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睡得着啊?”
“是哦,你不在时,我还三餐不继咧。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十几二十天在香港,其余日子我都是不眠不休的睁着眼过的吗?”
她瞥瞥闹钟。哇,将近凌晨三点。关敬不到十点送她回来就走了,这中间他们俩……恋文甩甩头。好个关敬,仗着他人高腿长,踏着两条船吗?
庄琪对她嘻嘻笑。“我不在的时候另当别论喽。像我这般绮年玉貌的美女。深夜独行,你不关心,不担心,不牵肠挂肚吗?”
“小姐,此刻还深夜啊?凌晨啦,再过两个小时,清晨就来了。外地住久了。日夜早晚倒错分不清。”恋文坐了起来。“你刚嘀咕什么事扫兴?”
“说你没睡在等我吧?”庄琪很开心,挨了过去,拉个枕头垫背,坐在恋文旁边,打开皮包,拿出半包烟和打火机。
“你几时吸起毒来了?”
“嗟,别说得这么可怕好不好?”
庄琪点着烟,痛快地吸一口,慢慢吐出来。
恋文挥手扫开飘到她面前的烟雾。“老烟枪似的。抽多久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养成了这个习惯?”
“坏习惯学起来特别快,你不知道啊?”
“明知是坏习惯,干嘛还抽?”
“别上课好不好?关敬的婆婆妈妈已经够令人讨厌了。”她又吸一口。
“你为什么不听他的?”
“咦,奇了,我为何要听他的?”
“有时候异性的忠告比任何金石良言都有效,不是吗?”
“得看哪类事。”庄琪邪邪地笑笑,“这时候就不是那个有时候。”
“谁也说不过你。”恋文挥烟挥得手酸,索性把床让给她,坐到工作台前面的椅子。
“你那个房子,”庄琪吐着炸洋葱似的烟圈。“根本没鬼。”
关敬说她守株待兔,恋文这才明白了。应该说“守屋待鬼”才对。
“根本是你疑心生暗鬼。”庄琪又说,“形容得活灵活现,害我兴冲冲等着出现。”
恋文如今和那无名鬼成了朋友,倒不知该不该泄漏他的事了。例如,庄琪当然看不到他,她守着等他出现时,他正和自己在一起。
“你不也说是他恶作剧害你摔跤?”
“那是你告诉我你看到他嘛,你看到他穿过墙,又来去无踪……”
“我知道我说过什么。好嘛,算我眼花看错了。”
庄琪却又不信地瞅着她。“你没再看到他了?”
恋文很不愿意对她唯一的好友说谎,但庄琪必然不死心,又会要拿相机等着拍无名鬼。她觉得她不该欺瞒朋友,而无名鬼也是朋友,朋友有互相保护的义务。
“你跑去待了一整夜,就为了一个鬼?真无聊!”于是她说。
“这个鬼若真有其鬼,是个多好的题材呀!何况,”庄琪咧咧嘴,又拿出一支烟。“还有个集帅、俊、妙、风趣及才华于一身的关敬作陪。”
“别抽了,我拒吸二手烟。”恋文把她的第二支烟拿过来,折成两半。
“哎呀!”庄琪抢救不及,大叫。“不抽就不抽嘛,何必暴殄天物?”
“把你的肺抽出个大洞,你就知道何谓天物!”
“好啦,好啦,我回我自己房间去抽,行了吧?”
“庄琪,”恋文叫住她。“我在‘雅仕’的工作结束了,明天去交接,然后就不用上班了。”
庄琪走到门边的身子急转过来,显得既震惊又愤怒。
“为什么?我哥哥对不对?我明天去找他!”
“你既不是我进‘雅仕’的引荐人或保人,你别管这事好不好?我本来就辞职了,早走晚走都一样。”
“才不一样。你手中那些未完的工作呢?”
“明天交接以后就不是我的了。”恋文淡淡说。
“废话!你有你的设计风格,别人若能取而代之,客户用得着多付额外设计费指定要你吗?庄俊风知不知道这么做对他的商誉有多大影响?弄不好,客户会以为你舒恋文没有责任感,没有职业道德。”
恋文皱皱眉。“我不懂你的意思,这和我的职业道德何干?”
庄琪瞪住她。“我告诉你,恋文,将来你有了自己的公司后,千万记得找个忠实可靠的右手。”
“右手?”恋文举起自己的右手瞧了瞧。“我的右手好好儿的呀。”
“就小心保护、爱护你这只好好儿的右手,因为你要靠它画图,靠它为你创业。你请来的右手就要代你处理画图以外的每件事,特别是应付阴险狡诈的人。这方面,你太差,太没用。”
“真多谢你的透彻剖析。”恋文觉得一脸灰,不过她知道庄琪说的是肺腑之言。
“当我在世界各地打转时,你以为我每到一处就会走进一个城堡,给人当白雪公主,并遇到一位王子吗?童话故事在现实世界中是个笑话。”
恋文很少听庄琪言词如此辛涩,嬉笑怒骂人间,潇洒得什么都不当一回事的庄琪,这会儿忽然成了卫道之士。
“你这么了解我,不如你来当我那只右手,放眼四周,还有谁对我比你更忠实可靠?”
庄琪笑起来,恢复她的洒脱,“看你有没有这个福气,遇上我断了根筋,忽然决定安分、安定下来。”
恋文也笑。“你不是总说我傻人有傻福吗?”
“可不?我走遍全球,还没你的艳福呢。忽然我就郁卒了起来,非去抽根烟解闷消气不可。”
“喂,话还没说完哪。”
恋文想留住她,好阻止她抽太多烟。而她的心思,庄琪一看就透。
“我只抽一根,抽完就睡大觉。”
砰,她关上门。砰,她打开她的房门。
第三声砰砰后,恋文摇摇头。
有个朋友知己如斯,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恋文说走就走,丢下一堆工作没个交代。想想,造成她这种名誉,等她的公司开业时,谁敢上门来哪?这个人哪天不高兴,甩手就不干了,人家想到这一点,还不对她敬而远之吗?”
庄琪僻哩啪啦时,关敬默不作声地听着;此时她告一段落,气呼呼地点起烟,他才缓缓开口。
“庄俊风会如此吗?”
“怎么不会?你不相信啊?”庄琪双眼瞪大如铜铃。
“不是不信,是……我想他有他的难处吧。”
“哼,你们男人全是一个鼻孔出气!”
“他有几十个员工,还有整间公司要他负起责任,突然失去一名最好的设计师,他的损失只怕不是我们局外人所能估量和了解。他要想些法子,稳住可能流失的客户,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说你们一个鼻孔出气吧?他就是这么自圆其说的。为了自保,伤害别人,情有可原也是不可原谅。”
关敬微笑。她的义气可敬,对朋友的情可感,谁说女人心眼小,心胸不若男人宽阔呢?他眼前便是个美丽、感人的反证。
“庄琪,他是你哥哥呀。”
“用不光明磊落的方式伤害我的朋友,大义灭亲,在所不惜。”
关敬感到十分有趣,他交抱起双臂。
“你要如何灭亲法?杀了庄俊风?”
她斜睨他。“犯了杀人罪,我去坐牢,谁来帮恋文啊?看你一脸聪明相,竟出这种馊主意。”
“啪,啪,啪。”
那拍掌声来得那么突然,以致庄琪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掌声来自空中,因为关敬双臂仍环抱在胸前,动也没动。
“喔!”她大大倒抽了一口气。“噢,我的妈呀!是真的有!”
“有什么?”
“你没听见?”
“我有啊,我不是一直在听吗?你说——”
“哎呀,管我说什么,我说的是……相机!相机!我的相机呢?”
“忽然要相机干嘛?”
庄琪不理他,跑到客厅,拿了她搁在架子上的相机,再跑回去。
跑了几步,她顿住。
咦,那玻璃窗上不是有幅彩色玻璃画的吗?为什么窗台上阳光的投影白白一片?
她退回窗边,举首一望,哎呀,那幅裸男画不见了!不,是画里的裸男不见了。
“关敬!”她奔往后面房间。
关敬蹲着漆墙,“你可别给我拍照啊,我最讨厌照相。”
“谁怕你呀,浪费底片。喂,你来看。”
“看什么?我忙着呢。你自个儿一边玩好不好?”
庄琪拉他。“来看呀,快嘛。”
“唉,小姐,你真要命,忽儿要看鬼,忽儿有话要说,忽儿要拍下房子的破烂相,现在你又有什么节目了?我在这是有工作要做的哪。”
“你来看就知道了。”
她把他拉到窗旁,指着窗顶。
“你看……”她怔住。
裸男又回来了。
“我在看啊。看什么?”
“他……刚刚明明不见了。”
“窗子?”
“不是啦!上面画里的男人。”
关敬叹口气。“也许他去上洗手间,走开一会儿,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是真的呀!”庄琪顿脚。“他刚刚明明不在上面。”
“那你说他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
“人家总有行动自由吧,行行好,你来——”他看看表。“一个多小时了,我漆了半天还在原位,照这样下去,我会给开除的。”
关敬折回去工作,留下庄琪不甘心地瞪着彩绘。她绝对没有眼花,他千真万确是她去叫关敬时才溜回来的。
“就是你,对不对?”她对着彩绘裸男小声地说。“恋文看见的就是你,刚才鼓掌的也是你,对不对?”
依然如斯,折射在明亮的日光中。画当然不会回答她。
“你拍手,是因为我为恋文抱不平,是吧?那表示你喜欢她,那么她住进来以后,你可别害她,知道吗?”
“干什么对着窗子念念有词啊?”恋文问。
庄琪跳起来,转向她,手捂着胸口。
“哎,你吓死我了。”
恋文笑。“全世界不就属你胆子最大吗?”
庄琪瞥一眼窗顶,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房间另一头。
“鬼鬼祟祟做什——”
“嘘。”庄琪声音压得低低的。“你说的鬼,是不是就是玻璃画里的男人?”
转眼间,他就在那。站在恋文和庄琪中间靠旁边些,上身微微向前斜倾,教旁人看了——若看得见他的话——还以为他们三个围着小圈圈说悄悄话呢。
恋文望向庄琪,她的朋友正等着她回答。
这个调皮鬼,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庄琪看不见他。
“我听不懂。”恋文说。“鬼和玻璃画里的男人有何关系?”
他向恋文露出个满意的微笑。
庄琪说着她听到的掌声,及画里的人如何不在画里,又如何忽地回到画中,“听听你说的,哪那么神奇、画里的人还会自己下来,跑去听你说话,鼓掌喝彩完再回原位?”
恋文摸摸她额头。“你别是中暑了吧,楚留香?”
“你也不相信我?”庄琪大叫。“我从来不作白日梦。”
“这么聒噪,谁作白日梦也给你吵醒了。”“他”嘀咕抱怨。“见到捰体男人这般兴奋。没见过脱光的男人吗?”
恋文忍不住大笑。
庄琪何等精敏,马上感觉有异,她眼珠子向四周一转,然后对恋文眯起眼。
“他在这,对不对?他说了什么?”
“他”凑向庄琪耳侧,“说你像春天的母鸭,呱呱呱。”
“恋文,他到底说了什么?”庄琪感到肩颈上寒毛无端倒竖起来。
恋文笑不可遏,哪有工夫说话?从来庄琪一开口,旁人得要等到她喘气呼吸的空间,才有插嘴余地,对口也没人说得过她,堂堂大学辩论社社长,她可不是靠她的美色当选的呢。
当他遽而消遁,恋文知道关敬要上场了。
“嗨,恋文。”果然关敬笑吟吟地走进客厅。
“嗨,恋文。”庄琪学舌。“我来就没这么热情的待遇。”
“不过打个招呼,你也有意见?”关敬说,目光一迳注视着恋文。
“谁理你打招呼?我指的是你的脸。”
“我的脸怎么了?”
“笑得好像满脸开花似的。”
“你想得天花,请便,我还想留着这张脸留存青史呢。”
“招蜂引蝶是真啦。”庄琪嘲弄他。“不过说真的,关敬,凭你这张俊俏的脸、这副体格,干嘛苦哈哈的做工呢?到某些专为女性服务的地方去,保证你大红大紫、大赚大发。”
“我不用到那些地方也可照样浑身姹紫嫣红,要多少颜色有多少颜色,你呀,学着斯文、温柔些,不然当心嫁不出去。”
“嗬,他倒诅咒起我来了。告诉你,我要是比你先进教堂,你来给我当花童。”
“换言之,我先结婚,你当我的女花童罗?”关敬说,向恋文眨眨眼。
庄琪气结。“恋文,你说话呀!看着我给人欺负也不吭声。”
“我现在又不是你的助辩。”恋文慢吞吞道。“再说,我当女花童太老了,你们俩去一决胜负吧,别扯我下水。”
“重色轻友。”庄琪抗议。
“我谁也没有偏啊,我是中立国的。”恋文也正好站在中间。
庄琪慧黠的眼珠一转。“那好,这么样吧,恋文结婚时,”她勾住关敬的胳臂。“咱们俩给她做花童和女花童。”
“恋文?”关敬看着她。“跟谁结婚?你要结婚了吗?”
里面当一声,关敬皱一下眉,走进去。
“什么东西?”庄琪问,也尾随而去,接着就听到她喊:“啊呀!”
“你又做了什么了?”恋文小声地朝空中问。
“他”不回答,也没现身。
“你要是太过分,我可要生气的哦。”
她走向屋里,呆在走道边。
关敬为她而设计的工作室房间,地板成了白色。关敬用旧报纸阻挡了流动的油漆,正用另一些报纸擦地板,油漆桶内的漆这么短的时间,一下就倒光了。
恋文吸一口气,让庄琪在那帮关敬,她出了房子,走到后院水池边。
“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在她斥责声中慢慢出来,像是一团烟由四面八方聚拢,并成丨人形。
他抿着嘴,并不辩解。那副受了委屈的小男孩模样,让恋文生气又不忍太过苛责。
“你以为你是给关敬找麻烦吗、他麻烦,我也麻烦,房子一天不装修完成,我一天没法搬进来。你是这个用意吗?让我不能住进这房子?”
他猛摇头。
“不要再孩子气,不要再恶作剧,你能答应吗?”
他不作声,没反应。
“不行、做不到?好,我把房子卖了,让简太太重新找个你喜欢的新屋主,好了吧?反正我本来也没想买它的,不晓得怎么会……”她张口结舌地打住,瞪着他。“是你!你使我糊里糊涂作决定的。”
他垂下头,“我说过我欢迎你,可是我不喜欢他们。”
恋文用手指刷一下头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该如何和一个鬼讲理?
“恋文,恋文,你在哪?”庄琪在前院喊。
“这儿,后面。”她扬声回答,而后对“他”说:“和刚才类似的事情若再发生,我就……”
她没能说完,庄琪就来了。
“关敬说可能是猫弄翻了油漆桶,我看就是那个鬼。你知道他在哪?”
他就在庄琪前面。
恋文叹一口气。“大概真是猫。这房子空了那么久,野猫野狗跑进去也不是不可能。你别再鬼呀鬼的,我以后怎么住啊?”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不要住这,周围要卖的房子多得是,你还怕买不到吗?”
“我买不起。别说了,今天够累人了,才过了半天不到,我八成是老了,精力衰退。”
“你需要个男人。学学我呀,找个不算太乏味无趣的男人调剂调剂,包你青春永驻。”
恋文给她个白眼。“学你、我老得更快,谁也没你的一半能耐。你哪是拿个男人调剂?你一次用一打男人消磨时光。”
庄琪吐吐舌头。“说得也是。”
“一打还是保留的说法呢。”
“楚留香岂是浪得虚名?”
“名是不虚,虚了的是你的心灵。莫再蹉跎青春啦,关敬给你当花童哩,争口气呀,你不是最不服输的?”
庄琪眼睛朝上翻。“那个人嘴尖舌利,刻薄恶毒,庸人才跟他一般见识。”
“不打不相识嘛,他比你工夫深些好啊,磨磨你的烈性。他嘴尖舌利,你尖牙利嘴,天作之合。”
“搞什么?你做起媒来啦?”
“我吃饱了没事干?此刻我是无业游民哪,我计划我的新事业都来不及。既然你在这,陪关敬吃午饭和晚饭吧,拿帐单来报帐。”
她说着就朝前门走。
“喂,喂,我陪他吃哪门子饭?我晚上有约呢。”
“取消好了,反正你每回赴那些约回来,脸上就增加一些风霜。”
“什么话?”
庄琪止步,伸手摸脸。风霜?敢情她按摩的冷霜用得太少了。
恋文上了车,发动引擎。庄琪追到车门边。
“你真这么就走啦?”
“你是老手了,还用得着我当黑白军师吗?”
恋文笑着挥手,退出车道。
驶上马路后,她说:“出来吧,我知道你也上车了。”
“你和我以前一样傻。”他和他幽幽的声音一起浮现。
“以前?”恋文万分关切。“你以前做了什么傻事?”
“把心爱的人拱手让人。”
“关敬不是我男朋友。”
“你喜欢他。”他郁郁指出,还强调补充,“很喜欢。”
“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占为己有。”
“说得大方容易,痛苦的时候你才知道悔不当初。”
她好笑地看他一眼。“在屋里时你吃干醋,瞎捣乱,这会儿怎么又鼓励我去争取他?”
他难为情地低下双眼。“我也不知道。你太像她了吧。所以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把你当作她,不喜欢你和那个讨厌鬼接近。”
“人家有名有姓,不要指人为鬼。”她温和地纠正他,“你要不要告诉我你口中这个念念不忘的‘她’究竟是谁?还是她的名字你也忘了?”
他极力思索着,“不晓得怎么回事,有些事情我记得,又有很多事情,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自从那场病后,我就变成这样了。”
“什么病?”
他摇摇头。“只记得昏昏沉沉睡了好久,全身滚热,四周的人说话全听不清楚,入耳一片嗡嗡声。后来热退了,醒了,却人事物全非。”
“发生了什么事?没人告诉你吗?”
他望着前方,许久许久。很慢地,他转向她,满眼迷茫。
“怪就怪在这,所有的人都不见了,独剩我一个。过了一阵子,房子里来了些陌生人,男女老少都有,整日吵得要命。”
“你很怕吵吗?”他不止一次向她抱怨被吵得不得安宁。
“我作画需要安静,吵吵闹闹,什么感觉也给吵混沌了。”
恋文十分欣喜。“你果然是位画家。”
“我没这么说。总之,那些人终于走了。你说奇不奇?他们说屋里有鬼,我住了这么久,可没看到什么鬼。”
恋文答不上来。她有个古怪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已死了,所以他不承认是鬼。
可能吗?
第七章
“小气鬼,黄牛鬼,胆小鬼。”
恋文向门外的关敬眨着不解的眼睛。
“劈头就一连串的鬼,你是给鬼附了身还是怎地?”她问,啼笑皆非。
关敬一只手举到她眼睛前方,另一只伸来掰这只的手指。“小气鬼,怕请我吃饭。黄牛鬼,说好陪我一道吃,偷偷开溜。胆小鬼,你怕我。”
她拨开他的手。“行啦,我晓得你左手长了整整齐齐五根手指,一根不少。”
他叉着腰背。“有何解释?”
“你中毒啦,要找人解?我不是医生又非郎中。”
“我给鬼附了身了,你说中了。”
她神色一凛。莫非“他”……
“喂,你可别胡说,”她着急地端详他。“你是真的假的?”
“你呀!我给你这个鬼附了身了。”
她打他一下。“你找骂吗?”
他就势抓住她的手就不放了。“瞧你脸都白了。你居然是个迷信的人哪?”
“给你吓得三魂少了两魂,还得受你讥嘲啊?”她也不退缩,由着他握牢她的手。“庄琪呢?”
“你把我像个烂饭袋似的丢给她,可没把她交给我,而我更不是她的监护人。她要走,我还跟去盯梢吗?”
“咦,你这人真是,别人问一句,你抢白十句。”
“你不是别人,我也不过答了你三两句。我说管饭的,你让我得了胃溃疡,可没人给你装修房子了。”
“快九点了,你还没吃啊?”她喊。
“我等你呀,等得望眼欲穿,你懂不懂?”他摆个狰狞脸。“别说你吃得饱饱的,别逼我变成杀人犯。”
他就是这副样子,也还是迷人得很。
“为了一顿饭杀人,英雄气短哦。”
他拉她的手贴向他的胃。“这扁扁塌塌的肚子,从昨晚晚餐后空到现在,我的气够长啦。”
这个庄琪怎么搞的?
“你怎么不早说呢?还讲大堆无谓说话。等我一下,我拿个钱包。”
“不,我这一天等够了。”
“哎——”
直到她坐上了他的车,他才甘心地放开她。在他绕过车子坐进驾驶座位,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放松地盯着她。
“你以为我会遁地术还是隐身术吗?”她嘲笑他。
“你逃不掉的。”
“逃?哈!”她乐得眉眼都在笑。“对了,你说我怕你是什么意思?”
“上午你一声不响偷偷溜走是什么意思?”
“我有事嘛。”她声音小了下来。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偷偷摸摸?”
她翻翻眼珠,然后瞪他:“劫银行喽。你们这些人真莫名其妙,我没有权利在我自己的房子自由来去吗?”
“‘你们这些人’?”他瞥瞥她。“除了我,还有谁?”
一个鬼。她叹气。
“你这餐饭要到哪儿去吃啊?”
“上西贡。”
“西贡?跑去西贡吃海鲜吗?”
“不行吗?我要到我最喜欢的餐厅去。”
“喔,我以为你不爱上餐厅出风头呢。”
他微笑。“这家餐厅是自己的。”
她张大眼睛。“你还经营餐厅?你可真不得了。你还有什么其他事业?”
他还是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恋文轻松地靠着椅背。欣赏窗外在夜色中向后疾退的夜景。拂光掠影,世事尽皆如是。
忽然,她想起无名鬼,不知十七岁是他的最后记忆,或是他离开人间的年纪?
那么年轻,正当黄金青春年华呢,他能记起他失去的空白日子就好了,或者她可以了解他灵魂飘游不去的原因。
那又如何?她要怎样帮他?
“你知不知道男人吃起醋来也不输给女人的?”
恋文诧然地转向他。“你跟谁吃醋?”
“看你想的是谁喽。”她哑然失笑。这可妙了,鬼和他吃醋,而他也和鬼吃醋。
“你吃哪门子醋啊?”她有没有表现得太欢喜?
“你想的是个男人还是女的?”
他不是男“人”,所以她说:“男的。”
关敬的脸色阴暗下来。不过可能是夜色在这段路比较暗的关系,她想。
“你不用这么坦白嘛。”
他懊恼的声调惹得她格格笑。
“我偷偷摸摸你有意见,我坦白了,你又不满意。你这人太难伺候了吧?”
“你是为了这个男的,所以才把我丢给庄琪?”
嘿,他是认真的在谈这件事哩。
“你又不是个包袱,什么叫把你丢给她?”恋文的心怦怦直跳。
他斜瞄她一眼。“今天不是你第一次故意走开,好让我单独和她在一起了。”
这是实情,她无话可说。她惊讶的是他不乐意的反应。唔,该说惊喜才对。
女人,你是矛盾的动物。
“怎么样啊?”他紧迫逼人。
“呃……庄琪很喜欢你。”
呀,真笨!她就不能招认得技巧些吗?
“你不?”
“不什么?”
“不喜欢我?”
“我没说。”
“你也没说你喜欢我。”
她笑着。唉,男人孩子气起来就像个小男生般不可理喻。当她正要这么对他说时,他不悦又有些耍赖的表情,蓦地令她瞠然失声。
恋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刹那间,她的脊背穿过阵阵寒颤。她突然醒悟数次无名鬼的表情、神态,为何总让她有种无可解释的熟悉感和似曾相识。
“他”和关敬神似。
或者,“他”此刻根本就附在关敬身上?
“关……你……你是……是不是……”她舌头打了结似的,话都说不清。
“我是不是爱上了你?”他用眼梢看她坐立不安的样子。“我如果说是,你不会开了车门跳出去吧?”
“别开玩笑啦!”她几乎在呻吟。
该怎么办?只不能直接明白的对着他问:无名鬼,是不是你附在他身上搞鬼?
“感情的事怎能开玩笑?”关敬的声音十分温柔,方向盘上的手挪过一只轻轻握着她的手。
他的手温热的,和他的声音一样温柔,反而是她的手冰冰凉凉,还有些僵硬颤抖。
“恋文,你冷吗?把窗子关起来吧。”
她呆呆看着他横在她身前摇起窗子的手。鬼是没有体温的,但当鬼附上人身时又如何呢?
“关敬,你早些时候说你给鬼附了身,是开玩笑还是真的?”
“怎么你还在想这个呀?”关敬摇摇头。“重要的话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说出来,你当耳边风,不关紧要的玩笑却紧紧放在心上。好了,算了,我明白了。”
她可顾不了他的沮丧,她还没弄明白呢。
“玩笑吗?真的只是玩笑?”
“是骗你的。哪有鬼魂附身这种事?你看太多鬼故事了,是不是?”
恋文慢慢吐出一口气。“哦,憋死我了。”
她不禁颇感难为情。世上相似的人那么多,他和“他”不过一些表情、说话语气雷同,她就如此穷紧张的反应过度。
对了,“他”不是说过吗?“他”和关敬磁场抵触,有关敬在,“他”甚至现不了身,又如何附得上关敬的身呢?神经病!
她心情顿时开朗起来,这才看到车子开进西贡,驶过市街,还在往前行。
“你的餐厅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啊?”
“到了。”
哪里有什么餐厅?面前是一栋石砖造的平房建筑。他才熄了引擎,大门就开了,跨出门槛的是个十足老式穿扮的妇人,藏青布衣布裤,旧时大陆妇人手缝的那种布鞋,齐耳的短发斑灰,素净的脸庞漾着慈爱的笑容。
恋文跟着关敬走到她面前。
“这是我妈。妈,她是舒恋文。”关敬介绍。
“伯母好。”恋文连忙礼貌地说。
要命,这个人,不早说带她来他家,她总得换身衣服呀!旧t恤和宽松的家居裤,布鞋一双,袜子也没穿,像话吗?
关敬的母亲不说话,笑吟吟地拿手势请客人进屋。仿佛看出恋文的不自在,关敬俯身向她微笑。
“放轻松,又不是来拜见婆婆。”他耳语。
“也不能这副邋遢相,多没礼貌。”她小声向他抱怨。“都是你啦,卖关子卖到山海关去了。”
关敬大笑。“我非常喜欢你独特的表达方式。”
她则在此际猛地想起他在车上说过的一句话:我是不是爱上了你?我如果说是……
关伯母这时端着个杯子回来客厅。
“我来,妈。”关敬赶紧接过来,把冒着热气的茶奉给恋文。“这可是上好的乌龙茶,只泡给我们自家人喝的。”
当着他妈妈,胡开这种玩笑。还是,他当真话中有话?
“谢谢伯母。”恋文说。“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
关伯母一语不发,一迳笑吟吟地盯着她看,很欢喜似的,瞧得恋文更加不自在,脸也羞红了。
“你真的吃过啦?”关敬问她。
她没有,只吃了几片饼干而已。忽然有些新构想,她便急着画下来,跟往常一样工作得忘了时间,觉得饿了,手边有什么便胡塞几口。
“吃过了。”
关敬的全时开放餐厅是家,厨子自然是他妈妈,她怎么好意思麻烦老人家?
如此跟着跑来,已经够唐突的了。
“骗人。”关敬说。“你陪关伯母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他消失在走道。恋文面对坐到她对面的关伯母,不晓得说什么好。老人家一声不出,老望着她看,说真的,她开始感到怪怪的。
这栋石砖平房恐怕已有相当历史了。
恋文踏进这屋时,令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和家人也住在同样的房子。
恋文环顾四周时,发现一张摇椅。她家以前也有一张这类的摇椅,她常爬上去玩,当它是摇床。
“关伯母,我家从前住的也是这种房子。”她说,找到个她自己感到亲切温馨的话题和老人家闲聊。
其实关伯母看起来蛮年轻,头发虽灰白,发式干净利落,秀气的脸庞上没有多少皱纹,要是把头发染黑,就和关敬像姐弟。
“后来为了方便家父上班,全家搬去新家。我实在舍不得旧居,搬家时我哭得好伤心。后来听说那房子拆了时,我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恋文一口气说了小时候的事。
关伯母终于有微笑以外的反应了。她举起双手比划。
手语!恋文怔住。上帝,她不懂这个啊。
“我们在这住了四十多年了。”
哦,关伯母还是可以发声的,只不过声音低沉粗哑,像个男人。
“那么关敬是在这出生的了?”
“是啊,生在院子里。”一阵呵呵笑。“他妈妈正在种花,种着种着,肚子疼,以为要上厕所,才要站起来,咚的一声,肚子里的娃儿出来了,掉在花盆里。抱起他时,一身的土,打出生就玩土玩泥巴玩到长大。”
恋文跟着笑,笑着笑着,笑声猝地卡住。他妈妈?
关伯母两手比个不停,嘴唇却并没有动。
说话的不是关伯母。
她也还是笑脸盎然,但像男人的笑声来自另一边。
窗边靠墙的摇椅,恋文先前看见它时上面没有人,这时却坐了个头发银白的老人。
恋文四下环顾,除了大门入口及关敬进去的走道,别无其他入口。老人……
从哪冒出来的?
恋文轻轻倒吸一口气。
老人是关敬的父亲。他童年时便去世了的父亲。
她望向关伯母,后者带着同样的笑容看着她。她很慢地转动她僵硬的脖子。
老人还在。
“吓着你啦,舒小组?”老人慈祥地歉然问。
她没感到害怕,只是——“呃……有点意外,我大概八字比较轻。”后一句是她的喃喃自语。
老人又一阵呵呵笑。“敬儿说得没错,你真是可爱。”
恋文暗暗呻吟。想来她二十八岁以前都不太可爱。
关敬去做什么了,怎么还不出来?
“我知道你见过石彦,和他也蛮谈得来,所以我冒昧和你见面,请不要见怪。舒小姐。”
“谁是石彦?”恋文茫然地问。
“好了,”关敬拍着手喊着出来。“开饭了。”
恋文望回摇椅。老人不见了。
怪哉,奇哉,难道他们父子的磁场也相抵触不成?
关伯母又对她做手语。
“我妈说她吃过了,请你别客气,不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关敬解说道。
叫他自己进去吃,她留在客厅再和老人谈续未完的话,还是和他一起走开,好喘一口气?
恋文很快作好了决定。她站起来。
“待会儿再和您聊,伯母。”
关伯母高兴地挥挥手。
恋文跟在关敬后面,经过一条暗暗的走道,朝后面走去。
“你亲自下厨?”
“下厨算什么?我还有许多深藏不露的优点呢。”
“当然了,它们都被你经常显露的‘谦虚’掩盖住了。”
关敬开怀地大笑。
舒恋文,你八成有毛病,换了任何正常人,连连见鬼,不早吓得魂飞魄散了,你还像没事人似的说笑话。
厨房圆桌上摆着两盘烩饭,都是素菜。芋头、青豆、番茄、面麸和芥菜。
“很好吃。”她不是客套。
“我担心你不习惯。”关敬说。“我母亲茹素,家里不做荤食,也不买荤食。”
“你怎么办?你没吃素呀。”
“我随缘。我对吃的向来不挑剔。”
他一下子就把一大盘饭吃了三分之二,是真的饿了。恋文感到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