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本英雄

我本英雄第2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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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在这种时候,到我办公室来行贿……”

    向阳生“扑通”跪下了,“章……章书记,不是啊,我……我是退赃……”

    章桂春挥着一万元厉声问,“赃款不是八千吗?这里怎么多了两千啊?”

    向阳生哭泣着说:“章书记,这……这是八年来……来的利……利息啊!”

    章桂春没话说了,厌恶地把一万元往向阳生面前一扔,“赶快爬起来,把赃款退到市纪委去!我警告你一下,不要再想这种歪门邪道了,这会罪加一等!”

    向阳生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拿上钱走了,说是直接去老刘办公室交赃。

    章桂春以为,这事到此就算结束了。八年前的八千块钱,向阳生又坦白交待了,就算立案也没啥了不得。他有不扩大办案面的明确指示,具体办案的同志那里再打个招呼,这位老部下也就安全着陆了。他今天能这么恶骂向阳生,正因为他是他的老部下,否则根本不会这么做,官腔谁不会打?他是爱之深恨之切嘛!

    万万没想到,这条狗竟然没领会到这一点,竟会一下子变成狼,竟利用立案双规前短短几天的功夫告起他的状来了。同时给包括赵安邦、裴一弘、于华北在内的六位省委常委一人来了一封举报信。举报他的所谓政治品质问题,还有什么金川硅钢项目的“真相”,连向阳生自己发明的四菜一汤廉政餐也算到了他头上。

    向阳生自己叛变了不说,还妄图把吕同仁拉下水。小吕到底是个好同志,经得起考验啊,不但没下水,反主动向他做了紧急汇报。遗憾的是晚了一步,虽说他当时就摸起电话命令老刘和市纪委立即对向阳生采取双规措施,老刘和纪委也老实执行了,可信还是让向阳生寄出去了。是几个小时前寄走的,还全是特快专递。赵安邦、裴一弘、于华北三巨头看了特快专递过来的举报颇为重视,没多久就派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下来搞调查,给他和银山市造成了很大的被动啊……

    不过,和向阳生谈话的那天,这一切都还没发生。向阳生走后,他就在办公厅马主任的陪同下,一起去迎宾馆参加外事活动了。满脑袋都是招商引资方面的大事,再没想过向阳生这个老牌兼新生的腐败分子。一路过去时还和马主任说,一定得把这帮假洋鬼子伺候好,争取让假洋鬼子勾结一些真洋鬼子到银山投资。

    马主任马上汇报起了另一个倒霉的投资商的事,“章书记,您不说投资我还想不起来呢!白原崴又把伟业国际的人派过来了,希望能向您做个汇报哩!”

    章桂春手直摆,“不见,不见,我哪有这时间啊,让他们直接找金川区!”

    马主任赔着小心建议说:“章书记,我觉得您最好能出面应付一下,伟业国际毕竟也是个大集团嘛,现在是有点麻烦,将来未必就不再和咱们合作了嘛!”

    章桂春没接受这个建议,“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就算为了将来,这六百亩地的地款也不能退给他们!有这笔小银子放在咱们银山,就不愁白原崴不上钩!”

    马主任又说:“对了,章书记,金川区的同志昨天还来请示过呢,是我接待的。他们问,这六百亩地怎么恢复原状?这笔钱是不是该让伟业国际集团出?”

    章桂春笑了笑,“这种事急什么啊?你们告诉金川区,让他们先拖着吧!”

    马主任咂了咂嘴,“怕是有些难哩,国土资源厅盯得紧啊!现在赵安邦省长、裴一弘书记都六亲不认,下面各部门就邪门了,你们看这阵子把文山收拾的!”

    章桂春心里有数得很,“方正刚这次怕是又要下台了!当年和我共事,摆不正位置净胡来,下台走人自己不总结,不找主观原因,还四处骂我排挤他。现在呢?石亚南没排挤他吧?不还是闯大祸了?事实证明这个人就是不能重用嘛!”

    马主任点头应着,“是,是,章书记!可恢复耕地的事国土厅还在催啊!”

    章桂春瞪了马主任一眼,“我说你们真是笨啊,不是蠢猪就是蠢驴!踢踢皮球嘛,这对我们银山和伟业国际集团都比较有利嘛!让区里一脚把球踢到伟业国际去,就说是他们的地,让国土资源厅找白原崴去理论。白原崴这j商肯定不认账,球又会踢给咱们区里,区里呢,再给它踢回去。几个回合下来,国土资源厅就得给踢晕了。就算还没晕,风头也过去了。没准这场踢球运动结束后,这地谁都不必恢复,项目又来了,我们又和伟业国际谈判进行一次历史性大合作了!”

    马主任口服心服,“章书记,您真富有智慧,真有经验,那咱就这么着吧!”

    章桂春一直认为马主任是个可造之才,便趁机予以造就,又掏心掏肺地教导说:“小马,这智慧、经验也是我在多年改革实践过程中渐渐摸索到的。你们都得长点心眼,趁年轻,又在我身边工作,要好好实践,及时总结,也积累些好经验!有些事一定要雷厉风行,比如前阵子特事特办,处理吕同仁和向阳生。有些事就得拖,该踢的皮球就得踢。当然,踢也好,拖也好,都得注意方式方法……”

    五十

    塔吊上那只白亮刺眼的水银灯把一号高炉的巨大阴影投射到杂草丛生的大地上,也把吴亚洲的身影压成了一个可怜的小黑点。和面前这巨人般高耸庞大的炼钢炉相比,吴亚洲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简直渺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然而,正是他这个看似渺小的男人,一手缔造了面前这个巨大的钢铁儿子。

    四月二十二日凌晨三点左右,亚洲钢铁联合公司董事长兼总裁吴亚洲又独自一人来到了钢厂工地上,向钟爱的巨人儿子进行最后告别。是开着奔驰车从市内藏身处一路过来的,车停在了厂区外的经三路上。下车后,吴亚洲想到,自己此一去再也用不着阿伦和这台奔驰车了,就吩咐阿伦把车开回去。阿伦不知道这是诀别,以为老板还是像以往那样,在工地上看一看,走一走,像受了伤的狼一样舔一舔伤口,便不愿把车开走。吴亚洲不好把话说透,也就没再勉强,让阿伦在车里等着,自己神使鬼差地回头向市区方向看了一会儿,摇晃着去了钢厂工地。

    阿伦事后回忆起来才发现,这夜老板除了让他把车开回去,其他表现也都不是太正常。过去到工地上来,老板衣着随便得很,摸到什么衣服就穿,尤其是出事以后,就更顾不上注意仪表了,连胡子都懒得刮。那夜却怪,老板不但刮了胡子,穿了西装,还打了条漂亮领带。领带是他帮着打的。下车最后离去时也颇为异样。阿伦当时就注意到了,老板扶着半开的车门,向灯火辉煌的市区方向留恋地回望了好半天,也不知在想啥。他哪知道老板已走上了通向死亡不归路呢!

    其实,吴亚洲走向死亡的历程从四月二十一日白天就开始了。整整一天,直到开车到工地的最后一小时,他一直在写遗书。遗书一共写了四份,一份给老婆孩子,交待了一下家里的财产情况,要老婆和孩子正视已经来临的残酷现实,换一种活法,普通中国老百姓的活法。一份是给亚钢联高管层和下属各公司项目经理人的,要他们不要失去信心,坚信他率领他们创造的这个钢铁之梦。仍然断言钢铁工业和钢铁市场在可预见的将来前景一片辉煌。还有一份是写给有可能接盘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说是这七百万吨钢是他和亚钢联的一个梦想,现在他和亚钢联无法完成这个梦想了,希望具有战略眼光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能拿出胆略和魄力完成它。还言辞恳切地提出,要保住已建了一半的铁水项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封长信却是写给曾一手扶植过他的老领导赵安邦的。

    在这封信里,吴亚洲回顾了自己从一九六一年出生到今天踏上死亡之旅的四十三年的生命时光,和这七百万吨钢诞生的缘起。这一切的一切都和老领导赵安邦有关系。十七年前在文山的白山子县,十四年前在宁川,赵安邦在不同的领导岗位上支持、扶植过他。这次最早动员他到文山投资的也是赵安邦。当然,赵安邦当时说的是一个中外合资的电缆厂。可方正刚和文山新班子要工业立市,钢铁开道,钢铁市场又那么好,他为什么非上电缆呢?为什么不好好利用文山政府的战略构想和种种优惠政策,好好搞一把钢铁呢?他和他的企业能做到今天这个规模,获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不就是得益于各个地方、各个时期的政策吗?于是他和方正刚及文山新区管委会一拍即合,一个投资六千万的电缆项目就变成了一百六十多亿的规模钢铁。地方政府对gdp和政绩的追求,他和亚钢联对利润的渴望,构成了两部马力强劲的发动机,轰轰然不可逆转地发动起来。更糟的是,两台发动机相互刺激,层层加码,扩张梦越做越大,从最初计划的二百吨轧钢,铁水、炼钢、冷轧薄板,加上配套电厂、焦厂,六大项目全上来了,魔术般变成了七百万吨钢铁。现在回忆起来真不可思议,按正常情况连报批手续都办不完。

    方正刚和石亚南这个班子,包括工业新区管委会和下属各部门也真是想干事,能干事。尤其是新区管委会和下属招商局等部门,完全可以称得上文山市乃至汉江省内最清廉高效的政府。所有手续随到随办,甚至代办,一年里专为亚钢联开了五次项目工作推进会。许多违规主意也是经办部门出的,包括假合资、假注册。这么高效服务时,新区的干部没谁想过捞好处,从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到下面各部门,谁也没让他和各项目经理人请客送礼。尽管今天可怕的灾难已形成了,他即将走向人生的末路,但他不记恨新区管委会的同志们。这个恶果是他们共同酿造的,违规后果只能自负。龙达飞和涉嫌违规干部肯定要下台,甚至市委书记石亚南和市长方正刚也要受处分,或者下台,这结果他们自然也怪不了他。

    现在的关键是要保住项目,尤其是铁水项目。前几天和方正刚、石亚南谈了一次,昨天又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的林小雅谈了一下午,他们意见态度比较一致:对已基本建成的二百万吨轧钢、二百三十万吨炼钢和电厂准备力保,而对搞到半截的二百五十万吨铁水,却都想放弃。这怎么成呢?经济损失不说,也少了一个重要配套环节。这也是他离世前非要给赵安邦写信的原因之一。他在信中希望身为省长的赵安邦能像在亚洲金融风暴时支持宁川外商企业一样,以汉江省政府的权威支持文山市和工业新区渡过难关,成就他这七百万吨钢铁的梦想。

    走上高高的塔吊时,吴亚洲的头脑十分清醒,心里很明白:其实这七百万吨钢的梦想已经不再属于他和亚钢联了。从利益角度讲,这些项目和他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上也好下也罢,赚也好赔也罢,都不是他的事了。他和他一手创立的亚钢联已经破产了。文山中行已为即将到期的五亿元贷款提出了法律保全,法院明天就要封门。他在此前十七年积累创造的财富已全部投入到了这七百万吨钢铁里,这堆沉重的钢铁压断了他的脊梁,让他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他和他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必将青烟般消失在历史天空中。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想保住这些项目,就像父母亲不惜以生命的代价保住自己的嫡亲儿子。他死了,只要儿子们还在,儿子们就将记住他和亚钢联怎样创造了他们。为他们日后能好好活下去,他这个钢铁之父又是怎样义无反顾地带着心中的希望走向了死亡。当然,当然,这也是他留在大地上的影子,留在喧嚣时代的绝响,是他曾辉煌美丽活过的证明。

    也不知在塔吊上流连了多久。时间在生命尽头的这个夜昼交替的时刻已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就像江河之水失去了流动。然而,时间对这个世界的意义依旧存在,仍分分秒秒向前疾进。黑暗的夜色在时间的疾进中渐渐消弭,又一个黎明在世间的马蚤动不安中诞生了。吴亚洲这才发现,自己已被时间抛到了身后。

    远方,文山市区的灯火早已熄灭了。东方的天际变得一片朦胧的白亮。城市的轮廓变得明晰起来。可吴亚洲看到的却不是城区明晰的高楼大厦,而是一片陈旧模糊的灰暗。灰暗中鼓显着许多年前的一幕幕凄凉景象。那景象已深深印入了历史的记忆中,中国老百姓永远不会忘记。他自然也不会忘记,几天前他还在梦中看到过这份凄凉。梦中饥饿的他吸吮着母亲的血水,绝望的母亲默默流泪,泪不是泪,竟是鲜红的血啊!他一声声喊着妈妈。母亲不理他。母亲死了,血流干了。

    这是一场噩梦,也是他们吴家真实的历史。这份历史来自哥哥一次又一次惊悚的回忆:一九六一年,一个多么可怕的年头!革命的鼓噪制造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民族灾难,三千万中国老百姓非正常死亡。他们吴家庄生产队三百二十八户人家,二百三十九户饥饿浮肿全家死绝,非正常死亡人口达到一千二百八十人。他偏选择在这么多人死亡的悲惨时候出生了。母亲生他之前之后从没吃过一顿饱饭,更别说鸡蛋啥的了。在饥饿的折磨下母亲奄奄一息,哪还有奶喂他?可做母亲的又怎么能不喂自己嗷嗷待哺的孩子呢?何况又是个儿子?母亲一次次把干瘪的奶头放到他嘴里,他拼命吸吮,吸吮出的不是奶汁,而是血,是母亲体内的鲜血啊!哥哥每每说到这里,总是泪水如注。母亲不想活了,如果能用她的鲜血保住儿子幼小的生命,她老人家一定会马上和上帝做这笔交易。新生的他和他十岁的哥哥是吴家的香火,吴家的根啊!父母说了,饿死谁也不能饿死他们兄弟俩。在后来更为艰难的日子里,先是大姐和二姐饿死了,后来父亲和母亲又饿死了。母亲死后,十岁的哥哥抱着四个多月的他,跑到一户户人家门口下跪哀求,东庄一口糊糊,西村一口奶水,竟奇迹般地从阎王爷那里给他夺回了这条小小生命。

    后来,他长大了,追随着一个父母做梦都不敢想的时代,一个改变了国家民族命运的改革时代,一步步走出了偏僻的吴家庄,走向了文山、宁川、省城,走向了北京、上海,走向了欧洲、美洲一座座历史名城,也走向了人生和事业的双重成功。成功之后,他没忘记回报那些在危难时帮助过他的父老乡亲们,为家乡修路建桥,建希望小学,他和他的企业一次次慷慨捐款。老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已经无法报答去世的父母了,便尽心尽力报答哥哥,把哥哥一家接到了宁川城里,给哥哥、嫂嫂买了四室两厅的房子,买了城里人的户口。哥哥、嫂嫂真骄傲啊,逢人就说,自己弟弟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是大难不死的贵人……

    哥哥真幸运,去年初因癌症不治去世了。是看着他这个有出息的弟弟走到人生和事业顶点之时,带着欣慰、幸福和满足,含笑走的。哥哥没看到他今天的失败。在哥哥的眼里,他永远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永远是大难不死的贵人,永远是这个改革时代的弄潮骄子……

    泪水糊住了吴亚洲的双眼,哥哥离世前安详的笑脸飘荡在面前的空中。

    这时,塔吊下面出现了司机阿伦的身影,阿伦在惊慌不安地叫喊着什么。

    吴亚洲这才从恍惚中骤然惊醒,戛然中止了百感交集的回忆。哥哥的笑脸突然间不见了,像被高空中的风吹走了。塔吊真高,空中的风真大,吹乱了他前额的长发,撩打着他敞开的西装,使他变得像只正扑打着翅膀的鹰。是的,他就是鹰,一只不死的雄鹰。鹰有时会飞得比鸡低,但鸡永远不会成为逆风飞翔的鹰。

    那么,还等待什么?振翅飞翔吧!面对这广阔的蓝天,蓝天下这片由他一手创造出来的庞大钢铁世界。看嘛,东方天际的那轮太阳又一次跃出了地平线,占地七千多亩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厂区已沐浴在新一天崭新的阳光中了。地球还在照常转动,太阳还在照样升起嘛!吴亚洲微笑着,向蓝天下他心爱的钢铁儿子们用力挥挥手,又向塔吊下的阿伦挥了挥手,而后近乎从容地纵身跳下了塔吊……

    阿伦嗣后回忆起来,痛苦不堪又语无伦次:“……天都大亮了,老板还没回来,我没想到他会自杀,怕他碰上讨债的债主,就到钢厂找。咋也找不到。我无意中往上一看,老板站在老高的塔吊上。我吓坏了,就喊就叫,让老板快下来回家。老板听见了,还向我招手哩。招完手就跳下来了,我想救都来不及。我真希望我能是一只鸟,一只大鸟,老板落在我背上就死不了!可我不是鸟啊……”

    吴亚洲从高高的塔吊上跳下来后,阿伦和最早闻讯赶来的人们在他西装的口袋里发现了那封写给赵安邦的长信,信的最后仍是在为这七百万吨钢呼吁——

    ……在我出生的那个苦难年代,我饥饿的母亲用她的血养育了我这个还算有出息的儿子。今天,作为这七百万吨钢铁的始作俑者,我也希望能用一腔热血救活这些钢铁儿子!赵省长,请您一定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深思熟虑后选择这么做,并不是抱怨文山政府和新区管委会。当一艘航船偏航触礁时,从船长、水手到乘客,大家都是遇难者,互相抱怨于事无补,也毫无意义。况且这场灾难出现后,方正刚、石亚南和文山有关部门把能做的工作都努力做了。我只是太累了,想早点休息了。当然,我的离世选择也不是抱怨这个时代。从一九八七年在文山电子工业园认识您之后,这十七年中我们有过许多次接触交谈,甚至长谈。您了解我的身世,知道我这个差点饿死在襁褓中的孩子心里对这个时代是充满了怎样的感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仍然要说:感谢这个给过我辉煌和机会的时代,感谢您和方正刚、石亚南以及在各个困难时刻帮助过我的领导和朋友们。我更不是悲观绝望,事实恰恰相反,我对这已造就于世的七百万吨钢铁,对我国乃至全球未来的钢铁市场前景依然充满着钢水般火热的希望……

    五十一

    四月二十二日早上,赵安邦在共和道八号自家院里晨练后正冲凉,楼上红机电话急促响了起来,响了好半天。红机是保密电话,夫人刘艳一般不接,可见到他在洗漱间里,便去接了,只片刻工夫就在楼梯口喊,要他快上来。赵安邦以为是裴一弘的电话:今天要向国务院领导电话汇报这七百万吨钢的阶段查处情况,说好要通气议一议的,便回了一声,“哦,你告诉老裴,五分钟后我打给他吧!”

    刘艳“咚咚”从楼上下来了,在洗漱间门口挺不安地说:“安邦,不是裴书记的电话,是文山那个方克思市长打来的,一副哭腔,文山那边又出大事了!”

    赵安邦没太介意,在莲蓬头下冲洗着说,“都这情况了,还能出啥大事?”

    刘艳说:“嘿,谁也想不到的事!方正刚说,亚洲钢铁联合公司那个董事长兼总裁吴亚洲一个多小时之前在文山新区自杀了,给你留下了一封万言遗书!”

    赵安邦当时就呆住了,匆匆擦了擦身子,穿了件浴衣就上了楼。抓起电话马上问方正刚:“正刚,这又是怎么回事?吴亚洲怎么……怎么会突然自杀啊?”

    方正刚带着哭腔说,“赵省长,我们工作没做好啊!啥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这个!几天前我和石亚南还和他谈过一次,谈得挺好,吴亚洲虽然不服气,有些牢马蚤怪话,但还是承认现实的,准备认输出局。还当着我们的面说了,他不死,不会死,一定要救活这七百万吨钢。谁也没想到他会从塔吊上跳下来啊!”

    赵安邦真不知该说啥才好,第二阶段的调查正在进行中,有些问题还要向吴亚洲核实,包括某些群众对新区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受贿的举报。现在倒好,人突然死了,会不会是被坏人搞掉了?便问:“正刚,你们是不是搞清楚了,肯定是自杀吗?这才一个多小时啊,正式验过尸了吗?你们公安局的同志怎么说啊?”

    方正刚似乎知道他怀疑什么,“赵省长,肯定是自杀,这没任何疑问。吴亚洲留下的遗书已经可以说明一切问题了。尸体当然也会验,不过不会是他杀!”

    赵安邦这才想起来,“哦,说是小吴总给我留下了一封遗书?还很长的?”

    方正刚声音明显地哽咽起来,“是的,赵省长!否则,我不会这么急着惊扰您!您看我是在电话里先……先把遗书给您念一念呢,还……还是传真过去?”

    赵安邦略一思索,“你根据情况决定吧,如不涉及保密内容就传来好了!”

    方正刚说:“不涉及什么保密内容,但涉及你们之间十几年的交往和感情。”

    赵安邦心想,自己和吴亚洲的交往很正常,一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况且这封遗书方正刚他们也看过了,便说:“既然这样,你马上传过来吧,我等着!”

    等传真时,赵安邦穿起了衣服。边穿边想,自己和吴亚洲的交往历史已经很久远了,从他在文山古龙县分地下台,到白山子县主管工业就开始了。那时的吴亚洲是个个体小老板,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小副县长。现在他成了一个经济大省的省长,却让吴亚洲走投无路,小伙子留下的这份遗书估计不会有啥好话,想必会骂他官当大了,见死不救吧?可小伙子岂知他的苦衷和其中复杂的内幕呢?他为这七百万吨钢所做的争取和努力不能和他说啊!连在方正刚、石亚南这些市级领导面前都不能说,这是党性和原则决定的。小伙子离世前想骂也只能让他骂了。

    没一会儿工夫,传真机开始向外吐纸。赵安邦一一扯下,立即看了起来。

    不出所料,在这份万言遗书里,吴亚洲重点谈了一九八七年在文山电子工业园和时为副县长的他结识至今的奋斗过程。赵安邦心里有数,文山电子工业园是他们双方都难以忘却的所在。那是他步入高层政治舞台的最初立足点,也是吴亚洲从一个穷小子成长为省内乃至国内著名企业家的,是吴亚洲事业梦想开始的地方。那时小伙子还是个吃饱了肚子没多久的地道农民。他因为和钱惠人一起在古龙搞分地试点犯了错误,刚带着处分调到白山子县抓工业,主持开发城关工业园。为了吸引私营个体企业到工业园落户,他和县政府搞了个政策:五千元给个城镇户口。吴亚洲就带着从亲戚朋友那里东挪西借的几万块钱过来了,在园区里开了个搞配套服务的小纸箱包装厂。那时真难啊,他搞这个工业园不容易,吴亚洲的创业起步也不容易。他违规抗命把内地一个军工企业以招商引资的名义拉来了,给县里和文山地区带来了一个电视机制造企业,自己却又一次受了个警告处分。电视机厂最后还划给了市里,县属城关工业园也变成了市属电子工业园。

    吴亚洲的纸箱厂就是那时开的业,他去剪的彩。同时去剪彩的还有时任电视机厂厂长兼市电子工业局副局长的马达。他一请就到了,支持民营企业不能只在嘴上说,能做的事就得帮着做嘛,哪怕对吴亚洲这种不起眼的小厂。马达那时可是牛得很哩,当着国营大厂的厂长,又兼着副局长,三请九邀才姗姗光临,根本没把吴亚洲放在眼里,也没把他这个霉运不断的副县长看在眼里。收了吴亚洲的纸箱老不给钱,厂里发洪水泡坏了的纸箱也把账算到吴亚洲头上,差点把小伙子挤对破产。吴亚洲跑到他面前哭诉,他便带着吴亚洲找马达,和马达拍桌子,最终总算帮吴亚洲要回了拖欠的货款。后来的大量事实证明,像马达这样的人是搞不好经济工作的,尤其是复杂多变的市场经济,所以今天才被安排到了监察厅。

    嗣后,他调到宁川主持大开发,在市委书记白天明的支持下实施大宁川发展规划。时为一九八九年底,中国的改革前景一派模糊,甚至有可能夭折,他和白天明却代表宁川市政府大胆宣布了招商引资的八大优惠政策。吴亚洲这小伙子敏感啊,马上闻风而动,果断结束文山的生意,冲着八大优惠政策立即奔往宁川,集资办了个民营的亚洲电缆厂。随着宁川火热的大开发,亚洲电缆厂的生意越做越大,加上建厂时吴亚洲低价买了块地,赚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桶金,完成了艰难而清白的资本原始积累。据赵安邦所知,在汉江省像吴亚洲这么靠办厂起家,资本没有原罪的大款并不多。十二年后,到了二○○二年,这个当年可怜兮兮的穷小子已成了身家八亿多的成功企业家,不但在宁川,在整个汉江省都大名鼎鼎。

    这时,省委、省政府要启动文山这台北部经济发动机了,他这个省长在全省财富峰会上号召民营企业到文山发展,还亲自和吴亚洲谈了话。那次谈话的情形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谈得也很具体。他把小伙子当成了老朋友,希望吴亚洲能带个头,把拟建的一个中外合资的新电缆厂摆到文山去。可那时文山班子还没调整,市长田封义梦想着顺序接班,待老市委书记退下来后做市委书记,马达也等着上市长。吴亚洲根本信不过马达和田封义,嘴上答应着他,却始终没动作。直到石亚南、方正刚这个班子上来,方正刚三赴宁川请他来文山,他才带人过去了。

    现在才知道,这竟是一场噩梦的开始。不仅仅是吴亚洲和亚钢联的噩梦,也是汉江省和文山市的噩梦。小伙子的实事求是令人感动,在遗书里没把责任推到他和三下宁川请过他的方正刚头上。甚至没推给帮他出馊主意的新区管委会。这着实让他感到意外。更让他意外的是,吴亚洲的万言书里没抱怨改革。这个出生后差点儿饿死在襁褓中的著名企业家对这个造就过他的改革时代充满了感激!

    细想想却也不难理解。在宁川抓民营科技工业园时,他和吴亚洲有过一次彻夜长谈。由此知道了小伙子的身世,知道了一个吸吮过母亲鲜血的孩子,和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在大饥荒年代付出的血泪代价。这个吸血孩子的故事,他曾在不同场合和许多同志说起过,用以证明他和他的同志们在宁川搞改革探索的意义。后来被于华北率领的省委调查组查处时,他就和于华北说过,不要说宁川的改革不是社会主义,贫穷才不是社会主义哩!改革本质上是一场关乎民族复兴的伟大革命。大家都说,为完成新民主主义革命前辈先烈在血泊中奋斗了二十八年,付出了一千多万人的代价。可为了找到这条富民强国民族复兴的改革之路,我们也在贫穷饥饿中摸索了二十九年,付出了三千多万人的代价啊!他让于华北和调查组的同志去问问亚洲电缆厂的吴亚洲,问问他是怎么从贫穷饥饿中活过来的!于华北和调查组的人当时被他说愣了,好半天没人答腔。因此,赵安邦完全能理解吴亚洲对改革开放的感情。小伙子是该感谢这个给过他一次次辉煌和机会的好时代。这个时代改变了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历史命运,给中国大多数老百姓带来了日渐富足的好生活,让千千万万个吴亚洲们雄鹰般振翅飞向了高远的天空。

    万言遗书看罢,赵安邦眼中不禁汪上了泪水。几滴泪珠落到传真纸上,将纸上的一些字迹浸润得一片模糊。吴亚洲真是太可惜了,就这么走了,本来这只鹰可以在舔好伤口后再次起飞,也许会飞得更高更远呢。在这么一个充满活力的时代,啥奇迹不会发生啊?他就一次次面对过失败,一次次被查处过嘛,可最后不还是闯过来了吗?如今成了中国一个经济大省的省长。小伙子怎么就这么糊涂!

    小伙子是带着未完的梦想和希望走的。遗书最后说了,他对已造就于世的这七百万吨钢铁,对未来的钢铁市场前景依然充满钢水般火热的希望。这希望何尝不是他和石亚南、方正刚,甚至是裴一弘和中央有关部门的希望呢?完全不必用自己的宝贵生命来证明嘛!老书记刘焕章生前说过,不要相信直线运动,历史发展从来不走直线。经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海有潮起潮落,经济有热有冷,有峰顶和谷底。当一个国家的经济运行在谷底时,就要加大固定资产投资,甚至政府直接投资,拉动国民经济的增长。当一个国家的经济运行在峰顶时,就要限制固定资产的投资规模,哪怕是民营投资也要用政策加以调控,必须理解适应嘛!何况这次又那么严重地违了规,惊动了中央。当然,违规的账不能全算到吴亚洲和他的亚钢联身上。小伙子在遗书中说到的那个清廉高效的新区管委会要负重要责任,甚至是主要责任。新区管委会这帮同志不是渎职也是严重失职,这没有什么可说的!还有方正刚和石亚南,也真是太官僚了,竟然就不知道亚钢联注册资金和投资水分会这么大,硬是让这七百万吨钢铁把吴亚洲和一个亚钢联压垮了。

    想到这里,赵安邦冲动地抓起电话,准备狠狠批评方正刚和石亚南一通,可号没拨完,又迟疑着放下了话筒:方正刚、石亚南和文山市班子该批评,他和省政府就不该做自我批评,深刻反省了吗?方正刚和石亚南负有领导责任,他这个省长难道就没有领导责任吗?安邦同志,你可是亲自带队到文山突袭过的,当时不也觉得那里没啥大问题吗?这叫不叫官僚啊?对吴亚洲的自杀和亚钢联的破产,你也有一份沉重的领导责任啊!便责备自己,在这点上你真不如吴亚洲。小伙子在遗书里说得好啊,比喻也是形象准确的:当一艘航船偏航触礁时,别管是船长也好,水手、乘客也好,都成了遇难者,抱怨谁都于事无补,也毫无意义!况且这场灾难出现之后,方正刚、石亚南和文山的同志够努力的了,把能做的工作都尽力尽心做了,吴亚洲临死都没一句抱怨,反而说了他们不少好话。王副省长汇报时也说,石亚南和方正刚真是不容易,既要配合联合调查组对亚钢联的调查,又要配合古龙腐败案的查处,还要主持日常工作,帮亚钢联收拾残局,寻找新的接盘投资机构,两人全都憔悴不堪。他这时候再批评,岂不是加重他们的压力吗?再说这场灾难的直接责任者的确不是他们,迄至目前为止的调查,和吴亚洲的这封遗书都证明,虚报投资不是他们干的,是新区管委会和吴亚洲的问题。

    因此,赵安邦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这个批评电话便没打给文山。

    不料,他的批评电话没打过去,方正刚的电话却打了过来,一开口又是沉痛的检讨,“赵省长,传过去的遗书收到了吧?您批评吧!石亚南书记说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省城,当面向您和省委、省政府做深刻检查!我和石书记今天看了吴亚洲留下的这份遗书才知道,你当年曾这么热心地扶植过吴亚洲。而我们呢,尤其是我,把……把吴亚洲请到文山,却让他把命送在这里了!”

    赵安邦叹息道:“正刚,别说了,首先我要做自我批评,我对不起这个小朋友啊!早知有今天,四月四号联合调查组下文山那天,我就该把他先拘起来!”

    方正刚试探问,“赵省长,您的意思,是对吴亚洲实施保护性拘留措施?”

    赵安邦说:“是啊,找个理由把他隔离起来,我们也许就不会折损这员大将了!正刚,还记得吧?四月三号中午请你和亚南吃饭时,我把可能碰到的糟糕局面都和你们说了,就想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可我没想到吴亚洲会走绝路啊!”

    方正刚迟疑着,说出了一个事实,“赵省长,虽说谁也没想到吴亚洲会走绝路,但带资单位债主开始逼债时,石亚南倒提出过,是不是进行保护性拘留?”

    赵安邦说:“石亚南有头脑嘛,那你们当时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啊?”

    方正刚挺后悔,一声长叹,“是我没同意啊!我太书生气了,认为没有拘留吴亚洲的理由。石亚南说,就以涉嫌虚构注册资金罪拘起来嘛,我说这不能把账算到吴亚洲头上,新区管委会起码要担一半的罪责。另外,我也怕影响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等接盘机构的谈判,咱总不能让人家到拘留所去谈吧?”

    赵安邦惋惜说:“正刚,你是太没经验啊!亚南也是,就该专断一次嘛!”

    方正刚声音哽咽道:“所以,赵省长,吴亚洲的遗愿我们想帮他实现了,除了向您和省政府汇报过的那三个核心项目,我们准备把那二百五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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