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似乎早了点,何况平日她必会等他回来,聊上几句的。是身子不舒服吗?
扬手要探她额温,她头一偏,避了开来。
他微愕。
原来不是身子不舒服,是心里头不舒坦。
他温声问:“怎么啦?谁惹了你不开心?”
除了他还会有谁!
她闷闷地侧过身,赌气背对他。“你走开,我不要跟你说话。”
看来她心情是真的很不好。陆祈君也不与她争辩,顺着她的意起身,预备今晚再去睡书斋……
陆盼君立即睁开眼,迅速坐起。“你这样就要走了?”
“咦?”收住步伐,不解地回身。不是她要他走开的吗?她现在有孕在身,不顺着她点儿,动了胎气可不好。
“你、你、你气死我了!”这回可真动怒了,埋头倒回床褥,捞了锦被盖过头顶。
她叫他走,又不是真的想要他走,只是在闹别扭嘛,他竟然连哄都不哄一句就走掉!
“别这样,当心闷坏。”他伸手要拉下被子,她死抓不放。
陆祈君叹了口气。“盼儿,我究竟做错什么,你直说好吗?”
被子里头静悄悄,一点动静也无,于是他道:“真要我跪算盘吗?好吧,我找找你放哪儿……”
话未说完,她拉下被子,娇嗔轻嚷:“哥哥,回来啦!”
被下人瞧见,他还要不要做人哪!
他浅笑,坐回床畔,食指轻点朱唇。“小嘴噘那么高,我自请处分你又不要,女人家都如此难伺候吗?”
“那是、那是……”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酒气,一腔不满又被撩起,拍开他的手不让他碰。“走开,一身酒味,臭死了。”
原来她是在气这个?“味道有很重吗?我才喝一小杯,抱歉,我不晓得你不喜欢,下回滴酒不沾便是。”
“不是那样……”她也知道在外头谈生意,哪能不小酌,不会拿这与他无理取闹,可是……谈生意就非得喝花酒不可吗?今儿个听到孙家那风流鬼又邀他去花楼,她一股闷气直憋至今,哥哥早晚被带坏!
“你一喝酒,抱了谁都不晓得!”净做荒唐事。
陆祈君动作一僵,黯然收回手。“对不起——”
“你想到哪儿去了!”陆盼君赶紧抓回他,五指握牢。“我不是在翻旧帐!”
要不呢?若不是记起他那回醉后铸错的伤痛,又是何因?
“你、你——迎翠楼姑娘美吗?你还对她做了什么?”她懊恼,口吻竟带了些许醋味,这会儿他听出来了。
怔愣了好半晌,失笑出声。“没,我说成了亲不好上勾栏院,改去酒楼了。”
所以……她白气了?
他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挲揉。“盼儿,我不是疤淡了就忘记旧伤的人,一次便错得太惨痛,我会时时引以为监。在外头难免喝两杯做做样子,但绝不再让自己醉,你相信我。”
“又……又不是那个意思……”盼儿低哝。
她不怕他喝,可她怕他在别人身边醉呀。
“你以后——不许在别的姑娘面前饮酒,要喝,我陪着你,多醉都无妨。”
这话……果然重点不在酒,而在勾栏院。
凝视她闷闷不乐的神情,他懂了什么,合握住掌心内的柔荑,浅吻一记,温嗓暖如醇酒。“好,全听你的。”
她这才展颜,带笑偎靠而去。他含笑调侃。“那么娘子,这算盘——我还跪是不跪?”
“别闹了你!”她拉回他,笑闹了一阵,他收拢臂膀,与她宁馨依偎。
“盼儿,我没有误会你的意思,对吗?”怕是自个儿多心了,总要再听她亲口确认。
“唔。”她也意外自己会为这种事不开心,可一整日,心里头就是不舒坦。
她会在乎他抱了谁,懂得为他而计较,不欲任何人去沾惹他……真的有了独占的妻子心情了。
成亲以来不曾如此深刻感受两人是夫妻,感受过如此刻般亲昵,她就在他怀中,温软似水的身子依偎着,甜柔娇媚,他心房一热,情难自已地收紧了手劲,深睇着,柔唤:“盼儿——”
都快是一个孩子的娘了,她自是不会无知到不懂得那样的眼神是何涵义,在他过于炙热的眸光凝注下,她无法移开视线。
“哥、哥哥……”心房狂跳,手足无措地揪着他衣袍,捏绉了平整衣衫,对上他移近的脸容,紧张得心跳都要停了。
她可以拒绝的,他给了她机会,可她没有,她眼底有紧张、有失措,却无一丝惶惧。
定定凝视她半晌,他浅浅叹息,移往螓首,柔柔印下唇温。
“晚了,歇着吧。”自制地只索来小小温存,扶她躺下,拉好被子,挑下床帐,熄了烛火,打点得妥妥贴贴后,依旧躺卧长榻,安静守护。
而她,心儿狂跳不休,竟一夜无眠。
只是一个吻呀,再轻巧不过的一个吻——
纤指抚上额际。那儿,有他烙下的温度,浅浅余温,不断地发热着,有如烙铁般烙下印记,不疼,却震颤得心扉发麻。那一瞬,她胸臆间竟也鼓动着难言的期待……
侧过身,她隔着隐约的纱帐,望向不远处沈毅守护的背影。
夫婿——
这样的认知,教她心房暖暖甜甜。
陆祈君,她的夫婿。
第八章
这样的日子,是她不曾料想过的好。
陆祈君待她极好,对她所有的要求总是有求必应,合理的、不合理的,只要能换得她的笑,他便会说好。
宠着她、眷着她,有时明明不晓得她在闹啥别扭,也会耐着性子迁就她,将她捧在掌心呵护,丝毫委屈都不忍她生受。
原来,妹妹与妻子仍是有差异的。
她哭泣时,哥哥只能递帕子,夫君却会抱着她,让胸膛收纳泪水。
她笑着时,哥哥会陪着她微笑,夫君却可以轻吻她颊边笑窝,分享她的笑。
被哥哥疼着,像个小公主,会很快乐;被夫君宠着,却不只是快乐,而是心贴着心的幸福,满满、满满地将她包围。
走累了可以撒娇要他抱,什么都想吃却什么都吃不完也不怕,他会担待,困了只要一靠,总有那么一双臂弯护着,天大事儿也不用担心惊扰她好眠……
从没料想到,这一生她还能够再感受到幸福,如此浓烈、如此深沈的幸福——
当哥哥的妻子,让她觉得很幸福。
“陆岁君,你小声一点,扰了你姐姐,当心你的小屁股。”
“哼,哥哥最坏了,都不疼岁儿,只疼姐姐了……”相当味吃的声音。
“姐姐是我妻子,你是我谁呀!”
“我是你的妹妹耶。”
“很了不起吗?”还妹妹!
“哼!妻子会让你抱、陪你睡觉,就不要妹妹了。”
睡、睡觉?!这谁教她的呀?
脸儿红红地自半梦半醒中回神,瞧见另一张红红的脸儿,不过那是气红的。
“咳!岁儿,怎么啦?”她佯装没听到那些羞人的话语,由丈夫怀中坐起身。
“别理她。”陆祈君顺手将滑落的披风拢回她肩头,系好绳结。
“姐姐救我,哥哥要打人家!”一溜烟钻进她怀里躲,寻求庇护。惨了,真把姐姐吵醒,她的小屁屁完蛋了。
“陆岁君,你少胡诌,我几时打过你了?”
仗着姐姐在,哥哥动不了她,小岁儿吐吐舌,扮了逗趣鬼脸,又埋回她怀中。“咦?姐姐肚子又大了一点点耶。”
摸了摸,好奇地趴在她圆滚滚的肚腹上。“宝宝什么时候要出来?”
自从得知陆盼君怀有身孕,她时时都在问这一句,好期待娃儿出生。
“再两个月吧。”她笑笑回应。好快,嫁他为妻竟也半年有余了。
“一天到晚就想着有人陪你玩,哪有一点当姑姑的样子。”太清楚妹子爱玩的性子,无奈地捏捏她鼻梁。
“唔!是姨姨,是姨姨啦!”哇啦啦叫嚷抗议。哥哥捏她,她不要当哥哥的妹妹,她要当姐姐的妹妹,娃娃的姨姨,哼!
陆盼君含笑看着他俩打闹斗嘴,拿起一旁放针线的小竹篮子,做起针黹活儿。哥哥虽然嘴上爱逗岁儿,心底其实极疼爱她,就像以往,哥哥对她也是这样的,嘴上斥离,可心里头比谁都不舍,悄悄藏着满腔情意……
陆祈君替她拢了拢发,抽出别在发间的篦梳,一道、一道耐心梳顺了,再别回发问。
这只篦梳是以千年墨玉制成,握在掌心微凉,却会随人体温而变化,他当下不惜千金也得买下它,它像盼儿,清丽雅致,光华独绽。
数月前送她时,她不经意脱口道:“呀,千年!好久远的时光,咱们在一起也不过百年呢——”
咱们在一起,也不过百年呢。
只是随意的一句话,却教他心房颤动。
她,说了与他携手百年。
似乎察觉自己脱口说了,她娇容羞了羞,却极坚定地握紧他的手,又重复了一次。“咱们,牵手白头。”
每握这只篦梳,便会想起她当日神情,温柔坚毅,许他百年誓约。
“这回要帮娃儿缝些什么?”梳顺了青丝,别回她发问,陆祈君好奇探头瞧了竹篮子一眼。她已经从娃儿襁褓用品,一路准备到五、六岁时的衣裳了,感受得出她真的很爱这孩子,缜密周全地打点着,期待孩子出世。
“帮我、帮我!姐姐帮我缝个棉偶娃娃!”
她好吵!“岁儿乖,姐姐饿了,去膳房帮她端点吃的来。”
“好!”岁儿开心跳起来,三两句话便被人给打发走。
盼儿浅笑回眸,举高手里头的绣品。“替你缝只绣荷包。”
之前送他的那个,绣工仍稍嫌生涩,但他郑重收着,从不离身,有一回上街让扒手给扒了,他不是不晓得,只因穷苦人家,便没去揭穿。
他不在意里头的银两,却心疼失去那只荷包袋,想要回又顾及人家穷苦孩子的自尊,为难着。
那一阵子,总见他轻抚腰侧原本系了荷包的那一处,神情失落。她得了空,便想着为他再缝一只。
“你想要什么样的绣图?竹?垂柳?题诗?”
“不麻烦的话,绣只鸟儿吧!”
“鸟哪有绣一只,要嘛绣一对,比翼双飞嘛!”她顺口道。
他眸光暖柔,凝视她。
人儿成双,心也柔软了,要世间万物皆成双成对,比翼双飞。她没留意,一言一行却已透露出心思。
“呀!”绣花针一颤,扎了手,她放下绣品,轻抚肚腹。
“怎么了?”他赶紧拿开竹篮,伸手探查,掌心传来一阵强而有力的震动。
“他——踢我。”吓了她一跳。
“浑小子,敢欺负你娘!”他作势揉捏,她怕痒地闪躲,笑倒在床上。
陆祈君没抽手,揉揉肚子,轻捏她腰侧,床褥间缠闹成一团。
玩累、笑累了,他支肘撑在她身侧,当心不压着了她,凝视她微喘的晕红嫩颊。
她双臂勾缠在他颈际,他情难自己,动情地降下身子,浅浅啄吻嫩唇。
她羞红了脸,却无退避,回应地收拢圈在他颈际的双臂,他心房一动,迎身再掠一吻,纠缠、探吮,转深、转炽……
一吻既罢,他收手,翻身平躺,她顺势倚靠而来,他收拢娇躯,拥抱他的妻与子,浅浅喟叹——
“盼儿,谢谢你。”
与她为夫妻,这一生不曾如此幸福过,幸福得——今生无憾。
“你也给了我不一样的人生啊。”她别扭了下,仍是羞赧地轻吐出声。“夫君。”
这一声,她早就想喊了,却一直矜持着,喊不出口。
“谢谢你全心的珍宠,我觉得——很幸福。”他嘴里不说,可她晓得他心底始终有一抹惶然,总觉得是自己强要了她,才逼得她不得不下嫁,满心亏欠地掏尽所有在待她好,深怕她有一丝一毫委屈。
其实,不是的,嫁他不委屈,别人喊她一声陆夫人,比喊陆二小姐更教她欢喜愉悦,好幸运自己嫁了他,有他知心相待。
“你——别再睡外榻了。”在他微讶的惊喜注视下,她将决定说出。“孩子生下后,咱们——做真夫妻吧!”
陆祈君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说——做真夫妻!
她心底已然有他了吗?
不是兄妹,不为还恩,单单是夫妻之间执乎相依的款款温情——
他动容,深拥住她,哑声回应。“嗯。”
良久、良久,他捞起一旁未完成的绣品,注视她恬然带笑的面容,耳语般轻喃——
“你错了,比翼,是一只。”
书斋内,悄然死寂,氛围凝重,许久,没人开口说上一句话。
看着县衙文书许久,陆祈君始终不发一语,沈肃神情,无人知他心中所思为何。
“少爷,你说,这该怎生是好?”
寻回鉅款,本应欢喜,偏偏——仵作误判,那无名男尸乃县城之人,入山采药失踪多日,家人未报,许是曹山中野兽袭击而尸首不全。那——陆武人又在何处?
少爷与小姐好不容易挨得柳暗花明、拨云见日的一天,如今……岂可再起波澜?
沈默半晌,陆祈君抬眸,沈声道:“福爷爷,这事得查个清楚,若陆武未死,生总要见人。”
“那——这事该让小姐知晓吗?”
他又静默了。“我会自己说。”
福伯张口、闭口,终究没说出口。
要问他,他会要少爷啥都别说!
小姐都是他的妻了,腹中也有了孩儿,陆武未死又如何?早是过去的一段情,何必说了徒生是非?
依他看,少爷就是太守君子风范了,不懂使手段,不晓得趁虚而入,更学不来强取豪夺。他要自私点,多为自个儿设想,今日又怎会与小姐波折重重?
“夫君?”娇甜嫩嗓传来,陆盼君端了参茶,探头进来。
他慌乱地火速将县衙文书往帐册里塞,强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什么事?”
“你——”来回打量了他与福爷爷。“在忙吗?”
“不忙。”
眼神暗示了福总管一眼,对方立即接口。“不忙,一些小事罢了。”
“那——”放下参茶,上前赖住他撒娇。“可不可以陪我去街上走走?我想买些绣线、布疋。”
“好。”他起身,谨慎扶住她后腰,护怜举动,换得她好甜、好甜的一记笑意。
那一抹笑,不经意扯得他心口发痛。
这样的笑容,他还能再拥有多久?
才说了要与他做一对恩爱夫妻,这美梦不过拥有数日,便要醒了吗?
“夫君?夫君?”她困惑的叫唤将他心神拉回,这才瞧见她拿两疋布在他身上比来比去,一脸苦恼地望他。
“尊夫人问您,想要哪一疋?”一旁店掌柜笑说。
“对呀,每一块布料穿在他身上都好看呢!”他生得太俊,无论何时看来,总是清华出众。
“不知羞!”他笑斥。哪有人这样当着外人大刺刺夸自个儿夫婿,也不怕人听了笑话。
“就真的嘛!”他完全承袭了爹爹的好相貌,爹可是京城公认的美男子呢!
最后,他宠溺地依了她,两疋布都要了下来。
“接着还想去哪儿?”伸臂护住她,阻隔大街人潮碰撞。今日他舍命陪娘子了。
“广福楼!咱们好久没去了。”他好爱吃那里的蟹黄包子,幼时总是瞒着娘,拉了她偷偷陪他去。
“你找死啊!”笑捏她鼻梁一记。“自个儿开茶楼,还跑到竞争对手那儿捧着银两给人赚,你夫君的后腿是这么扯的吗?”
这一说,她更加笑不可抑。
父子就是父子,讲的话竟与爹爹一式一样呢!
笑着躲开他的攻击,目光不经意瞥见人潮之中,那熟悉的身影,笑意蓦地一僵,挣脱他臂弯,不假思索地追上前。
“武哥——”
他神色僵凝,目光由空荡荡的臂弯,移向那毫不迟疑朝旧人飞奔而去的身影。
那人并未停留,旋身快步而去,她追着、赶着,心慌哭泣。“武哥,别走——呀!”脚下一绊,扑跌落地,抚着肚腹皱眉。
那人步伐一顿,见她受伤,惊慌踅回,扶住她。“小姐,你怎么——”
她反手一抱,又哭又笑。“武哥,真是你,我没看错,你没有死——”这是武哥的声音,只有他才会用这样独特的音律唤她,敬慕而眷怜。
她激动地紧抱住他,在他身上痛哭,深怕他一转身又要离去。
“小姐……”他叹息,不能挣脱,亦不容拥抱,眸心思潮纠葛。
拥抱中,不经意触着他空荡荡的左袖,她心痛难言,泪花坠跌。这些日子,他究竟受了多少苦?
“你没死,为何不回来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为你流了多少泪!”她满心怨怼。
“我知道。”见了她为他立的碑,那短短一行“妻,陆盼君”,已够他一生无憾。
他眸光一黯,轻轻推开她。“你已嫁了少爷。”
再有千言万语,已说不得。
她在少爷身边,被宠着、疼着,笑得如此开怀,他远远瞧着,听城里居民谈论这对恩爱夫妻,为她祝福。
她过得好,快乐着,这样便够。他不愿破坏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
一直以来,少爷不也用这般心情在成全她么?今日换了他,也愿成全。
啜泣声一顿,她沈默了——垂下手,无声落泪。
陆祈君不知在身后伫立多久,直到她回身,目光与他相接,他这才缓步上前,伸了手将她扶起。
“哥哥……”她心慌意乱,唤了声。
将手交给他的瞬间,她迟疑了,眼神避着他。陆祈君看出来了。
那一刻,最真实的反应,已替她做了决定。
她深恋执着、难以放下的,依然是陆武。
这七个月的夫妻生活,恍如梦境,瞬间成了泡影,好不真实。
他不露情绪,以浅笑掩去悲哀。“走吧,回家去。”
扶住她,她迟迟迈不开步伐,频频回顾,于是他顿了顿,回眸补上一句。“你也回来,陆武。”
福爷爷快掀了书斋屋顶。
“啥?他们此时在一起?那你还在这做啥……叙旧?!都嫁人了还叙啥旧情……少爷,君子不是那样当的……”
福爷爷吼声极响,平日老说不晓得能不能看见小小少爷出世,如今看来,那浑厚有力的吼人力道,应是不成问题……
他东一句、西一句听不完整,静静地、静静地、看不出情绪地坐着,恍恍惚惚随人吼去。
“去!现在立刻给我过去,盯好他们俩!”被硬生生推了出来,连想找个安静之处栖身都没法儿,他叹了口气,只得回房。
福爷爷说的,他不是不懂,只是一个心不在他身上的女人,怎么阻挡都还是会飞去,他何苦?
若是这七个月的恩爱,犹不及她与陆武的一段情,他陆祈君夫复何言?
轻巧地推门而入,她已归来,静静躺在属于她的内侧床位,仍是留了他一方床位。
他脱了靴上榻,知她并未睡去,他躺下,睁着眼自言般地开口。
“前两日收到济南府衙公文,一年前那下药毒害运送药材的武师、带着鉅款而逃的管事,教人擒往府衙结案,追回了鉅款,我本欲这两日便动身前往了解案情。知道那管事所招供词为何吗?他说,一切皆是主人指使,主谋非他。很合理,不是吗?那能阻止你与陆武成亲,并得到你,我要这么做并不意外。盼儿,你怎么想?”平平静静,仿佛不是说着自己的事,这些事,她早晚要知晓。
背身的她肩头微微颤动,咬唇不发一语。
他苦笑,代她说出口。“你也迷惘了,是不?”
陆武一回来,她便方寸大乱,要说他与陆武在她心中孰重孰轻,明眼人一瞧便知,何用明说?
很悲哀,但他真懂了。
明明同床共枕,却远比成亲前他睡外榻时,还更遥远。她的心,他再也触不着——或许,他从来不曾触着过,所谓白首盟约,只是幻梦一场。
那一夜,他与她,谁也不曾睡去,背着身,各怀心思。她一夜垂泪,他一夜愁思,各自无眠,辗转至天明。
第九章
天一亮,他没对她多言,便与陆武动身前往济南府衙交代案情。
由于管事纯属片面之言,提不出任何事由证明由他主使,又是罪犯之身,因而以纯属脱罪之言结案,判了刑。
“凶手未擒,无颜回陆家。”这是陆武,对他的解释。
擒了管事,追回失去的货款,才能不负他的信任与交托。
“你出事未过百日,盼儿便与我成亲,你心底不曾怨过她寡情吗?”他问。
“不。”小姐并非寡情之人,她会这么做有她的道理,他尊重她的选择。知晓她有了好归宿,他虽心痛,也才能全心缉凶,不去牵挂她。
“盼儿没负你。”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腹中孩儿,是我酒醉误事,她心里头还牵挂着你。”他知、她知、所有人皆知,那又何必再自欺?
陆武愕然,不解他突说此言是何用意。
“不懂吗?”他涩然一笑。“若你们俩心意仍是不变,带她走吧!”
“少爷!”陆武大惊。“这不可以——”他虽不如少爷读的书多,气蕴、学识都比不上,不过武师粗人一个,但为人的道理他还懂,这事说不过去!
“不要跟我讲仁义道德,我从来只问,盼儿要谁?若她要的是你,我无话可说。一直以来,我们都做着一样的事,要盼儿快乐,与你在一起,才是盼儿心之所归。”说穿了,他不是让,更不是成全陆武,他成全的是盼儿的快乐,他是败给了盼儿。
陆武哑然无言。
回府后三日,一天忙完回到房里头,她靠在床头打盹。这几日,她一直睡不好——
他放轻脚步,拎了披风覆住她,轻轻将她移入怀中让她好睡些,指腹划去她眼下湿意。睡梦中亦垂泪,他教她很为难吧?
盼儿被惊动,醒来,连忙坐直身子,心慌地避了开来。
陆祈君定定凝视她。
怀孕让她变得嗜睡,这些动作他时时在做,也做得好顺手了,她从未避开过他,从未——如此慌乱。
打陆武回来后,她便避了他至今,如此明显,他岂会不知?
“盼儿,我有话同你说。”
“要、要说什么?”
“你——”他深吸了口气,无法当着她的面说出,于是起身,踱往窗边。人背着她、心也背着,不去瞧她,才能麻木地将话出口。“你跟陆武去吧,那幢宅子——为你和陆武新婚备上的,还留着,或者你们要离开,总之去了哪儿都行,好好过你们的日子。”
身后乒乒乓乓一阵杂乱声响,他不晓得她摔落了什么,忍住不回头。
“哥、哥哥,你在说什么!”她惊疑不定,深怕是自个儿听错了。
“你还放不下陆武,不是吗?”他只是代她说出心里话,有何好意外。
“可、可我已经……已经嫁了你呀!”怎么能跟武哥走?走了,他又怎么办?
他自袖内取出一纸书文,放在一旁。“这是和离书。你不是被休,没犯七出,咱们是心意难合,情不相投,就此和离,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心意难合,情不相投,就此和离。
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一字、一句,在她心底回绕,纸上墨痕是他亲笔迹,他对她写下和离书……
“为、为什么……”微颤的手拿不住绢纸,泪水慌然跌落。“哥哥不要我了吗?”为何不要?她不懂,她想不通……
“是不能再要,也不敢再要。”他回身,对上她惊惶带泪的眸子,讶异自己竟能如此平静,麻木得一丝痛觉也无。“盼儿,你爱我吗?”
她愕然,张着嘴,怎么也答不出来。
她爱不爱他?她从来没想过这个……
“不过就这么一句,你便答不出来了。世上有哪一对夫妻,连心意相属都做不到?所以够了,盼儿,咱们这段婚姻,始终太强求,苦苦撑着,为难你也难为我,我放你自由。”
“可是……”脑子空白一片,他的一字一句,她都无法反驳,可她总知道,这不是她要的结果,她不想这样。“哥哥,我不要走!不要、不要赶我——”
“盼儿!”他扬声一喊,阻断她的泣求。“我累了!”
她怔怔然凝视他。哥哥从未对她这么凶,用如此不耐烦的口气对她说话,仿佛又回到十岁那年,被他强硬斥离、遗弃——
“就这一声哥哥,便足以让我寒心。你没发现吗?陆武回来后,你再也不曾喊上一句夫君。”他低低地笑,笑得讽刺。“我等你多久?我盼你多久?换来的是什么?一再的失望与伤心,你以为我能承受多少?一个无法全心全意看着我、爱着我的妻子,我不想要。”
所以、所以呢?他付出太多,她总是回应得太少、太慢,他生气了?
他说——他累了。
他累了,他要收回,再也不愿包容、不愿爱她、不愿总是付出太多,得到太少
他说她伤了他,让他失望……
“我、我……对不起、对不起……”一直不晓得,她伤他那么重……
“不要道歉。去找陆武,他很爱你,不会在意孩子的事,那才是你真正想要的,我会去寻个能全心看着我的女子,娶她,度过一生。所以,你不必亏欠,放过你也放过我——”
她走……才是放了他,不再教他难受痛苦吗?
若是这样,她懂了。
“好……”她哽咽,泪水落得太急、太汹涌,都要瞧不清他了。她懊恼地胡乱拭泪,想好好对他说几句话都办不到。
“不要哭,盼儿。往后,你会幸福的。”他伸了手,为她拭泪,最后一回,眷眷恋恋,不舍得松手,掌心捧住泪颊,收了手,将她密密拥抱。
最后一回,这是她最后一回在他怀中——
往后,她的笑、她的泪、她的欢喜愁郁,再也不由他收纳,不容他共享——
陆武的归来,在陆家掀起不小的震荡,尤其陆祈君的决定,大伙儿虽不苟同,可他自己都甘心放手,旁人又有何置喙余地?
陆盼君离去那一日,岁儿哭红了眼,死死抱着不让她走,偏偏千盼万盼,该留的人就是不出现。
他刻意避开了,不教她走得牵挂,要岁儿交给她的包袱里头,竟放着大笔店铺子产权证明。
“这——岁儿,哥哥有没有交代你什么?”
“有。他说,这是陆家后来发展的药材生意,还有米行什么的,一直都是你在打理的,所以他以哥哥的身分,给你添了当嫁妆。”
好大一笔的嫁妆,她三辈子也用不完啊!
“这太贵重,我不能收!”她拎了裙摆,回身便要去找他。
“甭找了,他一大清早就出府去了。”陆君遥叹息回道。也不晓得儿子在躲些什么,真那么大方洒脱,为何连笑着与她分离都做不到?
陆盼君闻言,又往外头奔。她一间间店铺子找,总会让她找着的——
陆君遥看在眼底,满怀无奈,又满心困惑。
盼儿,心底真没有祈儿吗?
若没有,怎会旁人给了个借口,便迫不及待寻人去?她分明走得极不舍,放不开祈儿。
她找了米行、找了茶楼、找了数家店铺子,都没有。
哥哥,你去了哪儿——
站在大街上,她满心惶然。
“小姐……”陆武不放心地追随,瞧她失魂落魄的样儿,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少爷错了,属于他与小姐的那一段情,早已过去,这段婚姻在她心中刻划的痕迹,不若他们以为的浅。
小姐重情,少爷全心全意的呵护珍宠,她又怎会麻木无觉,水过无痕呢?他每一分的付出,都在她心底堆叠成了眷恋,却连自己都不知晓,她早已深恋上那个男人——
一辆马车在大街上疾驶,她回神想避已来不及,车身与她擦撞而过,将她撞倒地面,漫天袭来的巨大痛楚瞬间将她席卷。
“小姐!”陆武神色遽变,上前搀扶。
“痛、好痛,哥哥……”未加思索,脱口而出的呼唤,是心头惦念着的那名儿,总是在她无助、伤心时,默默护着,无论她知不知晓。
那年大雪纷飞,他救下奄奄一息的女娃,从此与他命运紧密相连。
纯真无忧的年岁,她哭,他皱着眉头;她笑,他舒心展颜,长伴身侧的那人,总是为着她的喜怒而牵动心绪。
添了年岁,添了新愁,不再稚嫩无知的两人,改变了相依相惜的情感。他不再瞧着她的悲喜,斥离她、厌烦她。有一回瞧见他对铺子里的女掌柜温言细语,有时失神瞧着那人,她心扉针扎般的痛,说不出来。
她哭着远离了他,走向另一名男子怀里。
后来,才发现,那女掌柜眼眉神韵与她有几分相似。
一年又一年回顾,桩桩件件,他做的一切,哪一回不是为了她?要真厌烦了等待回应的日子,这七个月的婚姻中,不会掏心掏肺待她好,这一生他总在为她而等待,蹉跎岁月,她不懂时他都不曾丝毫怨怪,又怎会在她看见了他时,计较她付出太少?
他若做了什么,唯一的理由也只是能让她更好,让她不带愧疚地走。
笨哥哥……
他又做笨事,委屈自己了。
恍恍惚惚中,那深镂心臆的名儿,她从无一刻如此时般看得分分明明。
“祈……君……”
将她送回陆府,请来稳婆,却始终不见陆祈君人影。
“少爷呢?小姐在盼他。”一路上,她冷汗直冒,面色惨白,无意识地落着泪,嘴上喃喃唤着的那个名字,没有停过——
祈君。
原来,小姐如此深爱他。
“差人去找了——”话尾甫落,房门被仓促撞开,陆祈君行色匆匆地奔来,全然失了平日的镇定沈着。
“盼儿!”她看起来好痛苦——轻抚失了血色的苍白脸容,拭了一手的冷汗。他急问稳婆。“现在情况怎么样?”
稳婆忙清场,将人全赶了出去,俐落地交代烧热水、备上干净的巾子。
“君……祈……君……”喃唤声弱如游丝,他听见了,迎上她着慌探询的手,五指牢牢交扣。
“我在,盼儿,我在。”
稳婆看了一眼,没再赶人。
一个时辰过去,她气息愈来愈弱,孩子怎么也生不出来,稳婆都急得满身汗了。
干净的水一盆盆端来,又染红了端出去,她从最初痛苦的喊叫,到后来,连喊都喊不出来……
眼看她神志一点一滴流失,脉息渐弱,他急喊:“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要听实话!”
稳婆为难地瞧了他一眼。“陆公子,我晓得这是陆家长孙,意义重大,您——得做个取舍。”否则再下去,两个都保不住。
陆祈君急怒攻心,吼道:“取舍什么!保住母亲便是!”这种事还用为难吗?
“那……我懂了。”稳婆立即要人熬来药汁。“喂她喝了。”
陆祈君没有犹豫,接了碗便要往她嘴里喂。
“不要——”抓住一丝清明神智,听见他与稳婆的话,她知晓这药喝了,孩子便保不住。“我……要孩子……”
“听话,盼儿。孩子没了——”他一顿,忍痛接续:“往后你和陆武还会再有……”
“不要,我不要!”她摇头,泪花纷坠。“那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她要留,她要他的孩子……
见她如此抵了命执着要保住他的孩子,陆祈君心头痛不堪言。
“别任性,盼儿!”他一咬牙,张口含了药汁,俯身贴上她的嘴,强灌汤药。
“唔——”她紧闭着,不肯喝。用力别开头,使尽了力将药碗一翻。
“陆盼君!”他气吼,又恼又急。“你非得惹我生气吗?”
“你……走开……”她伤心泣喃,好怨他铁石心肠,赌气指控。“你……不要我了……不要我……就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为何……他总能如此冷静?难道他一点点都不会舍不得吗?
她哭得惨惨切切,神志游离,浑身都是撕扯般的剧痛,却仍记得他对她说过的一字一句,哭着泣求。“我不要……和离,你……不爱我喊哥哥,我不喊……以后都不喊了……别赶我走……别……不要我……”
“你这笨蛋!你以为这世上没了陆盼君,我真能独活吗?”他心痛难言,逼出了真心。“你以为我真舍得不要你?若不是为了让你拥有你真正想要的幸福,我说什么都不会放手。盼儿,我可以接受失去你,也可以接受你不爱我,只要你仍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笑着、快乐着,我可以身边没有陆盼君……”
他哑了声,泪水跌落,一颗颗落在她颊畔。“可我不能接受,这世上没了陆盼君……一直以来,总以你的情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