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竟是位天顶早秃的清瘦男子。赵三宝大约粗知他的底细,亲切地牵牢他的手,温声细语地询问他的家世,和颜悦色地要他哼唱几句。我父亲没有透露拜师草台班的经历,也不想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偏偏邵鹤峰揭穿他常常在弄堂里唱京戏,试拳脚。 几个闲散艺人凑近看热闹,嘴里溅出一摊摊花花哨哨的唾沫:“啥地方钻出来的小赤佬,会唱大京戏?”“啊呀呀,吓煞人,还会拳脚,会不会是只三脚猫?”…… 赵三宝不理会那些花花哨哨的唾沫,殷切的要求盈盈闪动在他弯弯唇角的笑涡里。 那是真实的笑,温暖的笑,无法抗拒的笑。旁观者的调侃,赵三宝的恳切,调动出我父亲露一手的欲望,他大大方方,轻轻松松,哼出几句西皮原板,摇头晃脑顿足亮相。 围观者张大了嘴,大得足以塞进一只拳头。有的讪讪地退去,有的跷起大拇指,赞一声:“呱呱叫!”赵三宝轻轻鼓掌,暖融融地夸赞:“妙,妙,真妙!”他猜测眼前的少年郎受过京剧行家的调教,盛情邀请少年列于申曲门墙。 我父亲瞟瞟赵三宝早歇的天顶,他不喜欢男人娘娘腔,从不仰慕,更不想学唱男旦。 赵三宝看穿了少年郎的心思,乐呵呵地解释:滩簧前期,官府严禁妇女参演,不得已男扮女装,俗称“扎头笄”。少年郎的嗓音适合唱男口,他一定会帮他找位好师傅。 片刻沉默,一长一幼目光相撞,撞击出一朵橘黄色火花,点亮了赵三宝发自肺腑的一腔衷情:“侬有这么好的嗓子,侬就唱申曲吧,申曲是阿拉上海土生土长的戏。” 是呀,上海简称“申”,申曲是地地道道本地话本地腔本地情,谁没有乡情,谁不思故里?我父亲蓦然领悟:台上戏文亲切熟稔,台下前辈温厚关爱。恰如那风雪飘泊之夜,他多少次遥望老外婆家窗户上贮满的昏黄灯火。 家乡戏熨帖着一颗飘泊无羁的心。少年默思:申曲青衣小帽,灵巧活泼,易学易唱,绝没有学京剧那么烦难和艰辛。自己从小爱戏,何妨一探本乡本土戏的深浅? 大凡有爱的地方就有事业,而爱,总是始于温情,始于由温情编织的氛围。 赵三宝郑重其事地把我父亲推荐给侯国廷。 侯国廷在申曲行内辈分很高,且擅长组织堂会,收徒不论男女,身旁不乏少年英俊。他淡淡扫视我父亲,吩咐求师者先要征得父母同意。 那时节,优倡同列,属于三教九流中的末流,唱申曲滩簧更是下三烂,入不了祠堂,进不了宗谱。解门不幸,出了自轻自贱的子孙。我祖母积聚的悲愤引爆成霹雳雷电,却无计撼动逆子铁打的心。 伶俐小妹几句话平息了我奶奶的风暴:“阿哥脾气犟,不依他,他再出走,将来帽子店给谁?阿哥白相心思重,随他去唱唱白相相好啦!”[返回目录]电子书分享平台书包网
第2章转蓬飘泊游子意(2)
一语成谶,“唱唱白相相”,几乎成了我父亲一辈子难以挥去的阴影。 红烛高挑,青烟袅袅,馒头糕饼摞叠供奉,先叩拜大红朱笔书写的祖师翼宿星君神位,再奉上红纸包的拜师金,随后在关书上按上红红的指印,确定了学师三载、帮师一载的师徒关系。侯国廷为新弟子取艺名“侯小毛”。他还有一句名言:“拜师不是访友”,意思是老师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跟徒弟多言多语。 按当时习俗,拜师学艺,就是师傅的小杂差和小跟班。师傅在家,徒弟奉差跑腿,买烟泡水伺候茶点;师傅上场,徒弟或坐敲板身旁空手模仿,或立于戏台内侧偷学偷记。师傅有空闲有心情,才教一支半曲开篇。 师傅平淡寡言,徒弟内向质朴。师徒像两根平行线,找不到交叉点。我父亲充沛的活力像一粒粒水银珠子,泻地奔突。他从后门进入申曲场子,瞅空子东游西逛,上下乱窜。“小世界”一层有大京戏,三层有独角戏,二层分别有申曲、绍兴戏文、文明戏、苏锡滩簧、苏州评弹、杂耍魔术歌舞等轮流演出,并有影戏专场,放映些过时影片。也许是游乐场喧嚣热闹,也许是少年郎心猿意马,各色唱腔像春天的风,软软地滑滑地掠过他的耳畔,融会于光怪陆离的嘈杂之中。他寻不见向往的声音,一滑脚,去了对面的丽园,或打弹子,或下象棋,或玩游戏、踢足球…… 侯国廷向赵三宝摇头叹气。七日之后,命徒弟恢复本名。究竟是本名比艺名大气,抑或是担心徒弟难以名列侯姓门庭,后人只能猜测。 赵三宝作为引荐人,觉出了难堪与尴尬。他诚意相助,在贴演自己的拿手戏《杀子报》时,点名要我父亲出演一个角色——小主角的私塾学友,可以发挥一段唱词,来成全那条宽洪醇厚的好嗓子。 我父亲平日里胆大妄为,临到初次粉墨登场,见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亮闪闪的眼光,心发慌,腿发软,畏畏葸葸迈不开步子。不知是谁,背后猛击一掌,他趔趔趄趄地跌上台前,心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模糊,反倒无拘无束,背熟的唱词像湍流跳跃奔腾。偏偏台下爆出争斗,几名看客一言不合,拳脚相加。我父亲的清亮嗓音淹没于喧嚣嘈杂的拍天浊浪。 初试失利,小徒弟依然心存感激,感激赵三宝和不知名的击掌者。正是他们,帮助他消除了对舞台的畏惧感和陌生感。 侯国廷见小徒弟上得了台,开得了口,也给小徒弟安排些零星角色,即“七客一过路”:嫖客、赌客、吃客、看客、游客、贺客、吊客和过路人。我父亲轻轻松松打发“七客一过路”,悠悠闲闲地满处嬉戏游乐。旁人嘲谑他:“侬唱唱白相相,日脚蛮开心!” 他真那么无忧无虑吗?深秋夜半,他曾登上“小世界”屋顶花园的眺望亭,俯视九曲桥下湖水绿绿酽酽,宛如一盏残茶,散发出人去园空的凄凉;湖心亭上余香缥缥缈缈,缠绕双亭玉立,诉说着名园凋零的悲怆。当我父亲岁近天命,陪我游城隍庙,路经一座电影院,忽然眼光发直,声音低沉,缓缓道出他拜师学申曲,登高俯视废园的心情…… 提笔忆旧,我寻觅豫园的历史。此园乃明代四川布政使潘允端所建,供老父颐养天年,故名豫园。园成之日,景色堪与辋川媲美。清代乾隆年间,潘氏子孙式微,园内山石颓圮,遂由合邑人士集资购买,成为城隍庙庙产。因庙堂东首有东园,故俗称此为西园。百余年风雨剥蚀,褪尽名园的玲珑雅丽。我父亲在“小世界”粉墨登场时,豫园双门紧闭,杂草丛生,淹没于市井的喧嚣与嘈杂。 那份嘈杂,搅拌了土生土长的申曲,挤压着质朴内向的少年。他遗憾申曲无力望京剧项背,不满足自己的唱腔平淡如水,朦胧企盼青天一鹤排空。外表的寡言顽劣和内心的沸腾热望构成了强烈的冲撞。若无有这份冲撞,他会囿于九曲桥下的小小湖池;有了这份冲撞,他会企盼大江大海的波涛。 海声遥遥入耳,海风sh润鼻息,小鱼久久找不到跃入江海的河口…… 寒凝大地,我父亲随师离开“小世界”,卖唱于茶楼村头。忽一日,师徒们肩挑戏担行至洋泾镇,村头墙上张贴告示,白纸黑字,墨汁淋漓:“yi唱花鼓者,驱逐出境。”我父亲暗自思忖:阿拉唱申曲,不是yi唱花鼓,坦荡荡阔步前行。 侯国廷喝住了莽撞的徒弟,脸色沉凝得铁青铁黑,如乌云,如墨汁;脚步疾捷得快步小跑,似奔鹿,似脱兔,急急转道七宝镇。ca低贱营生者怕官,哪怕是中国这片土地上最小最小的村官。 风冽似刀,碎切着那朵昏黄的火苗。土生土长的申曲,何时才能逃出“yi唱花鼓”的厄运呢? 灯火飘忽,土路坎坷,少年郎的郁闷恰如赤裸裸的铁色树杈叩问湛蓝长空。 春绿江南,和风重新扇旺橘黄色的火苗。 有朋友提及,他的嗓音接近于申曲博士夏福麟。“博士”雅号是说他老戏功力深厚,演唱应对从容。当时的申曲实行幕表制。每排新戏,请排戏先生分场次、说情节、派角色。每个角色的说唱和动作,都由艺人自行安排。唱申曲的都唱熟了几十出老戏,只要旧瓶装新酒就能应对。当然,这还要随机应变,心口相应,才能临场发挥把唱词编得合情合理,精彩纷呈;否则,就会在台上张口结舌,手足无措,招致看客讪笑,最后被淘汰。这种淘汰固然无情,却也培养、造就了一批人才。夏福麟就是从中磨砺出来的。 当我父亲踏入南市十六铺里马路的双龙园茶楼时,那里正回荡着夏福麟施展大方、浑厚有力的唱腔。似曾相识燕归来。杨奎官师傅的洪亮高亢之声,有了若隐若现的回音。 后台拜见,当红小生无骄矜之意、傲慢之态,温煦可亲如春风习习,认真倾听小后生的演唱,诚恳赞叹小后生的嗓音洪亮纯净,如银珠潇潇洒洒滚落。 古人云:“倾盖如旧,白首如新。”两人相见只在瞬间,一见投缘,惺惺相惜,长幼相携,不是师徒,情逾师徒。 侯国廷先生倒也无门户之见,允徒弟另觅出路。我父亲加入了杨敬文领班的敬兰社,追随夏福麟先生。夏福麟长他六春,宽厚如兄,因他是侯国廷之徒,不肯多加管教。我父亲求艺心切,夏福麟演皇帝,他争扮太监;夏福麟演公子,他争扮书童,为的是亦步亦趋,紧随身后,仔仔细细地听唱和看演,我父亲戏称“曾演过一百六十个太监”,足见他舞台历练之久之多。无戏可演、后台少人时,他会对镜化个小生妆,端详镜中人的神态表情,暗暗与夏老师台前的表演比较。月缺月圆,同行夸他学得有了些眉目。[返回目录]书包网
第2章转蓬飘泊游子意(3)
申曲艺人大抵来自社会底层,侥幸成名,也仍是供人消遣的戏子,为解闷,为排愁,酒与赌常常如影相随。凡茶楼酒肆之地,往往开设赌局。稳重如夏福麟者,也难免俗。通常唱归唱,赌归赌,两者各不相扰。有时在后台押上一注,上台去唱,甩腔下台,急急忙忙先问“是赢的还是输的”;也有时黏身赌局,不忍抽身,便打发他中意的小后生桃代李僵。 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十六春的我父亲,替代正场红小生,初出台,台下喧哗潮涌,几乎轰他下台。他心不慌,神不乱,出口如行云流水,渐渐洪亮高远,宛如展翅飞翔的羽翼,轻轻抚平了喧闹。 班主杨敬文艺技不高,长于周旋,精于识人,脸颊上掠过一抹喜色。 夏福麟长者风范,摩挲我父亲初显宽厚的肩头,唇角流泻出由衷的赞赏和鼓励。之后,替代之事屡有发生,我父亲在南市初露璞玉光华。 每每有人称赞:说他学夏福麟,几几可以乱真。他喜悦、兴奋中夹带着丝丝遗憾。他追求的似乎不完全是像,是什么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好景难久长。随着“九一八”事变,东三省沦陷,淞沪抗战爆发,南市的繁华喧闹旋成水中月,镜中花。班社星散,如水泻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我父亲和夏福麟忍痛分手,飘萍浪迹,各自参加了跑码头班社。抗战爆发,无有名分的师徒,重逢于租界戏院,夏福麟渐渐从小生转行老生,常常为我父亲托底,终身相处和谐,情深义重。 1934年春,杭州、嘉兴、湖州之间的三角水网地带,出现了一个唱申曲的中山社。它借重国父大名,以青年为主体,戏班整齐,剧目常新。每换码头,需由地方派出两只各可载重三百担米的大木船,前用拖驳小火轮,方能接走五十余名艺人及道具。 初初,我父亲只是中山社的一条小鱼,跑跑龙套,有时也唱唱二路小生。一十九岁的青春活力,溢出了外表的沉默寡言,喷涌出活泼泼的生命浆液。他不顾日夜两场劳累,倡议组成足球队,常常晨起踢至午饭飘香,姗姗迟归。归来仍要淘气,他先揭大锅盖,若饭尚多,以点头为号,几个青年各自少吃,留下锅底几许剩饭;若饭留少,以摇头为信,同伴们敞肚猛吃,吃得锅底朝天,向烧饭师傅丁丁当当敲空碗…… 中山社是有饭同吃、有钱同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姐妹社,无人计较小青年的顽皮嬉闹,何况我父亲未误正事。他台上扮相英俊,唱腔宽洪,台下以“羊角先生”之名参与编戏。因为中山社内多目不识丁、从土木工匠转行者,五年级的学历,足以使我父亲跻身秀才行列。他曾频频往返于大都会上海和水乡村镇,把《火烧红莲寺》从京剧连台本戏同步改编为申曲连台本戏;他曾在小贩处买生煎包充饥,一边吃一边把报纸上的新闻编成一出新戏。 半个多世纪后,老艺人们仍津津乐道:“解洪元编戏快得邪气!” 如果说,这份快捷来自他的聪慧,那么,老艺人们更目睹了少年解洪元在江湖漂泊之中,学会了千年古树般的稳重;随着年龄生长出来的沉思闪耀出熠熠银光,而一次偶然的奇遇,竟升华了他的沉思。 中山社飘泊至朱家角,狭路相逢朱传茗、王传淞领衔的昆曲仙霓社。昆曲乃深谷幽兰,古老高贵馨香,双方对台,优劣自明。偏偏中山社门前热热闹闹,仙霓社门前冷冷清清。昆曲艺人惊诧狐疑,几个青年悄悄步入申曲场子察探虚实,看看对方贴演的《狸猫换太子》有何惊人之处。不看罢了,一看真是大惊失色:包龙图夜审郭隗,那个宋代包公的官帽上竟然摇晃着清代的花翎顶戴!耐着性子往下看,语言的直白,动作的粗俗,音乐的单调,使他们忍无可忍,嗤之以鼻,愤愤然退场。他们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