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落日孤烟
吴子矜虽常遣人送去复制的“镇痒丸”,但自当年一别后,却再也没见过乌老大,此刻二人再度重逢,居然还是在这危机四伏的灵鹫宫中,不由都觉冥冥中自有天意之感。吴子矜问道:“乌兄,你不在川西好好享福,跑到这险地作甚?”
乌老大恶狠狠地一口浓痰吐在墙角,不理会李依琪那厌恶的目光,道:“你当老子愿意到这劳什子地方来?实在是那‘生死符’出了点问题。”
吴子矜讶然问道:“什么问题?”乌老大道:“这两年你难道不觉得中符诸处穴道中酸涩之意愈来愈浓了么?甚或有流散全身之势。”吴子矜心头一惊,道:“你也觉察出了么?”
乌老大点头道:“我中生死符比你时日长久,先前并未有此体会。老贼婆以‘生死符’制人,目的便是要驱使我等劳役,后你遣人不断送来解药,我有了防身之阶,自然便不再尽心为她办事。老贼婆要惩戒于我,于是每年‘生死符’发作之日所遣圣使所携‘镇痒丸’往往只有一半,目的便是要我受尽苦楚,不得不屈服。到时我虽极尽辗转惨号,仿佛一条性命十成中去了九成,却都是在装样。老贼婆自恃身份,可不会亲自前来查验,她自然以为我乌老大是铁打的身子,能苦熬住这份酷刑,再加上我也并非全然不尽力,是以居然也没多难为我,反倒对我比别人宽松了许多。”
吴子矜点头道:“这很好啊。”乌老大道:“本来这样的生活确是不错,至少比起其他岛主来说,我老乌也算是优越。只是这两年来,我愈来愈是觉得左乳“天池穴”中酸涩难当,虽无生死符发作时那般麻痒痛苦,却也大是无力。我乌老大当年纵横江湖,杀人如麻,如今每当月中发作之时,老乌不得不自己寻处僻静之地躲藏,若不然其时手足酸软,叫我那些仇家寻上门来,哪怕是一个小小孩童,只需拿把匕首这么轻轻一捅,乌老大便要下地狱去啦。”
吴子矜听得倏然心惊,自忖虽略有不适,似乎并没乌老大这般严重,倒令他大是不解。只听乌老大道:“先时这等麻痹并不明显,只是现今每次发作都要有半个时辰之久。我心下觉得不妙,今年灵鹫圣使光降时我曲意逢迎,旁侧敲击之下,终是叫我探出究竟。”
说到这里,乌老大略略停顿,竟是卖起关子,一旁李依琪不耐烦道:“有话便说,磨蹭什么!”乌老大目光肆意在李依琪身上扫了一记,笑道:“小老弟从哪里寻来的女子,这般泼辣?”李依琪怒火上冲,正要出手训诫时,乌老大已是接下去道:“原来灵鹫宫的‘镇痒丸’并非只有一种,必须间隔服用,方才能阴阳调和,保护经脉不受伤。我们长年服用一种解药,正所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体内‘生死符’失调,已然侵害己身,为祸甚巨。”
吴子矜大惊道:“果真如此?这么说来却是我害了乌兄。”乌老大苦笑摇头道:“吴兄弟你切莫自责,生死有命,祸福自知,我乌老大再怎么混蛋,也不会怪罪到你头上来。我当日知晓了此事,心头忐忑莫名,第二日便干冒大险赶来,再度摸上缥缈峰,妄图找寻其余解药,结果么,老弟你也看到了。”吴子矜道:“乌兄是叫童姥给擒住了么?”乌老大苦笑道:“童姥她还没出手,我是被一个老婆子给擒住的。”吴子矜暗忖莫不是那余婆婆?
他所料不错,乌老大当晚叫灵鹫宫巡夜弟子发觉,四下围攻,他武功本就在余婆婆之下,复又寡不敌众,心生畏惧之感,武功十成中去了五成,叫余婆婆轻松擒下。乌老大如此搏命,自然是为了化解那“生死符”之危。吴子矜一来中符时日不如乌老大,二来他修习“入梦诀”,体内锋锐无匹剑气往来穿梭,早将全身经脉锻造得坚韧无比。童姥那“生死符”乃是以一丝异种真气附着在薄冰上透入人体穴道潜伏,滋扰经脉,吴子矜经脉坚固,远胜乌老大,是以受创不明显,不如乌老大那般严重。只是长此以往,仍是一大隐患。
吴子矜道:“此地非久叙之地,速速离去为佳,生死符之事,日后再想办法。”乌老大道:“只是如今我却是走不了了,你们先走罢。”吴子矜眉头一轩,却见乌老大吃力地抬起右手,掀开肩上布片,一把铁钩赫然自琵琶骨中穿过,带着铁链钉在背后墙壁上。
吴子矜心中大怒,道:“老贼婆如此恶毒,我哪能再留乌兄在此受苦。”转头道:“李姑娘,暂且借你匕首一用。”李依琪虽对乌老大印象不佳,但这等惨景亦让她触动,默不作声地将匕首递将过来。吴子矜匕首轻削,内力到处,如削枯木,“铮铮”两声轻响,粗如儿臂的乌黑钢索从中断绝。吴子矜反掌轻轻在乌老大肩上一拍,钢钩带着一缕黑血跃出,乌老大一声闷哼,额头豆大汗珠渗出,险些痛晕过去。吴子矜将匕首还与李依琪,伸手托在乌老大腋下,道:“走罢!”三人鱼贯步出房外。
回廊外星光满天,月华直上中天,将四下照得纤毫毕现。吴子矜暗暗叫苦,这等月色,却是极不利夜行。吴子矜低声问道:“敢问乌兄,这灵鹫宫中可还有别的关押犯人所在?”
乌老大曾数上缥缈峰,颇是熟悉宫中地形,闻声道:“原来你二人此行是为了救人而来,这灵鹫宫中到处都是石块垒就的房屋,若说专囚人的,只怕还就是这一间。”吴子矜皱起眉头,这灵鹫宫中数百间房屋,自己总不能一一搜索过去罢?
蓦地一声足步轻响传来,三人身处险地,斗然闻声,都是身子一震,李依琪立时便要出手。吴子矜心头一动,伸手示意不可轻举妄动,将乌老大扶坐在墙边,足下点地,倏地跃出。
他此次出手,事先算好距离,一跃而至,左手成爪,右手虚斩,使的乃是“打狗棒法”中的一式“犬口夺食”,所不同的只是右手没持棒而已。
只听得“啊”的一声轻呼,那女子右臂“曲池穴”被拿,吴子矜右掌已然斩到了颈边。吴子矜原拟对方是个高手,是以这一招本是虚晃,接下去的三招才是杀手,却想不到这女子的武功可差劲得紧,居然一招受制。
眼见那女子檀口微启,便要大声呼叫,吴子矜右掌不待劈实,化掌为指,疾掠而下,封住了那女子的“哑穴”。月光洒在那女子面上,柳叶眉,脸色潮红,樱唇微喘,竟是个绝色女子。
吴子矜面色一红,放脱了左手,道:“我有话要问你,你不可大声呼叫,我便解了你穴道,如何?”那女子点了点头,吴子矜袍袖轻轻拂过,那女子已然穴道解开,道:“你……你是吴公子,是么?”
吴子矜心知自己当初与乌老大杀人逃去,定然已被灵鹫宫视为大敌,是以众女记得自己相貌委实不算意外,点头道:“正是区区在下,姑娘且放宽心,我不会杀你。”那女子却道:“你……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阿蓝啊!”吴子矜仔细端详了一番,只觉伊人面容熟悉,却偏偏想不起,那女子垂首道:“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这句诗是你念给我听的。”吴子矜脑际灵光一闪,恍然道:“原来是你?三年不见,你越发的俏丽了。”阿蓝见他终是想起自己,仰起脸来,面色大是欢愉,犹如百花盛开,吴子矜心下一动,莫非她喜欢上了自己么?
这阿蓝正是当年吴子矜被童姥擒上山来,在山下唯一与他说话的女子。灵鹫宫中女子除了年纪稍大的石嫂诸人乃是童姥自火坑中救出外,大多是弃婴孤儿,自小便在缥缈峰上长大,从未见过男子,偶尔下山又遵循长辈“男人都是恶人”的训诫,从不与男子接触。奈何“情”之一字,岂是谆谆教诲与严厉宫规所能禁止得了的?阿蓝正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吴子矜当日虽成为阶下囚,却并未低头,反倒吟诗苦中作乐,这份儋定沉稳,无意中却闯入了少女的心扉,从此永做深闺梦里人。今日她本是起床小解,正要回去安歇,却无意中遇上了梦中的那个男子。
“哼”的一声冷哼自吴子矜身后传来,乃是李依琪所发,冷冷道:“吴公子,该问话了!”她不知怎地心底起了一层莫名奇妙的感觉,只觉得颇不舒服。
吴子矜望了一眼正不知所措的阿蓝,低声问道:“阿蓝姑娘,你知不知道数月前有位王夫人被擒到峰上?你可知晓她如今被关在何处?”阿蓝愣了一愣,道:“是不是一位美貌的贵妇人?”吴子矜点头道:“正是。你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么?”
阿蓝略略思索,道:“哦,我想起来了,这位王夫人刚上山时可是泼辣得紧,说是抓了她,她的好外甥,江湖上人称‘南慕容、北乔峰’的慕容公子会来寻仇云云,我家尊主又怎会将那乳臭未干的小辈放在眼中?先将她关在黑屋中饿上月余,直到这位……这位大叔寻上门来,童姥方才令换地方,将此处留给这位大叔。”
吴子矜见王夫人又有了下落,心下大是欣喜,道:“太好了,她眼下在何处?我等正是为她而来。”阿蓝面上微一踌躇,咬牙道:“她在昊天部余婆婆处,余婆婆武功甚高,你……切不可以身烦险,平白送了性命,还是,还是快快下山去罢!”
吴子矜听她语出至诚,言词间颇是关心自己,也不由大是感动,道:“多谢阿蓝姑娘关心,我没事。”转头道:“李姑娘,你先扶乌兄下山,我去救人,你我在山下会合。”
李依琪冷冷道:“那可不成,你我既是同来,便得同走,如若不然,我如何向师父交代?”吴子矜皱眉道:“李姑娘,此时可不是使性子的时辰,乌兄身负重伤,使不得武功,若是叫人发觉,我可没把握护得他周全。你且扶他下山,我先去探路,能救出王夫人最好,便是救不出,想来我脱身之力当还是有的,咱们再行商议救人之策。”
李依琪知道吴子矜武功在己之上,此番安排,并无大碍,但仍是忍不住道:“不若你扶他下山,我来探路。”乌老大却是笑道:“这位小姑娘嫌我身上脏,吴兄弟,我行走之力尚有,还是你二人一起去罢。”说话间立起身来,便要迈步。只是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吴子矜忙伸手扶住,瞪了一眼李依琪,道:“江湖儿女便无需这等顾忌,这里我比你熟悉地形,自是多了脱身救人的把握,何况临来时你师父曾说过万事以我为主,你不可违抗,还是快快走罢!”他这般声色俱厉,若以李依琪原先的性子,立时便要发作。只是此刻不知为何,她面色虽是不愉,却再未有一声疑义,双手扶住乌老大,往远处去了。
吴子矜瞧着二人的背影隐没,方转身道:“阿蓝姑娘,烦劳头前带路罢。”阿蓝犹豫不决,道:“吴……吴公子,你……你会不会对姐妹们……”吴子矜心下明白,摇头道:“我并非滥杀之徒,此行只是去救人,并没打算杀她们,你大可放心。”阿蓝放下心来,道:“那好,吴公子请跟我来。”
二人顺着长长的回廊走动,九曲十八弯,不知绕了多少个圈子,眼前霍然开朗,数间石屋相对,圈成了个小院子。阿蓝道:“吴公子,前面便是昊天部所在地,你可千万小心,莫要叫余婆婆发觉。”
吴子矜低声道:“今日烦劳姑娘了,你先且回去,我一人入内即可。”说完不等阿蓝答话,身子倏地跃起,箭射而往。他见到阿蓝脸色,便已知她心意,只是如今一个赫连知秋未去,又有一个石凝霜放不下,万不可再招惹女子了。只留下阿蓝一人,面色变幻,忽地惊觉道:“糟了,我怎么忘了提醒他?”
吴子矜方自跃入院中,忽地足下微滞,似乎绊上了什么东西。他心中一惊,真气运到足上,立时身轻如燕,去势立止。此刻便是一把钢刀在脚下,也难对他双足有所损伤。
蓦地耳际“叮铃铃”铃声大作,满院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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