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老婆穿着暗红丝绒旗袍,胸前绣着大团的牡丹花,脚下是绣花布鞋,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脸上敷了粉,发髻上插着亮晶晶的玉簪子,真是又喜兴又大方。石头蛋头两天就骑马带人到敦化城里去接亲了,按行程今ri晌午准到,等着传喜信的人已经排在二十里开外等候,只等接亲的队伍露面,点燃鞭炮让喜东家摆好架势,做好准备,只等新媳妇一到立马吹吹打打、鞭炮齐鸣。
欧阳得志是当然的主婚人,此刻他和张守家以及其他几位来贺喜的拜把兄弟正坐在炕上喝刺五加甜茶。这道茶是用刺五加的嫩叶子焙炒制成,直接冲泡微苦,所以冲泡时要多加一点蜂蜜,这样茶水甜而适口,略带清香,清喉利咽,爽心开胃。其实把兄弟们都想来,但是越是热闹时候越要加倍小心,必须得有人小心巡视,严防有其他绺子或者官府趁势偷袭。大伙会抽烟的连抽了几袋烟,不抽烟的连喝了几壶茶,不知不觉闲话唠得没啥嗑了,肚子里已经有点闹叽咯了,眼看外面正午已过,可是报信的鞭炮还是没响声。几个把兄弟的心里都开始画魂,“可别出啥事!”可是嘴上都不敢说出来,大喜的ri子谁敢顺嘴胡咧咧呢?
欧阳得志心里也有点觉着不托底,但是和石头蛋去接亲的二十个弟兄都是神泉护乡队一等一的高手,即使遇上百八十人想抢人绑票,这些兄弟也应付得了,应该没事,再说谁觉着活够了敢来捋神泉岗的虎须?他心里想着事,脸上是一丝一毫没有流露,吩咐添茶添水,又唠起了他那一个刚会奓巴、一个满炕乱爬的儿子和女儿。
大伙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找话闲扯,陪着石头蛋去接亲的小队长满头大汗的进了屋。他顾不上和各位头领一一见礼,直接“噗通”跪倒在欧阳得志跟前,仰着脸对炕上的欧阳得志说到:“总爷,属下办事不力,请您责罚!张东山少爷于到达敦化城的当晚突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属下带人找了一天没有找到,只好留下其他兄弟继续寻找,属下先回来向您和张爷报告。张少爷临走留下一封信,上有父亲大人亲启的字样,属下不敢打开,现在请张爷过目。”小队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站起身,递到张二愣手里。
张二愣把信撕开看了一会儿,递给欧阳得志,说到:“这小子偷着跑到吉林找香草去了,逃婚,喜事别办了。我让大伙喊了大半辈子二愣子,没想到养了个儿子比我还愣,简直就他妈是个愣爹!”说着下炕把小队长扶起来,说这事不怨他,让他回去休息,让他把寻找石头蛋的弟兄都撤回来。董大耳朵埋怨道:“要说东山这孩子是够愣头青的,娶媳妇不愿意可以说嘛,明面上糊弄大人,蔫巴悄的借着接媳妇跑了,这算哪一出哇?这是纯牌拿着大人开涮嘛!”他的话音没落,刘大胆接上了话茬:“这事也别光怨孩子,就老张那个管孩子招法,哪一回石头蛋惹事不打个半死?孩子还敢说心里话?石头蛋要真地说了不娶这房媳妇,要娶香草,那老张肯定得大跳老虎神,那还不得给石头蛋开皮,打个没好地方?”曹国舅接话了:“埋怨老张和这臭小子都没用!他又听不着。我眼巴前最担心的是我那三丫头香草,整不好就得让这小子拐走了。这小子从小就惦着香草,我以为香草上吉林学画画,离这小子远了,香草也才十五岁,这俩人出不了事,现在看是走眼了。”他下炕,边穿鞋边说到:“大当家的,请你恩准,我得亲自带人到吉林去,赶紧把香草看起来,在吉林设套等着这小子,要是香草跟这小子跑了,我得一直追下去,非把这小子抓住不可!”。
欧阳得志知道这四个哥哥在仰脸村这些年手足情深,但又担心草莽汉子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伤了感情。他看了赵毅信一眼,又扫了在座的头领们一眼,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东山是个愣头青大伙都知道,可是香草是在咱们跟前长大的,这丫头主意非常正,啥事别人唬不了她,东山信上说他和香草青梅竹马,可是香草心里有没有他那还说不定!我看大伙先别急,估计东山找到香草也出不了啥事,整不好香草还能劝他回来。黄大哥在吉林人头熟,东山最服的人是给他当过校长的赵大哥,所以这事还是让黄大哥和赵大哥去办,一来到吉林找人方便,二来找着人也好规劝,三来赵大哥遇事有主意、办法多,可以及时处理好一些意外情况。大家看这么办妥不妥?要是妥当就让两位大哥马上出发!”
赵毅信和黄财厚带着赶回来的小队长加上十个卫兵匆忙出发了。张二愣准备的酒席宴菜没了用武之地可也得吃了喝了,正是伏天,东西根本就搁不住。当天晚上,张二愣大请客,仰脸村的男女老少人人有份,都可以到张二愣家里打酒盛菜,不好意思来的张二愣就派人送。他在自己家里开了三桌,一桌招待来喝喜酒没喝上的把兄弟,一桌招待跟着男人来的女宾,一桌招待跟着爹妈来的孩子。这顿饭欧阳洪海吃得最舒坦,因为他觉得我还没娶媳妇、凭啥你石头蛋就该抢先?现在石头蛋媳妇娶不成了,跑了,那他就可以抢先娶媳妇了。至于娶媳妇是怎么回事,他还懵懂,不过原来叫nǎǎi、现在叫大娘的赵毅信的老?教过他儿歌:“小小子坐门墩,哭着闹着要媳妇,要媳妇干啥呀?点灯说话,吹灯睡觉。”
吃饱喝得,一帮半大小子聚在一堆吹自己的口头福,这个说在娘娘库吃过一咬直冒油的大盘蒸饺,那个说在烟集岗吃过朝鲜人烀的又香又烂的狗肉,这个说在敦化吃过熏得通红油亮的猪拱嘴,那个说在明月沟吃过一提溜骨头和肉就分开的大肘子,欧阳洪海听这些小子吹牛太小家子气,鼓了半天也就是上过几回饭馆,就直截了当问了这帮小子一句:“吃过悬羊吗?吃过老虎肉吗?吃过横宽兽吗?上回饭馆把你们得瑟成这样,至于嘛?想吃啥自己去抓来,那才叫口头福,想吃啥拿啥!”
一帮半大小子让欧阳洪海震住了,他们在仰脸村也听过欧阳洪海干的邪xg事,但是他们可不愿意让欧阳洪海小看了他们。一个家里靠打渔为生的半大小子挑衅似地问欧阳洪海到:“你是比俺们厉害,想吃啥上山拿啥,那你想吃龙肉,能上山拿着吗?”欧阳洪海正吹到兴头上,接过话茬就放了一炮:“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驴肉沾咸盐面咱吃了好几回,早就盼着吃龙肉了。我是不知道龙在哪,要是知道,我早就把它拿来炖着吃了!”
那半大小子仰着脸又问:“俺真的知道龙在哪,你真敢去拿?”
欧阳洪海把脸凑近他,“不敢拿是龟孙!”唾沫喷到他脸上。
原来距仰脸村十几里外,有个大湖,叫做雪山飞湖。相传那里原是崇山峻岭,有一年着了天火,烤的天干地裂,凡是活物躲避不及都是一个下场——烤成熟肉。于是林间生灵四处奔逃,百姓迁徙远走他乡,草木烧化成为灰烬,真是一片凄惨荒热。此事惊动了长白山天池龙王,老头在雪山度夏本来挺惬意,让天火炙烤闹得胸前凉爽爽、背后热乎乎,非常扫兴。老龙王跃上云端一看,知道是天火肆虐,就让儿子小青龙带上天池里的水去把火浇灭。可是天火不是那么容易浇灭的,水少了不行,必须得让水漫过天火才能把火灭掉。所以小青龙在天上运水飞来飞去,老百姓看见了,知道它是从雪山来的,等积水漫过天火,把天火浇灭了,崇山峻岭变作了一片汪洋,老百姓感恩小青龙就把湖泊叫做雪山飞湖,把湖边的一座青山取名青龙山。这雪山飞湖岸边有一座悬崖,顶上是森林,下边是湖水。夏秋季节,常有人看见悬崖上一条大蛇从森林里钻出来,伸头到河里饮水。那大蛇有水桶粗细,头在湖面,尾巴还在林子里,身子在阳光下一照,金鳞闪烁,老百姓都说那是一条金龙。曾有一位僧人想抓住金龙,但是他看了金龙之后,却说这大蛇不是龙,而是蛟,湖中有蛟不是祥瑞之象,因为蛟一旦成jg就会翻江倒海,那时雪山飞湖就会成为灾湖,动不动发大水。这位僧人四处化缘,建起了一座镇蛟寺,虽然是个小庙,但是湖边的百姓纷纷来烧香,僧人得的香火钱倒也足够过ri子。僧人在镇蛟寺待了一辈子,最后老死在庙里。他说湖中有蛟不是祥瑞之象,但是因为蛟而建的镇蛟寺却给他带来了有吃有穿的好ri子。
第二天中午,几个半大小子来到湖边,站在悬崖对面一看,正好看见那条大蛇从林子里钻出来。欧阳洪海牛皮吹得震天响,但是看了那条大蛇,不禁暗暗抽了一口凉气。他擒悬羊,捉老虎,杀横宽兽,靠的是套子,可是这又粗又长的一条大长虫怎么套住呢?
不过拿是一定要拿的,关键是怎么拿!打退堂鼓、认怂,那还不如一头撞死!欧阳洪海站在湖边寻思了一会,看着大蛇贴在湖面上的脑袋,心里有了主意。
欧阳洪海划着舢板从悬崖左侧绕到悬崖旁边,悄悄向大蛇尾巴所在的老林子靠近。当他闻到一股腥臭味,就举手示意跟着他来的半大小子们停下来等他。林子十分稠密,到处是缠人的山葡萄藤、圆枣子藤、木通和五味子秧子,根本就没有路,抬头就看见几缕漏下的阳光,脚下湿漉漉的,钻在林子里就像进了黑乎乎的树洞。欧阳洪海不是用眼睛寻找大蛇,而是靠鼻子闻味寻找大蛇的位置。他的鼻子告诉他,大蛇就在附近。当他看到大蛇的尾巴,那大蛇正惬意的把尾巴扫来扫去,周围的杂草灌木都被蛇尾巴扫的枝折叶落。欧阳洪海深吸一口气,取出匕首割下十几段鲜葡萄藤,把葡萄藤三根拧在一起编成一条十几米长的绳子,在一头做了一个套。他把绳子挂在腰上,爬上一棵足有二十米高的大红松,把绳子系在红松人腿粗的枝杈上,然后下地,拿着绳套慢慢靠近蛇尾巴,顺着蛇摆动尾巴的方向趁势一兜,把蛇尾巴套住了,他拿着套子往前挪,蛇动一动就挪一点,渐渐套住了蛇小半个身子。这时他把套子放下,飞快爬到树上,抓住绳头往下就跳,这一跳不得了,蛇尾巴一下子掀了起来,接着大蛇就头朝下被拎了起来,大蛇在半空中扭曲挣扎,好一阵才够到大红松,把身子缠在树丫上歇口气。这时候,欧阳洪海拿着绑了匕首的木棍朝着蛇头就刨,蛇头顿时鲜血淋漓。可怜大蛇吊在半空有劲使不上,越往红松上靠越挨刀,腥鲜的血液喷得红松下面一片殷红。欧阳洪海等大蛇直直的像一根吊起来的倒木,才把蛇放下来,那大蛇长时间挣扎已经散了骨架,软塌塌的在地上一动不动。
欧阳洪海先从蛇的下颚剖开肚子,取出乌青sè、大小像喜鹊蛋的蛇胆,一仰脖吞了下去,接着又吃了蛇心。正要招呼那些半大小子来把蛇身子弄回村里去,忽听得四周都是窸窸窣窣蛇行的动静,他心里话:“又闯大祸了,杀了蛇祖宗,惹得蛇儿子、蛇孙子、蛇提溜搭拉孙都过来玩命了!”他心里想事,嘴上还紧忙,“快跑吧,傻小子们,我杀了蛇祖宗,蛇儿子孙子都来了。赶紧回村找大人,我这儿跑不了了!”心里想着,嘴上喊着,手脚一点不乱,紫貂似地蹭蹭蹭爬到了大红松顶上。他在红松顶上定定神,再往下看,妈呀,树底下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蛇,花花绿绿,臌臌涌涌。欧阳洪海赶紧刮那根人腿粗的红松杈的皮,刮出一段一米多长的光溜溜的树干。他在人腿粗的红松杈上骑着树干坐下来,折一根松枝,守卫着眼前刮得光溜溜的那段树干。
他明白,要吃大苦头了,在这树杈上不吃、不喝、不睡,不知道要熬几天几夜!
第十九章
就在欧阳洪海觉得这一回要吃大苦头的时候,一团火红的影子从林子里蹿出来,跳到红松粗大的主干上,眨眼间蹿到了他守卫着的人腿粗的树杈上,隔着他刮得光溜溜的那段树干停了下来。
那是一只火狐,看上去显老,尖嘴巴上的胡须已经变白了,面孔都是褶皱,蓝绿sè的眼睛已经发乌,眼角的毛耷拉下来,像一绺凝固的血痕。欧阳洪海自从刚到神泉岗那年一时疏忽放走了火狐之后,再也没见过火狐。他知道火狐是难得一见的灵物,神泉岗现在一千多户,到处开荒闹得冬天连只野鸡都碰不着,火狐不会出现在人多热闹的地方,所以就不抱再见到那只火狐的希望了。但是没想到,危难之时,火狐竟出现在他的对面。
他确信这就是当年的那只火狐,因为虽然火狐的眼睛发乌了,但是他却觉得眼神很熟。他想伸手摸一摸火狐,却不料冷不防被火狐掉转身子把一泡尿都洒在他的手和衣襟上,“腾”的从树杈上跳下去,眨眼不见了踪影。
火狐的尿臊味逼得人不敢喘气,欧阳洪海寻思完了,孩子没nǎi又赶上灾年,就连火狐都落井下石!就在他憋不住气,打算用没沾上火狐尿的那只袖子捂住鼻子、用嘴喘口气的工夫,奇迹出现了,纷纷往红松树上爬的长虫噼里啪啦的掉了下去,而树下臌臌涌涌的蛇群也开始四下离开。欧阳洪海松一口气,感情火狐是来救他的,火狐尿可以驱蛇。他怕时间一长火狐尿的臊劲儿散没有了,蛇再卷土重来,赶紧下树,顺着原路就往湖边跑。到了湖边,舢板早让报信的半大小子们划走了,没办法,他又用匕首割了一些树枝,编了一个粗糙的木筏,撑到离湖边不远的浅水里,一边防着蛇追到湖里来咬他,一边等着村里人来救援。
当天晚上,仰脸村的人们都聚到了张二愣家,不为别的,就为了看那条曾经让他们烧香上供的蛟龙。人们称了称蛟龙的重量,好家伙,十六两一斤的秤一称,分量达到了六十五斤三两,这还是去了内脏蛇油的分量。张二愣看着洋洋得意的欧阳洪海和一大堆外面黑乎乎里头红鲜鲜的蛇肉,心里直发毛,偷偷谢天谢地。老天爷够意思,居然让欧阳洪海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爹活着回来了,这实在是救了张二愣。要是欧阳洪海有个好歹,张二愣真不知道咋去见欧阳得志。他心里话,这小子要是真死在蛟龙嘴里,恐怕自己就是死也没法跟众位弟兄交代清楚。
欧阳洪海杀了一条龙,这一下子可就在娘娘库周边传得神乎其神。欧阳洪海自己倒没觉着什么,他吃了龙肉,又腥又硬,比驴肉差远了。唯一有点小遗憾的是,赵大爷、黄大爷没把石头蛋和香草领回来,说他俩去了北平,这样他俩不但吃不着龙肉,还没机会给欧阳洪海做听众,听他自吹自擂的显摆炫耀!
月亮河封冻能站住人的时候,欧阳洪海在一处暖水湾子里刨了个冰窟窿钓小鱼玩。天晴又是晌午,小鱼都到冰窟窿附近换气觅食,欧阳洪海的两只手一个劲忙活,冰面上扔了一层冻硬的桦皮鮱子、沙綔鲈子、川丁子、花鲤羔子,鱼鳞映衬着白雪十分漂亮。暖洋洋的太阳晒着身子,河上一丝风没有,欧阳洪海忙活一阵,棉袄里捂了一层汗,粘乎乎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那个年月的人,半大小子冬天有件棉袄就不错了,哪有什么背心衬衣的讲究,欧阳洪海穿的就是光膀子加棉袄,长白山人的土话叫做穿空心袄。欧阳洪海想解开棉袄散散热,刚一动手,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傻小子,那样地别干,要生病!”
欧阳得志心中惊喜,这是师父的声音。他寻着声音望去,果然河对岸的林子里他师父洪吉男深一脚浅一脚的从没大腿的雪窝子里趟了出来。洪吉男的后面还跟着三个人,都是穿着高丽人的衣服,其中一个又高又膀的汉子背着一个木架子,上面竟趴着一个人。
洪吉男一把搂住欧阳洪海,声音哽咽着说到:“好小子,个子长高了,大人了,师父想你!”欧阳洪海不习惯煽情,推了师父一把,说:“想我也不用抱着呀!我也想师父,正好中午请师父吃烧鱼。”“好,好,太好!”洪吉男答应着,凑近欧阳洪海耳边又说:“快就近给我们找一个休息的地方,别让外人看见。”欧阳洪海一听,心里就有点犯膈应,暗自琢磨道:“啥事呀见不得人,还不让外人看见,神泉岗有外人吗?”不过师父的话不能不听,再说办这事也容易。他把师父四人领到了通向自己家后院的秘道,安顿在原来狼群待的地方。狼群搬到月亮河对面的山上几年了,这里一直没人来。
欧阳洪海在秘道口外面点着一大堆篝火,让洪吉男四人用树棍插着鱼烤着吃。自己跑回村里用爬犁拉过来十几捆玉米秆子,还带来一个腌着芥菜疙瘩的瓦罐。他把玉米秆子抱进秘道,散开来铺了一层,算是洪吉男四人的临时床铺。他把一块大石头放到火上烤,烤的发红了,放到地上用手捧着雪往烧红的地方堆,雪在石头上吱吱作响。等雪不响了,他取出匕首在堆过雪的地方一刀一刀剜起来已经酥碎的石头,渐渐剜出一个大坑。他先在大坑上架好两根树棍,然后把瓦罐里的芥菜疙瘩一把一把堆在树棍上,让咸菜水落进大坑里。等坑里的咸菜水积满了,他又如法炮制把另一块大石头剜出来一个坑,把剩下的咸菜水倒了进去。然后,他砍了三根胳膊粗的小树,做成一个架子,用烤软的树皮拧成一根绳子,在绳头栓上一段横棍,像吊瓶似地把瓦罐吊了起来。他把瓦罐里装上雪,在下边点上一小堆干柴,小心的烧起水来。
那个用木架子背来的人,有气无力的一直靠在又高又膀汉子的身上,洪吉男和另一个人烤好了鱼都是把好肉先给他吃。那个人一直看着欧阳洪海忙活,赞许的神情溢于言表。等瓦罐的水烧开了,再晾到温乎乎的能喝,洪吉男把瓦罐提起来凑到那人嘴边给他喂水。
那个人吃了东西,又喝了热水,脸上泌出来一层细汗,显得jg神不少。他招呼欧阳洪海道:“年轻人,太好,厉害,我想交你朋友!”
欧阳洪海看那个人病歪歪的样子,好像冬天园子里落下的冻窝瓜,心想一个病秧子谁稀罕和你交朋友!就没吭声。洪吉男看出了欧阳洪海的心事,就把欧阳洪海拉到旁边,指着月亮河对面的高山说道:“海儿,有的人是一只狼,有的人是一只熊,但是伟大的男人是给狼和熊用武之地的山峰。那个人我们为什么要把他背到这儿来,还要保密,就因为他是一个山峰一样的人,是我们的领袖,他是给我们希望和勇气的人。他要和你交朋友,那是爱护你,是要给你的心点一盏灯!他是师父的师傅,你要爱他,帮助他,学习他,和他一起干轰轰烈烈的大事,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人!”
欧阳洪海听得有点晕,但是他明白师父的师傅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这个人比师父还厉害!既然厉害那就得学,那这个朋友就可以交。他想到这儿,转回身对那个人说:“咱们交朋友行。你是师父的师傅,论辈分我得管您叫师爷,以后师爷让我干啥我干啥,保证和师父一样好使。我跟着师爷好好学,做个好朋友,让师父师爷高兴!”
洪吉男四人在秘洞里待了两个月,这两个月可把欧阳洪海累得够呛,他要给他们弄吃的、穿的、盖的,还要弄药,简直成了一个见啥偷啥的贼。幸亏赵毅信宠着他,每次先拿了东西再跟赵大爷说都可以不受罚,而且出了事还替他顶包,说是自己拿着用了。他不知道,洪吉男早已秘密见过了赵毅信,告诉赵毅信海儿折腾东西是在帮自己,要不他怎么可能长时间蒙混过关。这两个月,欧阳洪海也没白忙活,他跟着那个人学会了ri语的发音、拼读、语法、上百句常用语,还学会了查阅一本据说是ri本国出版的ri语、汉语、朝鲜语翻译大词典,粗通了ri语。那个人也不吃亏,跟他学了不少在森林里吃饱喝得的本领,还吃了不少他套住的各种野物的肉,冻窝瓜变成了油光锃亮的大西瓜,身体不但恢复得很好,而且长胖了。临行时,那个人把大词典赠送给了他,自称身无分文,这本书是唯一没有扔掉的东西。
那个人走了,临走时,洪吉男把背那个人来的木头架子留给了欧阳洪海。他告诉海儿,这是朝鲜人的背架,是朝鲜人最重要的运输工具,用背架背东西不仅省力,而且行走方便,朝鲜男人就是用背架背着家产和老人孩子来到了中国,来到了长白山,所以这是一个宝贝,要好好的学着用,学着做,将来翻山越岭、行军打仗都用得上。欧阳洪海遛套子的时候试了一下,上山背着猎物挺省劲,下山往爬犁上一搁也不碍事,挺好。他把背架拿回家里,挂在杖子上,预备再上山的时候和爬犁一起带着,遇上非背着东西走不可的时候就用背架背着走。
时光走进了1917年,这一年张作霖当上了奉天省督军。张作霖手握重兵但是对绺子下手挺仁义,只要肯降就给官当,因为他就是拉杆子、起绺子才发迹称雄,他的手下也有不少绿林好汉,和拉杆子的草莽英豪天生就觉着近便。张督军和绺子这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缘分,让长白山区想谋出路的大小绺子纷纷剜门盗洞要靠上这条粗腿,以便吃上官粮,坐镇一方,把以往偷偷摸摸的抢,变成大明旗鼓的要,照样仗着腰里别的“喷子”吃香喝辣。
神泉岗比较特殊,说他们是匪,他们不绑票不抢劫;说他们是民,他们仗着有枪不听官府吆喝,不纳粮不摊捐税不出劳役;说他们是造反,他们打着护乡队的旗号,从不和官府为敌;虽然他们中的一些人和刘建封闹过“大同共和国”,但是如今民国成立已经六年,他们推翻满清,倡议共和,是功不是过。县署一干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决定依照老法子,对他们不管不问,免得麻烦。神泉岗依然是duli王国。
其他的绺子就没有神泉岗这样的境遇了,要么接受招抚,要么被官军追剿,总之当绺子是再也吃不了消停饭。娘娘库成立了保安团,一些绺子的人摇身一变成了保安团团丁,干起了保境安民的差事。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绺子都愿意服官府管,一些大的绺子仗着山寨坚固、人多枪多、财雄粮足,真刀真枪的和保安团较量起来。
躲在长白县鸭绿江口老林子里的傻爷吴大彪子是各地绺子中最牛的,因为山寨周围四五百里没有人烟,安图县的衙署人员也罢、长白县的衙署人员也罢,几乎没有人知道有关傻爷的行踪线索。可是傻爷要想绑谁、抢谁、杀谁,却是半夜里抓小鸡——手到擒来。保安团成立,jg察局长单敬仁兼任了团长,他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是四处设卡,盘查可疑的行路人;二是花钱安插眼线,三是建立保甲制度,这三把火烧得傻爷屁股坐不住了。傻爷原来有一张消息网,有买卖人,有衙署里的人、有种地养参的人、有山狗子鱼花子、唱蹦蹦戏的打莲花落的,所以傻爷坐在山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是单敬仁这么一闹就不行了,傻爷的网线一动,派出的探子走路不方便不说,还得处处防着安插的眼线,整得互相猜疑,谁也不相信谁,探子到哪都没人敢收留、更别说帮着办事!
傻爷急眼了,这么下去他就得像蹲仓子的熊瞎子,俩眼一抹黑,干等着让人到洞里生擒活拿。他调集七梁八柱,命令带上最好的家把什,背上七天吃的黏饼子、咸菜和肉干,领着匪众沿着老林子东一头西一头的乱钻,至于到哪去,一点口风没露。这正是四月的天气,都说chun风透骨寒,但是中午也有艳阳高照的时候。就在众匪在林子里转了三天各个晕头转向的时候,傻爷选了一处背风的阳坡,招呼众匪就地休息,让众匪吃黏饼子就咸菜,喝足水,晒着正午的ri头爷美美的睡上一觉,晚上好jg神的干活。
傻爷外号吴大彪子,其实彪哄是表象,心里头想的事比针尖还细。鸭绿江口这片老林子,傻爷凡是走过的地方,都有标记,所以他咋走都走不错。他溜了众匪三天,目的就是一防自己身边有人给官府通风报信,二防官府耳目盯梢跟踪。现在他确信跑不了风声了,离目的地不远了,就把他那把拔出来就要有人丧命的大肚匣子拆开,闷头仔细的擦拭起来。众匪见傻爷开始忙活,也都擦枪的擦枪、磨刀的磨刀,干灵巧活的则检查飞抓、弓弩、软梯、长绳,一样一样收拾得利利索索。
夜sè降临了,黑暗中的娘娘库像堆满木头的楞场,只有几间屋子闪烁出如豆的灯光。傻爷指着娘娘库恶狠狠地说道:“这个地方让老子犯膈应,给我把带枪的都杀喽,让那些有钱的都他妈当孝子,你们他妈看上谁,她爹就是老丈人!傻爷在这儿等着,谁他妈空手回来我就请他吃铁蛋子包人肉。”
那是一个疯狂的夜晚,是长着人的躯壳的狼群的狂欢,经历过那个夜晚的幸存者,以后的ri子里又陆陆续续自杀了几十人,他们都是受够了那个疯狂之夜带来的噩梦的折磨,经历过那个夜晚的人,许多年之后都不敢一个人独自睡觉,因为哪怕一丝响动都会让他们浑身颤栗,甚至小便失禁。
傻爷是高兴了,出气了,天亮时分,站在娘娘库余烬未息的废墟上,他的枪给那些尚在挣扎的垂死者送去了解脱。一些匪众纷纷把抢得的金银、光洋、药材、衣物呈给他过目;而另一些匪众则把成堆的粮食、拴在一起的骡马、圈在一起的牛羊猪、以及摆得横成排竖成趟的枪支弹药请他点验;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冻得哆哆嗦嗦的没穿衣服的女人们身上,他的眉微微一皱。反托先生最懂傻爷的心思,忙吩咐下去:“快给这些花寨的宝贝穿上棉衣裳,可别冻着,傻爷今儿高兴,对这些丫头开恩了!”
傻爷退了。五六百号人牵着驮粮食的骡马和牛,赶着猪羊,带着大包小裹,扛着枪支弹药,押着披头散发、脸上尽是黑灰鼻涕的女人,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长虫,游进了无边林海。
眼望着傻爷的人马没了踪影,冻得嘴唇发青的单敬仁披着被子站了起来。他的身边,是穿着洋装的书生县长,这位县太爷穿的还算利整,就是脚上趿拉着一双女人的花鞋。
第二十章
娘娘库的人们没有哭声,他们木然的看着趿拉着花鞋的县长从街道走过。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幸存下来还免不了冻死饿死,县长屁用没有!
街道两边的商号、货栈、酒楼、ji院、烧锅、油坊、铁匠铺都烧得落了架,余烬未息。横躺竖卧的尸体带着黑灰和凝结的血迹。县府门前,哨兵的尸体蜷缩在门楼下,而院子里,睡梦里冲出来的jg察和团丁在宿舍门口白花花堆了好几层。他们显然刚刚惊醒就被杀害了,大多数衣衫不整,有的还光着屁股,一些人手里还紧紧抓着准备当武器使的劈柴柈子。他们的枪放在武器库里,为了防止士兵扰民,单敬仁规定除了哨兵以外,晚上任何人不许带枪,看来傻爷知道了这个王八屁股——龟腚!傻爷的人先摸掉了哨兵,然后夺取了武器库,最后屠杀了这些只有劈柴柈子可以当武器的jg察和团丁。
县府大院里住的人无一幸免,单敬义和几个县署职员晚上推牌九赌博,不幸被大火堵在办公室里,全都烧得辨不清衣着面目。县长因为住在远离街道的相好家里,捡了一条命。单敬仁平时就住在家里,媳妇不让他把枪带进卧室,让他挂在客厅,结果傻爷的人进了客厅就把枪摘了。单敬仁在炕上听见客厅进人了,刚要起身看,客厅里枪响了,子弹穿破卧室门上头方木格窗子糊的花纸,尖叫着shè到了被子上,噗噗作响。单敬仁也算反应快,顺势裹住被子,直接把炕上的窗户撞开,跳到后院,直接从院墙跳了出去。
娘娘库的房屋被烧掉了一多半,死了四百七十四口人,所有的大牲畜和猪羊悉数被抢,年轻的女人被绑了六十二人,县长的相好和单敬仁的老婆都在其中。jg察局和保安团的枪支弹药被抢的一点不剩,县府的钱粮被一扫而光。丁字街作为竖勾的短街上,紧挨着的邮局、药房和学校也被抢光烧光。
唯一开枪抵抗的响窑是邹家大院。土匪靠近的时候被邹爷养的干儿子们发现了,几个干儿子一边放枪一边赶紧招呼邹爷起床。双方对shè了一会工夫,由于居高临下,干儿子们乱枪打死打伤了四五个土匪。等到邹爷亲上炮楼指挥抵抗,干儿子们打得更是勇猛。可惜邹爷年事已高,动作缓慢,被土匪集中枪手一齐shè击,他躲闪不及,手一扎撒,仰面摔倒在炮楼里。干儿子们见邹爷摔倒,血肉模糊,全都吓得没了主意,乱作一团,结果让土匪趁机攻进大院,冲上炮楼,把拼命厮杀的干儿子们全都打倒,随后又冲着邹爷尸体打了一阵乱枪。收敛邹爷尸体的时候,y事先生数了数,身上十四个铜钱大的窟窿。傻爷的人攻下大院,先翻金银细软,再抢粮食牲口,把值钱的东西搭到牲口背上之后,放了一把火,牵上牲口扬长而去。这把火虽说烧得邹家大院一片废墟,却保住了邹富一家四口和邹英免遭土匪的毒手。原来,邹爷一听家丁报告土匪围了院子,一面领着家丁上炮楼抵抗,一面让邹富带着全家和邹英藏进了夹皮墙里。土匪放火烧院子,没有搜查,修在院墙根的夹皮层火又烧不到,这使他们五个人逃过一劫。
单家的家丁在站岗的时候睡觉,在梦中被土匪割了咽喉,其余的家丁都被砍死在大通铺上。幸运的是,就在土匪攻进家丁住的大房子的工夫,单爷正在茅楼里解手,知道土匪进来了,单爷就地藏到了茅楼后面的粪堆底下。单家老太太听见动静拿把剪子出屋看究竟,被土匪一枪打在脸上,脑袋打塌了。
当然,这些情况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在当时,县长和单敬仁站在成了废墟的县府大院旁边一片茫然,心里空空的,好像两个会动胳膊会动腿的木偶。怎么办?怎么办?不知道!不知道!县长是富家公子,一直在省城奉天过着优裕的生活,遇上这样的,除了害怕,啥也应付不了。县长到这个偏远的安图县来,只是想镀镀金,原是想干两年就走的,没想到上面实在派不出愿意来安图当县长的人,这一干就是五年。眼前的废墟让县长对土匪的恐惧达到了极点,他没有别的念头,只有走的念头,是到该走的时候了,幸亏当初为了家人安全和自己方便没有让家属来,否则就是老婆被土匪掳去当战利品了,再不走,估计自己也不能总是这么幸运的躲过一劫,至于被掳去的相好,本就是露水夫妻,就让她自求多福吧,顾不得许多了。
县长告诉单敬仁,他要到省府报告灾情,求省长张作霖督军剿匪赈灾。县长在废墟中找到了一双没有烧破的男人鞋换上了,扔掉了花鞋,一溜小跑离开了娘娘库。单敬仁看着县长孤单的身影沿着官道越走越小,心里一时间像走在荒野的孩子觉得无依无靠。他想哭,可是yu哭无泪,他想骂,可是又该骂谁?他颓然的坐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披着被子,这使他想到了回家。
单敬仁回到家里,单爷正坐在烧得只剩一层黑灰的炕上,堆缩成一团在那儿打盹。房子烧落架了,没烧尽的木料七零八落,立着的只剩下四面乌黑的土坯墙。炕下的屋地上,单家老太太的尸体侧卧着,喷溅的鲜血凝结成一片殷红,老太太的头发和鲜血凝在一起,就像一团染血的乱麻。单敬仁觉得,折腾这一夜,父亲老了不少,单爷灰白刚硬的头发黯淡而肮脏,脸sè犹如敷着灰尘,眼角挂着黑蛋状的眼屎。
他坐到单爷的旁边,把被子的一半披到父亲身上,然后搂住了父亲的肩膀。爷俩默默的坐了几个时辰,没说话,也没动作,似乎没有觉得饥饿,也没觉得冷。
下午申时,街上突然热闹起来,传来了马的嘶鸣和人的吵嚷,接着有人高声吆喝起来,让各家各户快到县府的门前去,那里搭起了粥棚和窝棚,可以喝碗热粥、在窝棚里暖暖和和的睡觉和休息。
外面的动静让爷俩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活气,单敬仁下了地,把单爷接下来,爷俩一起披着被子走了出去。初chun的天气,落ri时节,寒冷正一步步从黑暗中逼过来,爷俩忍不住浑身打颤,两副上牙下牙一起磕碰出嘚嘚嘚嘚的响声。
在县府门前,一溜十几口大锅煮着香味诱人的苞米馇子粥,人们空着手,默默地排着队,不时有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馇子粥慢慢走开。以粥棚为中心,街道两侧正在搭建花花绿绿的窝棚,已经搭成了十几个。窝棚是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