴子矜一剑既出，再不留手，长剑斜掠，划过一名回纥人心口。吴子矜出身军营，心知此刻身处战阵之中，可万万心软不得，是以出手极是狠辣，每剑必杀一人。战阵冲杀与寻常江湖打斗可是大相径庭，什么奇招异式可全然用之不上，凭的只是胯下控骑的本领和手上稳、准、狠的冲刺技术，武功比吴子矜只略逊一筹的李依琪便没吴子矜这般得心应守，只能自保而已。石凝霜、王夫人、乌老大三人更是岌岌可危。吴子矜眼见闯入质子军防御内圈的人愈来愈多，心中亦是焦急，出手愈加狠辣。
他此刻已然杀红了眼，眼前刀影晃动，又是一人迎面冲至。吴子矜长剑疾刺而出，直取那人面门。“铮”的一声，那人居然将吴子矜满涵真力的一剑荡开，吴子矜尚是首次出剑无功。吴子矜只觉一股内劲自剑上透将过来，虎口微微一震，心下实是诧异这回纥人怎地有一身不弱的内劲，手上却是不停，长剑跟着抖了两朵剑花低刺。那人举刀荡开一剑，却防不住另一剑正刺入胯下战马左目。嘶鸣声中，坐骑猛地跃起，将那人自鞍上抛跌，半空中只见剑光一闪，咽喉已被吴子矜长剑贯穿。
半盏茶时分过去，吴子矜又杀三人，只觉一个比一个武功更强，若不是在这战阵之中不适应马上交锋，只怕要多费些气力。终是一人按捺不住，大吼着跃下马背，手中抛去长刀，换了两把钢锤，舞动呼呼生风，两声惨呼，两名西夏士卒马匹后腿折断，跌下马来，叫他一锤一个砸死。
“金乌洞蒋岛主，你怎地成了回纥人？”一旁乌老大忽地叫道，那手持钢锤之人个子矮小，闻言翻起双目瞥得一眼，道：“乌老大？奶奶的，你怎么在这里？”乌老大道：“噫！巨鲸帮宋兄、海马岛钦岛主、紫岩洞霍洞主，你们怎地都来了这里？”他适才在后头便觉得这些人颇是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直到那位蒋洞主跃下马来亮出了自己的独门兵器，方才醒悟过来，原来这些人都穿上了回纥人的装束，手中兵刃也大多不是自己擅长的兵器。想不到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老相识，居然有不少人在此出现，适才吴子矜所杀的数人便在其间。
这场厮杀直斗了三个时辰，双方均是死伤惨重，回纥人闯入内圈的高手泰半为吴子矜所杀。没了这些骨干，剩余的一般士卒便非质子军的对手，呼哨声传来，回纥人纷纷撤退，几名岛主狠狠地瞪了一眼吴子矜，亦跟着退了。
战后盘点，古沁烈面色发白，五百“御围内六班直”只剩下百余人，杀敌达一千三百余人，每一具质子军的尸首，都让回纥人付出了三四倍的代价。只是御围内六班直总共不过五千人，在这里陨命四百，古沁烈回去的命运可想而知。
不提他在一旁郁闷，乌老大将自己发觉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中人之事告知众人，吴子矜想起当初曾在少室山下见过的海南岛端木元，心中一动，道：“莫非这些回纥人乃是假冒？”石凝霜点头道：“整个黄头回纥部族不过万余人，怎会一次出动两千精锐袭击我等？以其部族如今的薄弱势力哪里敢得罪西夏？”
二人面面相觑，心底不约而同跃出六个字：“一品堂？梁乙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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