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责任是道义,是翊国几十万惨淡的民生,是他不慎丢掉的江山。
亦或许,只是凤凰花下拂去衣上红雨瞬间惊艳的清澈一笑。
夏殒歌点点头,远处混战,却始终离他很远
仿佛是有意,莫隽汝在挥剑之时渐行渐远,终于将他扔在了一个没有混乱的地方。
“幼稚——”夏殒歌冷声道,面容肃杀如风雪,劈面成片片利刃。然后,策马绕过混战最激烈的地方,从苏麓河下游直奔韩岭谷而去。
九十五人,只有九十五人,一动不动伏在冰冷的沙滩上,铠甲在东天鱼肚白下竟泛着浅红。风将沙子吹起,在他们身边堆积,他们也任凭风沙慢慢堆积,保持身体动也不动。
“殿下来了。”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九十六人纷纷拍落铠甲上的沙子,敛襟,下跪:“公子千岁——”
“起来,看着我的眼睛。”夏殒歌面目表情。
众人齐齐抬头,均怔了一怔,无瑕的美丽清贵如月华朗照,红衣衬出烟火落尽的流光繁华,那水光莹莹的眸子映出无数花开的璀璨花落的安静,如千年前就在红尘后寂寂凝望,却深如寒潭,笼着看不清道不明的水雾,这样一种清洁与妖魅并存的极致清艳,纵是纵横沙场多年的铁血男儿,也不由呼吸一滞。
冰雕玲珑的五指缓缓伸进怀里,握住沉重寒凉的铁质,那是一张面具,伤疤纵横光怪陆离,雕着地狱永劫的阿修罗,狰狞可怖。夏殒歌缓缓戴上,将倾城倾国的面容掩藏与象征力量与杀戮的狰狞之下。
这些人,是他的死士。
死士的涵义,就是,随时准备死亡的召唤,只为主人一句话,不管是有礼或者无理。他们需要的,只是命令。
而每一次召唤,将意味着他们再也不会回来。这些他一手培养的人啊,眉里眼里心里都是对他的倾慕,赞扬,无比的信任。
以前,他可以在每一位死士的坟头,诉说他们牺牲性命的意义,让那些至死未曾看到的希望在坟头点亮,以前的每一步,是为了攻城略地,为了千军万马取上将首级,为了他们期待看到的时代。
而今,又是为了什么?
夏殒歌来不及犹豫,戴上面具,字字透着狠厉绝决:“出其不意,突袭赤峰粮草库。”
韩岭谷上,血光浮泛,汹涌而上的聊邬士兵很快淹没了龙鳞的最后一寸立足之地,龙鳞被迫向山下大峡谷撤离。
峡谷幽深,数百尺高的峭壁之间仅三四丈宽,由下往上如从天被利斧劈开的整块磐石,视线仅仅一线,飞鸟绝迹,白骨散落一地。
入了韩岭谷,一切战术谋略与绝技便走到了死局。
巨石从头顶轰隆滚落,血肉四溅,马蹄子折了,断了,生生露出白骨覆满血,龙渊被一颗石子砸伤头部,眼前发黑只觉身子歪了一下,战马被砸碎了脑袋,将他重重摔了出去。
巨石陨落繁密如雨,令他无端想到了半月前翰州夜半的抵死反抗。
他用尽最后目力望向天空,但见银灰色的羽翼急速划过薄蓝的天。
“冷焰,看你了”人高的巨石毫不缓滞,砸断了他的腰椎,血流汹涌,他望向东天那越来越亮的晨曦,感觉身体里有某种力量如这黑暗被缓缓抽离。
“轰隆”的爆破之声不绝于耳,大地剧烈震颤了一下,紧接着,韩岭谷,赤峰群山开始剧烈摇动。
天翻地覆。
韩岭谷顶端积满蓬松的雪,篷然炸裂,团团簇簇在山顶飞霜流霰,迷蒙的光又被晨曦割成碎片。几十车炸药同时发作,雪山枯枝败叶悬崖绝壁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雪白的浪银光万丈,来势汹汹。
雪崩,积雪如脱缰的野马,万钧之力,鳞光倾塌层层叠叠掀起惊天骇地的巨大波澜,挟着巨石碎沙无坚不摧,无数的大雪球在岩石上碎开,却只是绽开了更大的掩盖面。
蜡象飞驰,银马奔腾。
战马,铁甲,利刃,在这广袤汹涌的银浪中忽然失掉了自己,失掉了方向和感知,唯有任那霸道遒劲之力浪潮前浪推后浪,被卷入细长的韩岭峡谷。
更多的雪推挤滚下,很快填塞了峡谷,将那些倔强不甘与残忍罪孽一并掩埋。
大地银光素裹,方才的喧哗、惊呼、惨叫、咒骂、雪流奔涌的轰隆忽然就寂静下来,静得苍凉。
余攸之还在金帐前的金色高座上,纸扇还在手里,却再也不复那般温文如玉,从容风流,所有的骄傲自信在那铺天盖地的雪流中被冲散,眸华黯淡,软瘫在他豪华座椅上。
二十万,二十万,一场人为的雪崩,他苦心经营的二十万亲兵死伤无数,折损过半,加之军心动摇,丧失大半战斗力。
第一缕金色将韩岭谷照得脉络通透,山顶单薄的列队,张着轻薄柔韧的羽翼,翼上覆着淡淡银光——翼军。
冷焰站在队伍的最中心,银色的层叠波澜在脚下散开,犹自猛烈冲击着山岩,团团簇簇飞霜流霰,一层一层加厚了峡谷的积雪。
他不知道,已是六月,这山顶的雪,还是那么多,像是说不尽的身不由己的悲哀的故事。
迎向这温暖强势的阳光,迎向胜利,为什么,反而更冷?
堂堂七尺的铁血男儿,忽然泪流满面。
☆、烈焰焚血
断剑倒插,沾血的断枪散落一地,火光虚弱挣扎在一半鲜血一半稀烂的军旗,断断续续的呻吟与惨叫不绝于耳。战马踏过露出森然白骨的断手,卷刃的刀血花漂浮。
“岑易,看样子有多少人?”莫隽汝剑上滴着点点滴滴的血,极目望去,所有的士兵长刀已然卷刃,两眼通红与叛军搏斗。
苏麓河千片云帆尽发,铁流滚滚。
上阳郡叛军很多,真的很多。除掉了驻扎赤峰的二十多万精锐骑兵,仍旧是龙骧军的两倍。
而他已然别无选择。
他一再告诉自己,面对的是自己国家的军队。
杀是错,不杀更是错。
拂晓的曙光并不是希望,更让人看清自己的绝望。
金丝刺透浓雾的那个刹那,大地只剩散落残碎的尸首,凝着黑紫的血,肮脏污秽。天地突然安静了一下,龙骧军齐齐垂下,望向他们的主将,右臂上的铠甲已然脱落,满含鲜血,如他们眼中长年不化的沧桑,洗不去,冲不淡。
敌军渡江的声音就像风一样激烈。
若是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扑上那奄奄一息的残躯,即便是血溅三尺亦不会皱一下眉。
可,信任与忠诚,竟都该是这样的结局么?
莫隽汝仰头,回肘,“铿锵”一声,灭天剑收入鞘中。
对岸,已然升起一片灿然金黄,高高的伞盖,精致华美到极处的高车,手执折扇温文如玉的余攸之,步步清晰明朗开来。
“王爷,别来无恙——”余攸之作风流倜傥状,微微一揖,笑道。
高车,比马还高出几尺,他就在那高处,居高临下,笑得春风得意马蹄疾:“想当年,王爷可是见不得在下呢”
莫隽汝下马,解甲,一步一步,朝黄金高车走过去。
赤峰脚下,队列森罗,两队军士正在换班。
厚重的铠甲,锋芒寒透六月的清晨。他们身后有最大的山洞,有地下室,足以容纳几万人同时操练的轩敞空间,干燥通风,贮存着两郡最坚实的后盾——几万吨粮草。
屯田制度尚未完全生效,在新的粮食生产出来之前,这是双郡几十万兵马生存和战斗的唯一力量之源。
两郡之命脉。
马打了个响鼻,在原地打转,夏殒歌勒住缰绳,身形隐在雾气之中。
九十五个人,着镇国军兵服,走过去,没有丝毫的犹豫。事实上,在所有聊邬士兵的眼中,他们是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同袍。
五年前他们已加入了这支军队。
“公子,保重。”不知是谁轻声道别,九十五双眼睛沉默着,静静望着他。
夏殒歌不禁闭上眼睛,叹道:“去吧。”
“王良,你们守了一夜也累了,换咱们来吧。”齐山大大咧咧走上去,拍拍对方肩膀,不料遭到拒绝:“余先生吩咐过,就在这里守着。”
齐山笑道:“那好,余先生那里确是不好交代,这天怪冷的,不如过来喝口酒暖暖身子。”
“这还差不多”,王良两眼盯着鼓鼓的牛皮袋,放出光芒来,一把递过长枪,“齐山就你小子最仗义,帮我看着点,我就活动活动”乐呵呵灌了一口,跑了几步,跺跺脚。
齐山向他们使了个眼神。
飞丝如针,齐齐出手,套住守将的脖子狠狠一拉,他们甚至来不及吭一声便倒了,眼中犹自带着难以置信的愕然。
几千人纷纷围上来,长枪顶端挽起团簇红花,炽烈如火。
死士互相对了一下眼神,分为两列,一行已然靠近了大门,摸出一把钥匙,轰然洞开,消失在深深黑洞之中。
硝烟弥漫,热浪冲天。
洞中爆炸之声轰然,一片红光乱影,腾起数十丈高的火舌从洞口喷薄而出,洞口一片焦土。
“终于干净了。”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夏殒歌回身,首先看到了一只匕首,湛白的质,如覆了层幽霜,不细看会有月华覆盖的错觉,黑衣分拂,正是慕离。
夏殒歌道:“莫隽汝境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