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中偷取烟土。孽种不沾烟土,拒绝分成,但出于刺激和义气,几度陪同望风,不知后来…… 闯荡江湖的吴先生言无禁忌:小赤佬偷土,捉牢了会种荷花…… “种荷花”是帮会用语,意即将活人投江淹死。大阿婆明白丈夫的意思,急得连连念诵阿弥陀佛;小阿婆是聪明人,猜出了凶兆,滚珠似的涌出了泪流。 日历一页页地翻动,希望一天天地黯淡。我祖母乌黑的发髻闪现星星点点霜花。幸亏还有个女儿,比儿子小四岁,也比儿子乖巧伶俐、能言善辩。小小年纪,会帮她跟解陈氏家争吵,会逗她减轻椎心泣血的悲痛。女儿还拖来同窗好友徐云芳,一起陪伴丧魂落魄的母亲。 小男孩不会想到私自出逃给母亲带来的天塌地陷。也许,年轻就意味着飞翔,意味着冲出家园的万丈豪情。 初飞受挫,我父亲直奔苏州解子和墓前,狂泻胸中的悲愤。 雨后初霁的墓园,寂少人影。他的嚎啕引来了卖货郎。“小先生,小先生,不要哭,买点锡箔长锭烧烧吧?”一声连一声的沙哑兜售催促我父亲。当他转身面向卖货郎时,那人像撞见了鬼,挑着挂满锡箔长锭的大竹竿,磕磕碰碰地后退,慌慌张张地逃离。 我父亲惊讶莫名,慢慢蹭出墓园,去小河边洗洗泪痕。小河水清粼粼倒映出花一道、黑一道的怪脸,那件印满汗渍和污痕的小褂,抖抖前襟,冒出一股股酸臭味。他想起了门神的呵斥:小叫花子!潦倒狼狈,有何面目去见老外婆! 疲惫的脚步仍拖他踏上熟悉的青石子路,过金阊门,进石路街,再拐弯,会看见两扇像外婆一样苍老的木板门。薄暮沉翠,夕阳洒金,古旧的街巷朦胧出柔和与亲切,召唤着迟归的游子。游子心上长满了水草,脚下羁绊住渔网,去意彷徨。 徘徊间,闪烁迷离的昏黄灯光,软糯婉约的叫卖嬉戏声,随风飘近,交织成一片模糊,好似碧波万顷中细浪喁喁。黄浦江游出的一尾小鱼,摇头摆尾游入了他幼时熟稔的游乐之地——小玄妙观。至今,苏州观前街犹存玄妙观,而阊门外小玄妙观已荡然无存。其实,阊门乃春秋时阖闾所建吴国都城八门之一,素享盛名,直至晚清,苏州府仍管辖上海县,河汊交汇的阊门,一直是长江三角洲的一处商贸集散地,小玄妙观极有可能是商贾出资建造,后随上海开埠而衰颓。[返回目录]书包网
第1章少年雄胆气凌云(3)
据我父亲回忆,他少年时的小玄妙观已经香火冷落,周围成了城郊百姓的嬉戏之地,有菜馆、面店、戏棚、赌场;有小贩叫卖馄饨、藕粉、豆腐花、五香茶叶蛋;有剃头摊、算命测字摊、卖古字画摊以及数不清的耍拳、飞镖、套圈等杂耍戏嬉…… 小男孩成了小打杂,帮店家摊贩洗碗、跑腿,代游兴正浓的人们买吃食、香烟。白天忙忙碌碌,跑跑颠颠,混口饭吃;夜晚蜷缩于观檐庙廊之下,躲避风雨。 三两阵霜风,一两滴寒雨,五六片轻轻旋落的黄叶,穿透了那件污黑破烂的对襟小褂。恰其时,小玄妙观迎来了京戏草台班,热热闹闹的锣鼓敲暖了小流浪者的心。 那时的草台班常常演到最后一二折,大开方便之门,放无钱买票者入内看戏,俗称“放汤”。每当这个时候,我父亲像飞行的箭镞,准准地扎在台边,目不转睛地看;每日清晨,他像小小门童恭候在草台班喊嗓的空地,支楞着耳朵静听。天天看,日日学,有些唱句他也能哼成曲调,唱出气势。 一日,我父亲送两只空碗回店铺途中,被金戈铁马般的唱腔绊住双腿,便踅转草台班栖身的棚屋,隔屋倾听,越听越痴迷,随手把碗顶于头上,拍手顿足,亮开嗓子,忘情地应和唱合。吱呀一声,木门猛开,闪出了一位金樽铁板式的壮汉。我父亲遽然受惊,踉跄后退,两个青花碗摔成几瓣。他不知所措地蹲身去捡,一双遒劲的大手把他轻轻扶起,两只炯炯有神的豹眼把他细细打量。小男孩宽额丰颐、浓眉朗目、鼻正口方,耳际高与眉齐,耳垂柔软成涡,眼神单纯坦荡,流淌出充沛旺盛的活力。“好坯子!”壮汉脱口赞叹,赞叹小男孩相貌清俊而不失豪放,嗓音洪亮而不失宽厚。这位草台班的花脸杨奎官,早有心寻觅传人,早留意这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主动提出收于门下为徒。 磕头拜师。师傅替徒弟赔偿了馄饨碗,从衣摊上购回了衣裤鞋袜,命徒弟去小河僻静处洗沐更换;从灶间寻来大蓝花瓷碗,嘱徒弟去厨娘处盛回满满糙米饭。再不用风餐露宿,再不用苦等“放汤”,一颗飘泊的心鼓胀成一只彩色气球。 气球只有短暂的美丽升腾,终结是永恒的爆裂破碎。 草台班飘泊江湖,卖艺求生,看重的是一个“艺”字,“一招鲜,吃遍天”,没有真功夫,别进草台班。杨奎官性格暴躁粗犷,课徒严厉峻急,责令徒弟日日站桩托砖朝天蹬,天天喊嗓练曲习戏文,稍有差池,轻则厉声呵叱,重则挥鞭抡拳,娇惯的小男孩,哪里肯忍受捶打鞭笤。幸好,他爱戏,他聪颖,学戏如有神助,稍许习武便有模有样,稍加练唱便有板有眼。 偏偏杨奎官求之切,责之严。他认定十四岁坐科年龄偏大;他坚信小男孩璞玉待凿,鸿蒙待启,响锣需用重锤敲。 棍棒之下,再热爱的事业也会黯然失色。 小男孩的心底萌生出不满和反抗,对师傅又敬又怕,对戏文又爱又躲。畏畏缩缩更招来师傅的拳打脚踢,无情打骂更增加徒弟的内心抵牾。师徒关系,由秋入冬,渐渐凝结成尖利僵硬的冰碴。 腊月岁残,唱戏酬神,草台班忙得像飞转的陀螺。那天,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筛面的铁丝箩一样,旋在大地头顶,筛下零零落落的雪花。雨雪天加重了师傅的腰腿疼,杨奎官令徒弟准备出演《珠帘寨》中的李克用。小男孩没上过台,不敢应承,不能反驳,哼哼哈哈,等师傅再来耳提面命。他不知道,杨奎官安排的是师徒双演,仅仅让他走走开锣过场。午饭过,不见师傅找他,猜测师傅又是威吓之言,反正开演尚早,便滑脚溜出,被相熟者拉入抽签游戏,人声嘈杂淹没了开锣声,待及醒悟,师傅已经救场上台。他不知,这件事触犯了草台班的天条。草台班固守着庄严的从业之道,观众永远是艺人的衣食父母,餐可误,眠可误,上场万万不能误,临场不到等于自砸饭碗。 这就是“艺德”,也是每个跳入草台班就需学习熟记的两个字,也是师傅板子打出来的两个字。 板子落在小男孩赤裸裸的后背屁股上,又快又重又狠。草台班有条规矩,师傅打徒弟旁人不能劝。小丑艺人坐在衣箱上跷起二郎腿,尖声尖气地开导:师傅现在多打你一记,你将来就可以多挣一元钱。 小男孩趴在长凳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几度跌落黑黝黝的昏沉。 更深夜静,小男孩咽不下满嘴血腥,那是他挨打时不愿喊叫咬碎了唇舌。上海滩长大,新学校就读,小脑袋里游走着朦朦胧胧的渴望,渴望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尊重。 草台班不是久留之地。他眼前飞快地掠过了火红的辛亥风云、灰色的国民政府官邸、湛蓝色的黄浦江入海口…… 冥冥之中,似乎有声音呼唤:你应该去寻找,寻找值得去做一生一世的事情…… 他轻轻抽出垫在脑后的蓝印花布头帕,这头帕包过砖,包过石,一直充当他的枕头,一直在他耳边回响萍水相逢的阿嫂的祷告。他从小不奉神,不信鬼,孤身飘泊闯荡,稚嫩的心里奔涌蓝色大海的波涛。他撑起肢体,摩擦出锥心刺骨的疼痛;悄悄落地,拖曳着东倒西斜的步履,绕过横七竖八的地铺,溜出千疮百孔的泥糊毛竹房。 雪野茫茫,洁白清亮的雪,拂去了久久积聚在心头的燥火,柔化了整夜刺激着肌肤的伤痛。他忽然忆及师傅的收留与照顾,想到师傅的暴怒出自恨铁不成钢,怎么能不言不语私自出走呢? 若待天明,再向师傅辞行,师傅能允许吗?会不会再挨一顿暴打呢? “暴打”两字刚闪,小男孩惊恐地后退,滑绊于一块石子,呀哟哟,身子落地激出低低的呻yi。侧耳细听,板屋内鼾声如潮涌浪击,汪洋恣肆,夹杂着呜咽不清的梦呓。 他沉思片刻,悄没声儿、趔趔趄趄地折回板屋,把师傅给他添置的几件衣裳,包上蓝印花布头帕,送至师傅枕旁。他希望师傅再找个好徒弟,也把头帕和祝福留给师傅和未来的徒弟。 再度出门,步行迟滞,忘不了师傅的恩情。他转过身,隔着门,隔着墙,朝向师傅的铺位,恭恭敬敬,惶恐地一躬欠身,二躬弯腰,三躬深深地至地,几滴歉疚的泪水顺着脸颊,融入雪原。 他永远怀念杨奎官师傅,成名之后,几度重返苏州寻觅师傅踪影。人海茫茫,无缘再聚。 江南雪,酥软缠绵,粘连于衣上脸上,sh漉漉地洇成一片,重了双肩,重了棉鞋,模糊了远远近近的青石板路…… 路在何方?人生之路有时只需一粒晨星照耀,然而,那粒皎皎晨星,未能引领他投入戎马生涯,也未能照亮他偶然闯入的草台班舞台。[返回目录]
第1章少年雄胆气凌云(4)
风飘飘,雪茫茫,黄浦江游出的小小鱼儿,孤身独影,穿行于雪与泥之间,翘首追寻叩问那颗亮晶晶的启明星。[返回目录]书包网小说上传分享
第2章转蓬飘泊游子意(1)
1930年元宵节前夕,上海城隍庙沉醉于腊月滋长绵延的喜庆气氛,处处横溢雾腾腾的烟尘,飞溅火辣辣的嘈杂喧闹。 上海的城隍老爷,书载为南宋龙图阁学士秦少游的七世孙、明朝待制秦裕伯,受封于洪武六年(公元1373年),从此安享香火。香火旺,商事兴,上海开埠之前,城隍庙乃是合城士庶唯一的游乐之地。1913年上海诞生第一家游乐场“楼外楼”,不久,法租界上的“大世界”游乐场冠压群芳。南市商人慕其利厚,遂于城隍庙后街福佑路上的“劝业场”旧址,兴建中西合璧的三层游乐场“小世界”。 在沸腾的人海中,游弋着两条小鱼:我父亲和他的游伴邵鹤峰。他俩摇头摆尾地游入了这座嵌入城隍庙内的“小世界”游乐场。 风雪之夜,我父亲私离草台班,晃荡于阊门一带,沦落为游民一族,推黄包车过桥,翻垃圾寻宝,换几个小钱糊口。再饿,再难,决不伸手乞讨。若不是路遇堂表姐,只怕阊门外会多添一具冻殍。 劣子重归上海。我祖母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宝贝,生怕一松手,儿子就会像条小鱼从怀中滑走。那年月,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中年守寡,儿子是后半生的指望和依靠。 我父亲身为帽子店小开,不上学,不习商,终日游逛嬉戏,和弄堂伙伴邵鹤峰形影不离。邵鹤峰比他小一两岁,玲珑身材,清秀面容,常带几分女孩娇俏。一日,他突然神神秘秘地告诉我父亲,自己拜师学申曲,要拉我父亲入门当师兄。我父亲不知申曲为何物,好奇地一同去看新鲜。 “小世界”内,百戏杂陈,二楼有申曲的一席之地,出演的是申曲名生丁少兰组建的戏班。舞台上后幕挂一幅软景,画些山水亭榭,台侧坐敲板ca琴者。台上有一桌两椅,台前有一生一旦,一起一落地对唱,几乎和说话差不多。 这么简单,这么直白,这也算是唱?我父亲颇不以为然。 申曲与京昆、梆子、杂耍相比,实在是迟生的小弟弟。初名“东乡调”,或称“花鼓戏”。 大约在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由吴淞江与黄浦江两岸的田野阡陌,带着土腥和情爱,带着俚曲俗语和沪江风俗民情,溢入市区,流动卖唱,被官府视作应严厉禁绝的“yi唱花鼓”。伴随上海开埠,它走进茶楼与游乐场,初时自称“本地滩簧”,后于1914年易名为“申曲”。申曲老调偏于叙述背诵,旋律平铺直叙,节奏四平八稳,显得平、淡、温。这种声音与我父亲向往的高亢激越相去甚远。 或许是夜场初开,听戏者稀稀落落,有的像抖去竹布围裙的工匠,有的像卸却袖套的裁缝,有的像刚放下撑竿的船民,也有结伴嬉戏的阿姨好婆。人虽少噪音不小,戏场像茶馆,小贩们叫卖“黄莲头”、“甘草梅子”、“鸡脚鸭翅膀”,跑堂们窜前窜后,泡茶、绞手巾,看客们剥花生壳,吐瓜子皮,打骂小囡…… 台下嘈嘈杂杂,台上说说唱唱,糅合成一团浑浊的铁灰色云雾。我父亲拂不开寻不见穿透云雾的清亮声音,便想抽身离去。邵鹤峰扯牢他的衣角,俯耳细语:“台上的女角就是我师傅赵三宝。” 一句话绊住了腿,逗出了迷惑:“堂堂小后生,拜个女先生,啥道理?” 邵鹤峰俏皮地撅起小嘴唇:“不看完我师傅的戏,不告诉侬。” 虚长两岁,意味着迁就和退让。我父亲耐住性子细看小游伴师傅的唱做。那赵三宝身着长裙短袄,脚登绣花鞋,脑后横s发髻油光水滑,耳边“荡荡圈”摇曳生姿,步态婀娜,眼神娇媚,打情骂俏,妙语连珠,恰如一朵泼辣辣怒放的野桃花。她和情郎憧憬着拜堂成亲,多子多福。朴素的愿望垂钓起我父亲的记忆,忆及火车上偶遇的阿嫂,阿姐变阿嫂,平淡家常的演唱中播撒出几分亲切和熟稔。 邵鹤峰拖他去后台见师傅。他惊诧得跌步倒退,台上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