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递给她一包纸巾,静静地看着她发泄。
我想到了我的母亲。
母亲失去了两个女儿两个丈夫,孩子是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她不舍我们三姐妹的分离,迫不得已分开后,她就常常跑到那两户人家的村里,远远地偷看她的女儿,一开始每次回来都流泪,后来变得心满意足了,好像每一次的“偷看”能让她陶醉很久似的,等这种陶醉过去了,她就又去偷看一次……继父的去世让她变得像个木头人,但她还是默默地承受了下来,为了她的孩子。由于有失去过两个孩子的经历,母亲特别珍惜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虽然她的性格已经被磨得很粗粝,但始终把孩子放在第一位。在她的心里,再辛苦,孩子在身边就是福,能眼看着孩子成长就是最大的福。
母亲就这样一直熬着,熬到她的两个儿子都满十八岁都考上大学。孩子们走了,母亲的生活空了,一年之后,她也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苦痛,我母亲的爱是要跟孩子在一起,她的爱则是与孩子分离。母爱到底是什么?爱到底是什么?
“对不起,我失态了。”她终于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
“没关系,难过的时候哭出来就好。”我也对她笑笑。
“跟你在一起的人很幸福,你体贴,包容。”她突然说。
“你也给许多人带去了幸福啊,让那么多的女人变得漂亮,找回自信。”
“这也是让我安慰的事,我没再婚……事业是我唯一的寄托。”
“有寄托就好。”
“也是。谢谢你。裴菲有你这样的老师我就放心了。作为一个母亲,我很惭愧……我有一个很自私的请求,希望你能看着裴菲长大,健康长大,拜托你了!”她突然站起来,对我深深地鞠了个躬。
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别客气!我一定会的!”
我们很晚才回去,目送她离开我小区的背影,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我无法给她一个完整的家,也不想去影响她已经习惯的家。”我回味着她刚才说的话,思考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概念。
裴菲真的像她表现的那么阳光吗?我知道不是的。她对家真的没有其他的想法吗?肯定也不是的。她会对母亲产生过多少想象?多少感受?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无法忍受再想下去的心痛。如果我可以,我愿意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裴菲,我该如何爱你?像老师一样?像朋友一样?像妈妈一样?像长辈一样?像爱人一样?还是像你妈妈那样,给不了就永远离开?怎样的爱才不会伤害你?我到底该怎么做?
“晨雨,很久没在一起聚过了,过来吧,我和韵在喝下午茶。”好朋友夏清打来电话。
是啊,好久没联系了,有三四个月了吧。
“好,我过来。”
昨天跟裴菲妈妈的那一番谈话,令我感到很难受困惑,情绪很低落,很想找个地方调适一下。
二十分钟后我在那家清净的茶馆见到了她们。依然是时尚的服饰,依然风情灿烂的笑脸,依然热情而温暖的眼神。比我年纪大好几岁的这两个女人,比我有活力多了。
“宝贝,最近在忙什么啊?我们不联系你你就销声匿迹了,啊?”夏清一边给我倒茶一边说。
“就是,是不是有什么新恋情啊?”韵调侃道。
“不是啦,你们知道我不爱挪窝的。”
“这样不行的,你都快成隐士了。搞不好憋出病来怎么办?本来身体就不怎么样。”夏清责怪道。
“我正跟夏清商量找个时间去逛街买衣服呢,想拉上你。”
“你们又要合力来改造我啊?”
“就是,要把你改造得更淑女一点,别老是那么随随便便素面朝天的。”夏清说。
“不要啦,放过我,我习惯了这个样子。”
“不行,看着你这个精神不振又忧郁的样子我们就难受,你不主动改变,我们来动手。”夏清撅着嘴霸道地说。
“唉,你怎么啦?今天脸色特别不好哦。”一直就看着茶杯笑的韵说。
我不做声,实在不知道怎么讲好。她们早知道我的性取向,依然和我做朋友,我已经很感激,但是有些事她们是无法理解的。
“喂,说话呀!看你这个苦瓜脸我们多担心啊!”夏清用肘子蹭了我一下。
我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尽量让自己不至于太激动,不至于让眼泪流出来。
“如果你们女儿的女老师爱上了你们的宝贝,你们有什么反应?”我盯着手中的茶杯问。她们都有一个十多岁的女儿。
“那还得了!告到上面去!这种人就不能做老师!”夏清的反应很激烈。
“那也没必要,只要她不骚扰到孩子就没所谓。不过最好转一间学校,至少要转班,太危险了。”韵说。
“太可怕了!这种事我想都不敢想。”夏清依然大瞪着眼睛。
“我的天啊,不会是你爱上了学生吧?”韵突然醒悟了似的。
“啊?”夏清大大地张开嘴巴,惊讶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了。
“不是啦,一个朋友碰到了这种事,替她着急呢。”我朝她们笑了笑。
“天啊,你千万别吓我,这样的事你可千万别犯傻,而且小孩子懂什么爱,爱一个小孩子简直就是愚蠢至极。”夏清终于放松了下来。
“既然不是你的事,就不要管了,这个事谁都管不来,玩火者必自焚。”韵拎起茶壶给我们添茶,“夏清,你去叫一些点心来吧,让这个家伙补充点能量。”
裴菲,爱你是玩火吗?我是在自焚吗?我知道答案和做法了。
我注定自焚,但只能焚“自”。
第三部分 云上的日子 一、时空背后
“三天的高考已经结束,全市一切情况正常。”晚上的新闻联播节目报导。
我静静地窝在沙发上,盯着播音员没有表情的脸,陷入了无思绪的空茫状态……
一、时空背后
我把电视的音量调大,转到了体育频道,这个台的节目只有让人目不暇接的动作,绝不会运用某个场景某个情节某句话来煽情,使人的情绪波动在节目和自我的现实生活之中。它是客观的,理性的,也是我需要的。
其实,我对电视节目并不热衷,几乎所有的节目都可看可不看,有时只是需要一种环境,一种感受,比如需要有家的感觉的时候,需要人陪的时候,非常失落的时候……就要一些人,一些画面,一些语言,填满我的房子,让生活由思想转向物质,由虚转向实。
我躺到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一边“听”电视。实际上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那仅仅是一个让我感到安全的放松的温暖的背景。
突然茶几上的手机传来了接收短信的声音。
我伸过手把手机抓了过来。裴菲发来的。
我迅速坐起来,显示屏的文字是:明天晚上有空吗?
只要是你找,就都有空。我马上在心里回复。今天高考刚结束,明天是星期六,我们都有空……我捏着手机,又躺了下来,我不想马上回复,虽然知道我会回复什么。
这三年来,我们来往很少,只是偶尔她会发个信息给我,内容总是稀奇古怪的。例如:“我想回去给你改作文。”“我想种你小区的那种茉莉花,你帮我挖一棵啦,等一下我来拿。”“你知不知道哪里有狗尾巴草啊?”“你来给我开家长会。”“我想吃你做的菜。”“我好忙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什么意思啊?”“我爷爷来了,家里的桌子又掀翻了。”“如果我睡不着怎么办?”“喉咙痛得很厉害怎么办?”“你帮我做作业我就可以早睡觉了。”“奶奶在看元宵晚会。我打算去放孔明灯,今年我不知道许什么愿望……”……等我认真地回复了她以后,她又沉默不语了。有时候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没逗留多久就又“失踪”了。
至于我对她的主动联系,基本上限定在两个日子:圣诞节和她的生日。这是我每年的节日。在那两个日子,我可以理直气壮地送出自己的礼物和祝福。让她觉得,我爱她,就像妈妈爱孩子那样,虽然我满心里都是,爱情。我用一年一年的时间来等待、期盼这两个日子,反复计算那几个数字离“现在”还有多远。去研究她可能喜欢的东西,留意所有我见到的东西,比较那些可能会成为礼物的东西,快乐地准备那些选好的东西,耐心地包装那些抱过**过甚至亲吻过许多遍的东西,享受地想象这些东西给她带来的惊喜。实际上,在每一个收到礼物的日子,她都不会给我回复片语只言。
没有联系的日子,我能做的就是咀嚼最近她出现的样子。她打响指的坏样子,骑在单车上不肯下来的没心没肺的样子,粗鲁地转身的样子,朝我大喊的样子……度过我的每一个三百六十五天。
我依然迷失在她的世界里。
“什么事呢?”我终于回复了她的信息。
“明天有傅聪的钢琴独奏表演,是肖邦的钢琴曲,我想跟你去。”
“但没票啊,傅聪演奏会的票不好买。”
“我有两张。你去不去?”
我去不去呢?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我都想去。
“好。”我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摁了这个在她发问的瞬间就有的答案。
“明天我在音乐厅大门口等你。七点半。”
第二天我早早吃了晚饭,不到七点就到了。没想到她比我更早,她正站在音乐厅门口的小广场上,立在廊柱旁看最近的演出讯息。
还是短发,蓝白条纹相间的T恤,白色的七分裤,白色的运动鞋。长高了,还是那么瘦,少女的单薄与清纯的瘦。
“怎么比我还早啊?”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历来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回过身来望着我。
那么美的眼睛,那么美的眼神,那么熟悉的羞涩又阳光的笑……
“离演出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到江边走走好不好?”她说。
“嗯,好。”我掉转目光。
这是全市最专业的大型音乐厅,大钢琴的建筑外形,优雅地卧在城中一个小岛上,门前是这座城市的主要河道,宽阔的江流绕着音乐厅延伸向两边,像两条舒张的柔臂。对面的灯火以及它们在水里的倒影,华丽的写着几个字:灯光璀璨,夜色温柔。但璀璨在对面,温柔在水里,我们置身的这个地方宁静而空旷,令人产生“淡泊地欣赏繁华”的特别心境。
江边有不少人在散步,也有几个吉他手在弹唱,繁荣着街头艺术。
“这首歌好吵!”我望着眼前声嘶力竭的吉他手。
“挺有热情的啊。”裴菲并不否定,还很愉快。
“但是没有美感啊,听着它就像在被折磨!”我奇怪她怎么会喜欢这样的音乐,她也跟这个年龄的许多追星族一样了吗?
“其实我也不喜欢,只喜欢它的名字。”她微侧着脑袋看着我,眼睛满满的调皮的笑。
“叫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