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心境分外不同。这辈子虽因他的扰动破了大哥与老八之间虚无缥缈的盟约,但老八却在旧路上走得更急,可他再说不出一句“悖乱已极”的考语于他。
而他做的,一直是看他平地起高楼,再看他满棚延宾客,最后,再看他大厦屋檐倾。
他不是好哥哥,比不得胤祐,甚至比不得老九。
他曾经认为登基之后恩封亲王就是对老八最大的恩典,必能让早年与自己背向而行的弟弟感恩戴德。
可如今,他却有另一番滋味在心间。有时候恩惠太大,于人于己都不是好事,正如皇父如今这般。
老八这个人,太重情。如果他再狠一点,大可言语暗示拉自己也下浑水。
可他终究没有。
老八的一辈子被毁了,可自己又好得了哪里去?上辈子四十余年蛰伏退让,登了基有将肃清政敌放在首位忙活,等兄弟们都死绝了,也轮到他了。
如果不是不甘心,他何必笃信道士丹药,求长生?
他死前耳朵听不见,却亲眼看见鼻子滴下的汩汩鲜血。这辈子十几年不愿回想,可心底哪能没有遗憾呢?
胤禛睡不着,那线被勾起的不甘反复折磨煎熬自己。
索性不睡了,起来读佛经,凝神静气。
……
这一年,朝政上都是杂事俗物。
张鹏隔因在年前南巡时得了皇帝青眼,调任河道总督,专理河道事务。
又有策妄阿拉布坦是不是有私自出兵青海一事,在朝中争论不休。
只是皇帝刚刚胜了一场针对准格尔的打仗,兼之太后就要过大寿,不愿再动兵戈,于是朝廷静观其变,将重心都放在增开的科场事宜上。
六七月里,四贝勒府与八贝勒府上6续传来好消息。
先是四贝勒府上宋格格顺利生下一个小格格,虽然不大,但样子讨喜哭声响亮,总算破了四阿哥膝下空空的魔咒。
再来是八贝勒府上,嫡福晋与格格张氏先后在一个月里生下孩子。博尔济吉特氏生了一个白胖敦实的小阿哥,张氏晚了十几日,也生下一个秀气的小女娃。
胤禛第一时间给胤禩的儿子送了添盆的礼,也仔细辨认了新侄儿,看不出像不像弘旺,不过看轮廓更像博尔济吉特氏,皮肤也不算白,倒是老八的女儿和胤禩很像,眉目清秀。胤禛爱屋及乌,私底下对八贝勒府的庶女更喜爱些。
胤禩更是喜得像傻子一样,平素逢人三分笑的八贝勒这几日的笑容已经超出正常寒暄的范畴。于是人人都知道八贝勒年轻得意,对一双儿女喜爱得紧。
四贝勒与八贝勒这三个儿女生的正是时候,紧接着的八月就是太后六旬万寿节,皇帝早定了阖宫庆贺,因为北方安定无战事,让内务府筹备只管铺张些,讨得老人家高兴最重要。
40炭中有粟
太后年纪大了,一生没有丈夫亲缘,但与康熙感情一直很好,对着皇帝的儿子也视如己出。
胤禛与胤禩的儿女为太后寿辰添了一笔喜庆,尤其是胤禩府里的大阿哥差几日才满月,就被宫里传话人让||乳|娘抱入宫中,因为太后急着看。
博尔济吉特氏出生蒙古,对这些也不讲究,隔日亲自携了儿子入宫陪太后说话。
太后本就喜欢八儿媳妇的爽利,如今更觉得她乖精懂事,趁着皇帝来请安,让皇帝给重孙当场赐了名字。
因此很快众人都知道了,八贝勒府中未满月的小阿哥在寿康宫得了皇帝赐名弘旺,寓意子嗣兴旺。
这个赐名因为太后寿辰的加入,带了若有若无政治的意味,引得更多人心思浮动。倒衬得太子妃亲生的三格格三岁生辰无人问津。
转眼倒了年尾,死了几年的安亲王再遭追贬,降为郡王,连带子孙爵位也一降再降。原本在七贝勒府里还掐尖要强的郭络罗氏一时间病倒,连除夕家宴也错过了。
胤禩这辈子与郭络罗氏无甚交集,反倒对胤祐府里娶了这样拖后腿的福晋颇为同情。
胤祐母族不弱,郭络罗氏对上戴佳氏一族原本不占太多优势,不过有了安亲王外祖一脉还能说得上话,但入宫侍奉也是不能免的。
郭络罗氏与七阿哥成婚近四载来一直无所出,府里阿哥只有侧福晋生的弘曙。成妃也不过是暗示她身为嫡妻,应该主动替府里张罗事务,比如可以抬几个人,哪怕是丫鬟收房也可以,生养的孩子还不是唤她嫡母?
郭络罗氏对着成妃不敢甩脸,可回了府却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了好一阵子,阴阳怪气的,弄得胤祐很长一段时间闷闷不乐。
这一次打压安王一脉,原本该替妻族遭贬发愁的胤祐反倒心头窃喜,暗道看郭络罗氏还拿什么脸面甩爷脸色看。
胤禩在年节家宴上偷偷劝胤祐道:“七哥,祸之福之所倚。听说成母妃与皇阿玛来年正要给你指个侧福晋,届时府里事务就有人操持。”
胤祐半醉发脾气道:“原话送还给你。你如今鲜花着锦的,哥哥不敢沾光。今年你生日,哥哥也不上门了,一碗寿面想必已经不稀罕。”
胤禩听了面色微僵,良久之后缓缓道:“不来也好。”
……
康熙四十年,就在一场飘飘渺渺的瑞雪中,悄无声息的来了。
康熙早已察觉策妄阿拉布坦有狼子野心,不亚于昔日噶尔丹,于是在开春之后越发留意蒙古动向。
年初皇帝两度巡视畿甸与永定河,皇八子依然不在随驾行列。到了这个时候许多人才留意到,自从康熙三十八年开始,九次出巡中,皇八子只有一次随扈同行,反倒是年幼的十三阿哥次次不落,再往下排,四贝勒也常年随扈。
这里面是不是也透露了某种讯息呢?
五月后,皇帝刚刚视察完永定河回京,就听说喀尔喀蒙古生计艰难,于是决定再巡塞外。这一次连同储君在内一共有九位皇子随扈,包括皇八子。
御驾亲至西巴尔台,康熙亲眼看见兴安境内喀尔喀蒙古各旗非常贫困,命各处牧场借马,让各台吉名下马匹凑足十数,以八年为期,繁养生息。
之后皇帝又视察蒙古各部各旗,召见各个亲王郡王公台等。
只是越走得久,皇帝面色越发难看。
草原上人仍在传唱博格达汗远征噶尔丹的威仪,但总有人有意无意提及皇八子手持神器诛灭噶尔丹的威风。昔日对储君毕恭毕敬的蒙古王公,似乎有意无意将更多欣喜的目光转向另一个儿子。
这并不是说皇帝对储君已经尽释前嫌爱护如一,而是不能容忍这不受掌控的局面在眼皮子底下发生。
七月,随扈出巡的领侍卫内大臣费扬古在随驾途中病倒,眼看日益沉重。
皇帝自觉非吉兆,八月行围时全力尽出,一矢穿透两只黄羊,并将手中弓箭引断,一时震惊蒙古诸人。
胤禛随驾在侧。
他做过皇帝,他能懂。
他能从帝王不服输不服老的目光中看见怯懦与畏惧。
纵使不愿服老,可面对风华正茂日益矫俊威武的儿子们,皇帝就不再是单纯的父亲,甚至也不再是单纯的君。
他会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害怕老去,害怕日渐衰微拿不起弓,害怕被虎视眈眈的儿子夺去一身的荣耀。
九月回銮时,费扬古终于不治,死在路上。
皇帝尚未叹息完毕,简亲王雅布也随即薨了。
一次巡幸死了两个王公,皇帝所有兴致都没了,草草了事,命还京。
回京之后许多人察觉皇帝明显不同的沉郁气息,先是追封厚葬费扬古与雅布,接着传唤太医细谈养身养性。
最后,皇帝传唤了赋闲致仕数年的索额图,并且屏退奴才叙话近三刻,末了又传召太子一道前来。最后索额图是两眼红肿哭不可遏地被搀扶出宫。
殿外伺候的下人只听见他一路口里唤着“奴才对不起皇上”出的宫门。
这个不同寻常的举动让众人都在观望,莫非索额图要再一次踩着死人的肩膀起复啦?皇帝顾念旧情,几次南巡都不忘昔日伴读的曹家。那么赫舍里氏因为一个太子,或者终将不倒?
这一年大选,从四阿哥开始往下,到十阿哥身边都给指了人,唯独八阿哥被漏过了。
往好里想,这是因为八贝勒府里人丁兴旺儿女俱全,皇帝不愿催逼;往坏里琢磨,就是另一番滋味了。
胤禛自觉这是一件好事。他虽耐心足够,但亦不愿老八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
而且,他的耐心不多了。
……
十月,简亲王雅布丧仪上,忽而传出有佛僧与八贝勒路遇而过时,手中念珠金刚绳突然断裂,珠子散落一地,继而连呼“贵人”。
当然这件事当日被弹压住了,但几日过后却像忽然长了腿一样开始在宗室间散布开来。并且有人绘声绘色说,那日僧人事后对旁人又说过:“此人面相贵重,贵不可言。”
这件事越传越大,甚至连八福晋博尔济吉特氏都听人蒙古来的人问起这件事。
晚间胤禩回府,照例逗弄一番弘旺与小格格。末了博尔济吉特氏一边伺候他用膳,一面问起这件事。她说道:“听说爷日前得了僧人相面?”
胤禩眉头一皱,搁下筷子:“你从哪里听说的?”
博尔济吉特氏一笑道:“今日九弟妹府里吃茶时听人说的。知道的人还不少,裕亲王世子福晋还说那僧人脸都放光了。”
胤禩闻言沉声道:“这话别再往外传下去,这几日也别再出去。还有,谁递帖子也不要接,就说弘旺这几日不大好,脱不开身。”
博尔济吉特氏是直肠子,当即柳眉倒竖道:“爷怎样这样咒人?但凡有话不能直说么?犯得着这样藏着掖着,到时候别怪我说不好听的话。”
胤禩深知媳妇性子,和自己额娘一样,儿子就是命。自己方才那番话算是口不择言了,因而只得软下声音来:“不是我咒弘旺,那个僧人来的蹊跷,先前我还不确定,今日听你这样说,只怕是有人有心算计了。”
博尔济吉特氏闻言立即站起身来道:“会是谁?我可是应对不妥了?”
胤禩拉了她坐下,慢慢说:“眼下一切尚难定论,只是曾经有人说过,行事张扬决非好事。这几年也许外人瞧着咱们府里风光了,可你时常出入内宫,该知道这半年来,我额娘宫里有何不同。”
博尔济吉特氏慢慢回忆道:“额娘面上倒看不出什么不妥,身子也安好。只是仿佛有段日子没在请安时见着皇阿玛了。”她嫁入王府时胤禩正得宠,隔不了几日就能在储秀宫看见皇帝。仔细想来,这半年来,还真是有所不同。只是她虽然是蒙古亲王之女,但草原上直来直往嬉笑怒骂皆随心,一时无法将这些细微末节的不寻常联系起来。
胤禩见她神色不安,也就不再多说,只道:“你也别多想,这几日入宫请安之后速去速回,谁请也别出门。我瞅着这阵风吹得邪,怕是很快就有动静,是福是祸总有定论。”
博尔济吉特氏闻言立即问:“爷就这样坐等旁人下手?不争一争?”
胤禩:“我已在明处火上烤着,如何争?”
博尔济吉特氏回道:“这皇城里我就依靠着爷一个,许多事情不懂也就直言了。母妃性子温软不争,我冷眼瞧着若不是白哥姑姑护着,早被人给欺负了去?白哥姑姑说过,这几年因为爷的缘故,额娘心境方好些,不再日日愁眉不展。在喀尔喀,要护着族人,哪里能不争?”
胤禩听了心中一软,最终叹气:“别多想,天塌下来也有爷撑着。眼下有人用了捧杀的法子,争反倒是错了。你只管好好安抚额娘,余下的一字不要多说。”
博尔济吉特氏大约从胤禩的神态中察觉此事很不寻常,于是低头应了,不再多问。
隔日胤禩从工部回府,还未进门就看见另外两顶青呢红顶的轿子后一脚到了。
胤禟胤俄从里面钻出来,对他咧嘴一笑:“八哥,可是贵人事儿忙,怎的这几日总也请不来?弟弟们只好自己来啦。”
胤禩听见“贵人”二字就头大如斗,当即四下看了,沉声道:“不许胡说,都进来再说话。”
(改错字)
41鸡鸣胶胶
一时三人进了堂屋,胤禟先一步开口道:“怎么八哥听了传闻反倒愁眉不开?”
胤俄也不去喝茶,支愣着耳朵听。
胤禩呷了口茶:“怎么你觉得这是好事?”
胤禟摊手:“不管好不好,总之我瞅着周遭的人事儿,都觉着这句话很是在理。而且宗室们不也是……”
胤禩猛地将茶盅一搁,水溅出来洒在桌上:“糊涂!糊涂!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你们不记得了?难道这件事你们没往别处想?”
胤禟不说话,胤俄却道:“八哥,别错怪九哥。九哥瞧着没心没肺,只是安慰你呐。咱们不是听了觉得心里不安生,来求个准话了吗?”
胤禩起身拉起胤禟的手道:“老九,对不住了。这几日我心里乱没底的,错怪你了。”
胤禟反手拉了胤禩的胳臂,一并坐了:“咱们什么交情,虚话八哥也不多说了。就赶快给弟弟们透透底儿,这个事情可有什么章程?”
胤禩叹气一声:“那个僧人来得蹊跷,从前与雅尔江阿并不熟识,那日谁也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我琢磨着,怕是有人要玩捧杀了。”
胤俄道:“其实八哥也不必万事往最坏里想,早年噶尔丹刚被剿灭时,也吹过这样一阵风,皇阿玛不也没说什么?”
胤禩道:“那时不同,皇阿玛需要别的儿子弹压储君势力。可现在储君已然处处受制于皇阿玛,再有风声传出,恐怕……”
胤禩没再说下去,他皱眉细想,忽然觉得这股邪风传出的时机正是皇帝最忌惮儿子的当口,说不定就和毓庆宫那位有关系。
于是他说:“今儿你们留下用个饭再走,之后多看少说。若是皇父问起,就推说不清楚,总之别让麻烦上身。”
胤禟胤俄一起问:“那八哥你呢?”
胤禩道:“我年前才对七哥说过福祸相依,如今还是这一句话。总之躲不过,静观其变先。”
胤禟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个僧人?”
胤禩道:“已经让人去看着不让旁人下手,只是接下来要如何,还一时拿不准。”
胤禟本想说杀了了事,如今也觉得人死反而百口莫辩,于是闭了嘴。
晚上胤禩送走两个弟弟,在书房立了一盏茶的时间,忽然鬼使神差从多宝架的锦盒里取出同心玉佩来看。
这个东西跟着他已经十年,却只贴身带了一年。
有缘无缘?
就像眼下,是福是祸?
胤禩最终将东西又细细收了,抬步出门,对高明说:“随爷去四贝勒府上走一走。”
……
四贝勒府里,胤禛早已做好开门揖弟的阵势,茶酒点心都备好了,连宵夜都有。
胤禩最后会来求助于他一点也不稀奇,这十数年潜移默化的功夫不会白费。
因为他的唠叨,老八比之前世更懂木秀于林的结果,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因为一个张德明像傻子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况且眼下老八与老大早就离心,他靠不着别人,只能来找自己。
于是,胤禩刚开了口,他就毫不保留地说了自己的看法:“依我看,赶快将那个僧人以妖言惑众的罪名给收押了。再来,查查他以往的底子,看看有没有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故事,实在不行,织罗一些也是成的。”
胤禩一怔,他真没想过这样做,不禁又些担忧道:“这样会不会动静太大,皇阿玛那边儿?”
胤禛暗笑:“你糊涂,这已经是大动静了,皇阿玛早知道了。就看你反应呢。”
胤禩一时如雷贯耳,他一直想着这事是谁在后面做手脚,想着让事情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想着最好能悄无声息过去,却独独忽略了关键的一点。
或者他一直故意不去思考这最最坏的一点?
胤禩看胤禛的目光微微变了,软和中带了更多一分信任:“那刑部那头,就劳烦四哥给十三打个招呼了。我这些日子不便见他。”
胤禛看着气氛如此好,伸手拉过弟弟的手拍着:“十三这边你安心,我自然向着你的。”
胤禩被这句话暗地里的意思弄得心里一突,用力将手往回抽出,状似深思道:“这个僧人来得蹊跷,四哥看,可是那边出手了?”
这回轮到胤禛心虚。
张德明的事情他最清楚,这辈子早了七八年,他也不想再等。老大与老八离心之后不见得会再去弄一个铁口直断,可朕能啊。
不过是老大用过的法子,他借来一用,不算无中生有。
胤禛装模作样沉吟一番:“依着我看,有两拨儿人也说不定。这阵传言这些日子越发活灵活现,背后必然有人出力。”
这也是胤禩担心的事,他拧眉道:“四哥也这样想?”
胤禛忽然问了一句:“那日大哥可也在场?”
胤禩嘴一抿,眉间沉郁之色更重,没回答。
胤禛满意了,祸水东引也完成了,连第二个可疑的人也抛出来啦。朕可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
隔两日,果然有人状告法源寺一个僧人平日持身不正,收人钱财与人相面时,见着衣着华贵的人就拼命说好话,赚取赏钱。又说此人贪心不足,居然在亲王丧礼上大放厥词,企图攀上大树,事后见无人搭理,有诅咒别人一年之内就要家破人亡。
事情上升到妄咒皇室身上,更牵扯到紫禁城中的那一位,于是由大理寺转交至刑部,开始大张旗鼓的拷打审讯。
因为事关皇帝,刑部的人左右为难,用刑太过怕打死了,量刑不够又恐他不肯说出真相,只得日日变着法子折磨犯人。
七八日过后,那僧人撑不住花样百出的刑罚,终于招了,说是一个穿了葛衣的人花大价钱让他这样说的,又说那人声音尖细,一听便知是宫中的公公。
刑部秘密呈报皇帝之后,龙颜震怒,让人抱了几个皇子贴身太监的画像去辨认。结果那人居然指着毓庆宫一个太监说“正是此人”。
这下事情不仅牵涉皇子,更攀扯了储君。
皇帝密令心腹张熙监审,明珠隆科多旁听,结果没想到这僧人再度反口,说是皇八子让他这样说的。这个结论与构陷储君同样让人难以信服,据说揭发这个妖僧的,就是八阿哥府上的门客。
此时这个僧人已是血肉模糊,只能爬着走。
刑部差吏根据他的供述在法源寺他的禅房里搜出一坛金银裸子,并一些内务府造办处的玉器佛珠什么的。这件事已经明晃晃地指向了储君,或者是曾经在内务府呆过的皇子。
皇帝面色沉凝漆黑如墨,咬牙切齿下令:“给朕用力地审!将他的党羽全部挖出来!看他还要攀扯出谁来?”
当天下午,刑部掌事连同十三阿哥一同面色苍白入乾清宫请罪,因为那个妖僧居然面壁畏罪自尽了。
皇帝当场砸了三彩龙形笔架,这样重要的人居然就让他这样轻易的死了,让所有失察的人都降职一等,再滚去写折子看是谁动的手脚。
关键的人证死了,皇帝左思右想不甘心,让人将妖僧尸首拖至菜市场鞭尸过后再死后凌迟。
再下来,皇帝传召了胤祉胤禛二人,让他们领了镶蓝旗与镶白旗各五百人将法源寺团团围好,审问从上到下所有僧人。
这两个人选在皇帝看来是极好的。
老四能力不错,行事一直不偏不倚,即不巴结太子也不与别的兄弟结党。听说早年对老八挺好,这几年也淡了,只是和十三还时常走动。老三能力弱一分,但在礼部也是老人了,跟太子交好,能与老四相辅相成。
可惜无论皇帝再如何布置,这个口出狂言的妖僧就像突然疯魔一样口出狂言,连找个他出家前的家人都一无所获。
皇帝敏锐地察觉这是一场针对储君或者皇子的阴谋,但死无对证的感觉激怒了九五至尊隐藏的暴戾。一道口谕,凡与此事相关者悉数紧闭府中,不得走动,且要自述与妖僧关联。
胤禟闻言急了,这件事情越闹越大,连三哥四哥都因为办差不利被斥责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件事情保不齐就要在储君与八哥中间牺牲一个。依着皇父作风,被牺牲的总不该是太子。
八哥被禁足了,难道自己还没有腿儿没有嘴儿吗?
隔两日,皇帝听说裕亲王的病还是没多大起色,又传了内医院的太医问过福全脉案,知道这个哥哥已经是在拖日子。
福全自从康熙自从康熙二十九年因大阿哥密告延误军机被斥责之后,十年里一直本分为臣、不生事端。恰逢皇帝因为两个或者更多儿子们相互构陷而唏嘘气苦,这一段绵延数十年的兄弟君臣情意就显得难能可贵。
思及早年的兄友弟恭君臣何乐的日子,皇帝打算微服出巡探视一番。
皇帝白龙鱼服上了裕亲王府,裕亲王世子因为牵扯番僧一案也被禁足在府里没去上差。皇帝到时保泰正在父亲榻前侍候,皇帝来了连忙行礼问安,并且告退下去。
皇帝免了福全的礼,坐在榻边同他回忆早年一起上课背书课后淘气的往事。
裕亲王心头清楚这个皇帝弟弟心里烦躁的根源,又自知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想着自己看好,又一直同儿子交好的八阿哥,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尽一尽力的。
42野火焚原
福全说:“皇上啊,这些年奴才瞧着您日理万机很不容易。早年亲征时,吃的用的都同军士一般,所以我大清将士才能才能这般骁勇,不畏生死。”
这话说进皇帝心坎里,谁说当皇帝的就能享福,就能锦衣玉食?
福全又说:“都是先帝当年慧眼识人,光是看皇上河边饮水便知后世事。”
这话勾起皇帝对世祖皇帝为数不多的怀念,据说当日也有护国寺僧人参与立嗣。一时间,皇帝对僧人既爱又恨,面上露出烦扰的神色。
会不会有人,也利用当年的事,替自己造势?
福全深知皇帝多疑猜忌,索性全说了:“奴才愚钝,可是说错了话惹皇上如此烦忧?”
皇帝道:“并非尔之故,只是你也知道,朕这几个儿子。哎!”这番话他着实找不着人倾诉,人前他是至尊无上的君王,天下事无不握在掌心。就算面对几个儿子闹出的这出戏,也要在臣子之前装出心中有谱的样子。
福全自然说:“皇上多虑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奴才从小看着皇上几个儿子长大,知道各个阿哥都是极好的。”
皇帝忽然觉得自己听腻了这样无由头强自吹捧的话,想听一听实话,于是说:“你也说从小看着他们长大了,说说你自己的看法。别把他们当储君当阿哥,就当自己的子侄评论。”
福全立即说:“奴才怎敢?”
皇帝虎着脸说:“让你说,只管说。否则朕把这几年赐给你的东西都搜走,不给你陪葬。”
这话虽是玩笑,很像早年未亲政时兄弟二人的胡闹,比如:“朕让你写就去写,不然朕让皇玛嬷给你指个凶悍丑福晋。”一样。但私底下,皇帝却在暗示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朕愿听你一言的深意。
福全得了皇帝首肯,撑着身子给皇帝磕了头:“那奴才就直言冒犯了。依奴才看,储君早慧得天独厚,尽得皇上文韬武略真传,但唯独缺了皇上身上的一样东西。”
皇帝如有所悟,但仍顺着问:“为何?”
福全咬牙,拼着性命道:“一个‘仁’字。”
皇帝眼中光芒陡盛,威压如有实质铺面而来。他半辈子帝王荣耀堪称旷古烁今,而三十五岁之后所求的便是一个“仁”字。
裕亲王只一句话,便将储君无可逆转的弱处暴露无遗。
皇帝眯起眼,盯着在自己威压下气喘不稳的哥哥,状似随意问道:“太子的确日渐焦躁。依你看,老大老八呢?”
福全自觉今日已经越了臣子本分,但话已至此,有些事情当下不说,他便永远没有机会开口,于是咬牙道:“皇上,这番话奴才本打算带进棺材里去,但又感蒙受圣恩,无以为报,就直说了。皇上可知内务府里的包衣奴才把持皇家私库的勾当?”
皇帝一愣,未曾想裕亲王会说这样的话,当下接口道:“你说。”
裕亲王道:“内务府看似规矩严密,但采买油水最重。那上回一船建殿的木料来说,从广西买来的就是霉烂糟朽的料子,算着时日赶上汛期在扬州停靠旬余,等着全坏了臭了,再报上来。这笔银子最后由谁出?这是内务府欺负新人的老一套了,欺上瞒下的法子更是不胜枚举。”
皇帝闻言沉吟,愣然想起了早年内务府排挤老八那档子事儿。最后老八一个人也没攀咬,自己顶了,他是明知底下的问题却替太子遮掩?或者本来就是为了邀买人心?
福全索性将心头知道的内务府阴私一并叨念给皇帝听。这里面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日厨房针线处采买的货品价格翻倍,从中吃拿回扣几乎是一种惯例,本来是悄悄拿,如今有了太子撑腰,更是无法无天。说到底,太子早将整个内务府看做自己的荷包用了。
这事触及帝王底线,内务府掌管皇帝衣食起居,但凡入口的都要经内务府的手。若是这上面做了手脚……
皇帝面沉如水。
福全觉得自己已经说够了,便住了嘴,假装无力为继,靠在迎枕上喘息。
皇帝自己脑补了周遭的人是不是已经生出旁的心思,居然无一人敢向他直言进谏。今日若不是为了试探安抚福全,还不知什么时候才知道这底下的奴才如此大胆无所顾忌,指不定那日朕就栽在这件事情上头!
皇帝将杀意收起,却仍不就此放过硕果仅存的亲兄弟,继续问:“大阿哥、老三老四与老八几个,你看如何?”
福全心里苦笑,自己终究还是遭了惦记啦。今日不说出个六来,怕是不会善了。
裕亲王只得将剩下的话也一并说了:“大阿哥早年军功卓著,可惜性子有些僵直,重武轻文;三阿哥文武兼修倒是人才;四阿哥奴才瞧着倒是闷头干事儿的能臣,做事也老道,就是性子太沉,谁都不交好,奴才也吃不准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至于八阿哥,犬子与八哥交好,说得好了倒显得偏颇。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但凡同八阿哥办过差的人,倒是都会赞一句他心性好,不务矜夸。”
皇帝觉得今日已经收获足够讯息,草草安抚裕亲王句,又当面指了太医局的首领太医必须轮值日夜驻守,才打道回宫。
这一轮兄弟叙话,对皇帝的影响远比他自己想象中更大。
皇帝第一次发觉,太子在自己的纵容默许下掌握内务府之后的无穷遗患。
再者,储君在宗室间不得人心已成定势,反倒是自己一心栽培做储君臂膀的八儿子被人看好。
裕亲王今日这番直言,几乎就将“请立皇八子为储”放在明面儿上。这到底是他一个人的意思,还是更多人的意愿?
皇帝开始思考福全的话,他当然知道早年大阿哥密告裕亲王的事,让福全绝无可能支持胤褆。
后来太子在自己出巡塞外时监国理政,听说也与裕亲王发生不睦,甚至在内宫会见大臣时口出恶毒之言,辱骂叔父朝臣。只是后来储君鞭打宗亲事发,更加惹人注目,他才未及深究。
皇帝暗自说服自己,福全这是因为私怨进言,仅仅只是他一人之意。
康熙低头饮了一口刚刚换上温茶,开口道:“传佟国维、马齐明日入宫。”
……
隔日皇帝下朝之后屏退众人,只单独让佟国维与马齐并李光地,命这三人轮流入乾清宫议事。
这番君臣奏对自然无第五人知晓。
三人离宫之后,皇帝手书明诏,彻查内务府!
毓庆宫得知消息是在这夜稍晚的时候,当即也不顾宫门落匙没落匙,让心腹何柱儿拿了毓庆宫印信出宫去凌普府上。
何柱儿前一脚出宫,后一脚就有人去乾清宫报讯。
皇帝默默掀着茶盖,神色淡然道:“知道了,该怎么办差不必朕再说。”
来人退下之后,皇帝对着额角冒汗的梁九功道:“你这个首领太监,手段可不怎样。让人在眼皮子的底下将乾清宫的消息就这样往外透,是不是也该领罚?”
梁九功立即知道皇帝这是在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了,他涕泪齐下地扑倒在地,磕头谢恩道:“奴才犯了这样督导不利的大罪,原是没脸在万岁跟前侍候了。只是那群小兔崽子尚不知事,奴才怕他们不知万岁平素喜好。求万岁留下奴才一条狗命,让奴才将功折罪,等着万岁将他们使用趁手了,再打发奴才自生自灭。”
皇帝嗤笑一声:“你倒是会来事儿,这么说了朕再罚你日后岂不是连趁手的人也没了?得了,你也别磕头了,自己去领五十个板子,再罚一年俸禄。底下的人如何清理,朕就不过问了。”
梁九功立即知道皇帝还没抛弃自己,五十个板子威慑多于惩罚,自己失了面子,才会狠下心来折腾底下吃里扒外的小畜生。罚俸更是雷声大雨点小,这年头太监全靠主子的赏赐贴补家用。
看来这一回皇帝真打算出手对付毓庆宫的眼线了,说不定顺带别宫的也要一并掐了?
……
皇帝对内务府的清理来得毫无征兆,力度之大、决心之重更是让人始料未及。
时人后知后觉意识到皇帝这番举动之前只去过裕亲王府上,那么是裕亲王对皇帝说了什么了?
当年储君口出恶言辱骂裕亲王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不敢说而已。那么是不是裕亲王自知不起,为了给子孙承爵留个路子,不得已亲自出手了?按着裕亲王一贯的行事方法,是不是他已经察觉到皇帝对储君的不满,才给了皇帝这样一个开刀的口子?
不管大家如何疑心,内务府的各种阴私都被揭发出来,于是人人都知道内务府名义上是皇家奴才,事实上已经背地做下各种无法无天勾当的事实。
这里面内务府总管凌普首当其冲被各种弹劾奏折提及,纷纷暗指其依仗储君奶公身份把持内务府,待其有如自家私库,连年节时给京官或者上面人的孝敬打点,都是从内务府中走。
至于这个京官与上面之人是谁,仿佛是一件不言而喻的事。
皇帝等的就是这样的契机,当即令皇八子胤禩与皇十三子胤祥一道清查凌普家产。
这一次胤禩很好的理解的皇帝的意思,完全没有搭理可能是索额图府里小厮的人从后递进来的条子,带着谕旨坐镇,一板一眼,狠狠地查。
当皇帝看到他完完整整呈交上来凌普的家产明细卷宗,七分愤怒立即涨成九分甚至十分,斥道:“凌普贪婪巨富,众皆知之,所查未尽,如此欺罔,朕必斩尔等之首!”
胤禩压低了身子,凌普与他素有结怨,就怕他一次死不透,不可能徇私瞒报。他深知自己这一次恐被迁怒,但是祸躲不过,也不知要如何才能以身免责。
而他身边的胤祥却忽然磕头道:“皇阿玛,八哥办差一丝不苟,绝无半分瞒报不实之处。”
这话一出,胤禩立即叫糟,老十三还是太小了,不懂皇帝现在已经是逮谁骂谁的境界。这个时候就该什么都别说别做!四哥都没教过你吗?
战火果然烧到胤禩身上。
皇帝连前言都不顾了,大骂道:“老八你当然尽心尽力了,你本来就是一个到处妄博虚名的人。可谁又想到你是这样落井下石的人?你莫不是以为太子倒了就该轮到你了吧?朕还活着呢!”
胤禩身子抖了一抖,萎顿几分,头碰在地上。
他只能说:“儿臣不敢,儿臣绝无此意。”
43隰有长楚
皇帝的怒火无人能受得住,平日惯常标榜仁爱宽容的君主也不例外。
皇帝骂完了皇八子又接着骂皇十三子,罪名从邀买人心变成不知勤学不知忠孝尊卑,父兄奏对时妄自插话,昔日储君受宠时就曲意讨好,如今翻脸揭发也毫无情分。
胤禩与胤祥二人不敢反驳,心中血泪崩流也只能伏地请罪,口称儿臣惶恐、儿臣不敢。
这一日皇帝在乾清宫里宣见八阿哥与十三阿哥并未刻意避着朝臣,天子的怒火发得无人不知,只是大家分外不懂,怎么起头的是太子奶公,挨骂的却最后换成了办差的人?
明日听政到底自己应该怎么站队?
稍微偏向八阿哥的朝臣,诸如马齐一流,心里立即腹诽道:让查的也是您,怪落井下石的也是您,底下办事的人要不要说话啦?
胤禩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到跪安的,事实上自从一句“妄博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