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进过她的内心。哦,我们先来杯咖啡好吗?”他说,我看得出他想抽烟,但又觉得不合适。
“好。服务生——请上两杯咖啡。”我朝吧台招手。
他皱着眉,大口喝着最苦的那种咖啡,直到把整杯咖啡喝完。
“我追了她四年,大学毕业后她接受了我,我做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他仰头靠在沙发上。“我很满足,很满足啊。后来才发现我根本就不了解她,她也不让我了解。我以为女人的心都是海底针,看不清是很正常的,所以一开始对她的不可捉摸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甚至还认为这样很有情趣,还为她的神秘感着迷。”他哼哼了一下,嘴角抿出自嘲的笑。“后来啊,觉得不对劲啊,总感到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她无端端自我陶醉,又无端端伤心落泪。我怎么问她都不说,还千方百计来哄骗我。我还不至于傻到身边最亲密的人魂不守舍、一会儿千娇百媚一会儿独自垂泪都看不出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只想尽量包容她,关心她,希望那些影响她的东西慢慢淡化。我努力了十年,全是徒劳。我也曾经跟她彻底交心谈过,她就是要回避最根本的问题。我说如果她觉得我们不合适,或者不喜欢我了,我可以跟她离婚,让她去找自己的快乐,她又不愿意,说是我多心了,她根本没那样的事,她觉得这样就很好了。她活得很辛苦,我也很累。后来我想,可能有了孩子她会把心思收回来吧,她一直都不想要小孩的,没想到这回我一提出来她马上就答应了。我在想啊,这下问题应该就可以慢慢解决了。谁知道孩子大一点了,到三四岁以后,她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而且更严重。我经常担心她什么时候崩溃了,建议她去看医生,她说我是瞧不起她嫌弃她了,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就不忍心再提这个事了。那以后她变得很多疑,有时还敌视我,防备着我。服务生——再来一杯咖啡!”他闭眼靠在沙发上。
我低头喝我的咖啡,心里异常沉重,仿佛眼前这个男人的不幸和痛苦是我造成的。
“我太累了,太累了。我找了别的女人。刚开始是为了宣泄苦闷,后来有了感情。我有了婚外恋。”他端起咖啡,这回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啜慢慢咽的。“后来我才知道,我在外面有女人的事小玲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开始就一清二楚。”他猛地又咽下一大口,“她无所谓,她一点都不吃醋!好像还很快乐!我的心从来没这么痛过,她一点都不在乎!她从来就没爱过我,我爱了她十几年,努力了十几年,从来没进过她的心!我是陌生人,是个笨蛋!”他一仰头又把咖啡灌完了。“对不起,我太激动了。”他对我摆了摆手。
“没关系。”我望着他痛苦的表情,无言以对。
“她跟我坦白了,她不干涉我的事,只是在外人面前必须保持和美家庭恩爱夫妻的样子。她爱面子,她只要面子。”他不停点着垂下的头,“我答应她,我爱过的女人,我女儿的母亲,这个不愿意面对疾病的脆弱又要强的女人。”
他把脸埋在两掌间,我见到他迅速抹去的眼泪。我知道,这个男人至今还爱着小玲。
“对不起。”我说,不知道是因为觉得自己“破坏”了他的婚姻,还是抱歉惹起了他的伤心事。
“没事,没关系。”他抬起头,用手支着下颌。“谢谢你。你观察得很细致,可能女人更能懂得女人的心吧。我没想到她的情况已经这么严重,我回去会好好和她谈,好好劝她的。”
“……”我想说如果小玲不接受就把她强行送进医院,可是又不能这么说。
“你放心,作为一个老同学,你都能那么用心,我这个当丈夫的不会不理的。”他明白我的意思,可在说出“丈夫”两个字的时候,嘴角又露出了自嘲而痛苦的笑容。
这一对夫妻,一个优秀的女人和一个同样优秀的男人,缔结的却是这么不幸的婚姻,他们都事业有成,都是社会的中坚分子,却都被个人的生活折磨而消耗太多的精力。为什么?为什么?是事业重要还是个人生活重要?哪个是基础?哪个是升华?我不敢下定论。但我很清楚:如果神不守舍,就不会有“舍”。没有“舍”,就没有“家”。没有“家”,就没有“业”。没有“家”和“业”就不会强国。而怎样才能做到“神”守着“舍”,每个生命应该都不一样……
四、水波之上,夕阳之下
下了飞机后,我没有马上回家,我坐上了通往郭纯和晶晶所在城市的车。
我和小玲是同性恋人,从十二岁相识到大学毕业。
我父母知道我们的关系后把我赶出了家。
她受不了强大的心理压力,离开了我,并结了婚。
我痛苦而绝望,离开了亲人朋友,跑到一个偏僻的山村当家庭教师。
我跟我的学生相爱了,她比我小十七岁。
我跟我学生的事情被发现后,我被迫离开,并患了忧郁症。
我回了家乡,就是你们知道的这六年。
小玲一直没能从过去出来,她一直生活在少女时代。
她想跟我回到从前,在不影响她现实生活的情况下。
我对她的感情已经结束,她不能接受我“心灵的背叛”。
她好强,用各种外在的荣誉来武装自己,她的精神状态很危险。
她需要一个倾听者,一个可以让她释放积压了十几二十年的痛苦的人,但那个人不能是我。
除了我和我的家人,没有谁知道她是同性恋,除了我和她先生,没有谁知道她有忧郁症,她不仅有忧郁症,她已经近乎神经错乱。
我努力,但没有效果,我渴望有人能帮助她,她不能被毁掉,哪怕是被她自己毁掉。
我恳请,你们——我们最好的朋友,能帮助她,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助她,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帮助她,不提及我的情况下帮助她……
我背对着她们抵在窗台泪如雨下。
沉默,沉默,沉默,我的朋友死一般沉默。
我转过身直视着她们,带着失望。她们默默注视着我,满眼忧伤,满眼是泪。
“文青,不要误解。”郭纯说,“我们只是太震惊,也太为你们难受,你们太傻了……”
“是啊,文青,你不用担心,我们肯定会帮小玲的,你也不要想太多了。”晶晶说。
“谢谢,谢谢……”我咬着嘴唇,泣不成声。
“文青,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郭纯走过来抱着我的肩。
在郭纯家过了**后我就回家了,很疲累也很放松地回家,我放下了关于小玲的一切。也就放下了沉重与压抑。
清晨出的门,中午就到家了。嫂子知道我回来也带孩子过来一起吃午餐,热闹了一番大家就各玩各的去了。我回到房里,惊见我的书桌、窗台、床头柜上都插着菊花,温暖清亮的色,朴素浓郁的香。
“欢迎你回来哦。”嫂子对我调皮一笑,笑得暖心。
“嗯,有哥哥真好,可以给我娶个好嫂子回来。”我说。
“你就美吧!怎么样?事情处理了没?”
“我无能为力。”
“尽力了就行了,没受到伤害就好。”嫂子宽解地笑了笑。
我受伤害了,伤得很重。
“文青,没事吧?小玲伤害你了吗?”见我不吱声,嫂子拉住我的手问。
“没有。想起她就很累。”我挤出了个笑容。
“好,以后不再提她了,好好去等待你的幸福生活吧!”嫂子笑得很开心,好像她已经看到了我的幸福生活似的。“旅途累了,好好睡一觉,啊?”嫂子拍拍我的头,转身出了门。
嫂子的话又让我想起了那个晚上,一想到那个晚上,我就恨得要爆裂,那种感觉太糟糕:被人野蛮地**了,自己却从被**里得到快感,而事后**者说她没印象了,那个耻辱就我一个人背着……我甚至想把自己杀了!重新被这种心情控制,这个下午觉泡汤了。
晚饭后,我打算到林边的草地、河滩走走,重找安宁。
好久没来了,竟有了一种陌生感,还多了一丝因新鲜而起的惊喜,一丝因久违而来的伤感和宁静。远远地看到河滩上竟然立着一个人,这是以前我没遇见过的。这片山林挺大,这条河很长,好看的景色也就很多,这是最偏的一角,不起眼,不容易被发现,一直就我独享这片原始的安宁。
河滩水边的那个人面水背向我,映着夕阳的潋滟水光使她的淡青色背影很飘忽朦胧,让我想起飘于河涛之上的洛神。
我选择了另一个方向,那边渐渐由沙地过渡成稀稀地缀着青草的黄泥地,被夏日的阳光晒得结实而松软。
我走到水边坐了下来,凝神在那一片撒上金黄的轻灵水面。乐水者智,我不是智者,这几天我就非常不智。乐山者仁,我是仁者吧?呵呵,我是仁者,我太“仁”了,我是名副其实的“妇人之仁”,不仅成不了事,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突然我听到了轻微的踏着细沙的声音,循声扭头一看,见到“洛神”正远远地向我走来,飘逸,轻盈。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随着她的走近,我开始打哆嗦,血液像一股炽热的岩浆从脚底迅猛地冲向脑门,两眼开始发胀、模糊,我感觉自己站不稳了,眼前一片漆黑。
她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可是我还是堕了下去。我闭上眼睛,大力吸气。一只手落在了我的胸前,它**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慢慢退热,呼吸逐渐平缓过来,我紧紧闭着嘴唇,身上还在抖个不停。那只手一直在我的胸口**着,由快变慢,还有一只手臂枕在我的头下,有一些清凉的风慢慢吹过我的身体,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在我的身畔……
我张开了眼睛,两只眼睛却又开始发热,有许多凉凉的东西掉在我的耳朵上,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一直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把手从我的胸上移开,抹掉了我的眼泪,轻轻地**着我的脸,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唇。
我突然猛地把她拉下来,让她的唇对着我的,我吻它,我吻它,使劲地吻它,我把她抱下来,让她紧紧地贴着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吻她。我把她翻了过去,整个人压到她身上,我感觉到我的眼睛在冒着火,很热很烫的火,我的嘴唇也在冒着火,一样滚烫的火。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就紧紧地抱住身下的这个人,用尽所有的热情来亲吻她。
“噢……”我身下的人哼了一声,我抬起头,发现她的嘴在流血。我停了下来,一边喘着粗气。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突然把我掀了下来,趴到我的身上,用比我刚才还要大的力气吻我,**我。我们像两只红着眼的野兽,在撕咬、吞噬着对方,一边哭着一边笑着一边呻吟着。痛苦是那么巨大,压抑是那么巨大,幸福是那么巨大,它需要一个突破口,它好像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然后就释放,排解。我们就这样疯狂地扭打着释放和排解。最后我们的头发乱了,衣衫乱了,两个人躺在沙滩上大口喘气。然后再紧紧抱在一起,开始新一轮的撕咬。
“安安。”我泪流满面。
“文青。”她泪流满面。
“安安。”
“文青。”
我们一直躺在地上,一直喊着彼此的名字,互相抹着眼泪。松软的泥土积聚着太阳的余温,暖暖的。水面吹来阵阵清风,凉凉的。抱在怀里的身体散发着热力,软软的。枕在胳臂上的人流转着眼波,莹洁而明亮。这是七月的夜晚吗?这是什么时候的梦境?
天不知什么时候就黑了,全黑了。安安把我拉起来。
“安安,怎么了?”我紧握着她的双手。
“我们该回家了。”安安摸着我的脸。
“回家?回哪个家呢?”我有点糊涂了。
“回你家。”安安抚着我的发。
“哦,回我家……”我梦游似地被她牵着手往前走。
“我不要,不要回家!”拐出大路,明亮的灯光霍然刺过来,我站住不动了,只紧紧抱住安安不放。
“文青,文青……”安安哭了,她的身子在抖着。我把她拉到黑暗的地方,不知道怎么样抱才能把她嵌到我的体内,完完全全地把她变成我的血肉,从此不再分离。
安安再次把我拉起来,拽着我的胳臂让我紧靠着她走到路灯下:“文青,要回家了,你不回家我就……”
我浑身一震,眼泪哗哗而下,手脚一阵冰凉。
“文青,文青!”安安马上抱紧我,抱得很紧很紧,“文青,你太累了,你太累了!”她哭着说,“你要回家休息好,明天才能见我啊。”
“那你呢?你跟我回家吗?”
“不能跟你回家。”她嘴上的热气抱住了我的耳朵,“明天我在‘最初的爱’等你,好不好?”
“嗯,最初的爱,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