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你只要让它至少有晃动就好。”
晃动,这个ok,这个ok
她大大松了口气,不过站在她前方,身穿藏青色功夫装的老人家,可没理会她生动的表情,只是口沫横飞的继续道:“我们楚家的基本功,最重要的就是腿法,只要腿法练好,其它都不是问题。想当年,你妈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练到能飞檐走壁,你要好好练,到时攀山爬墙都不是问题。”
呃,她练武只是想要强身而已。
不过在和外公习武练了一年的现在,她早知道不要随便打断他老人家的话,免得他又闹起别扭。
外公啊,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还是十分强健,外表上看起来更是只有五十出头,身材及体力都好得下得了,比一般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要好。
上个月,他才去攀岩回来呢。
都七十了还去攀岩,外公搞不好可以去申请金氏世界纪录吧?
话说回来,据说外公年轻时是很有名的神偷,妈咪也是。事实上,楚家历代都是当小偷为生,而且无论男女老幼都会开锁,连身为外孙的双胞胎都练得一身好功夫。
直到现在,也只有蒂蒂阿姨是唯一的例外,她一毕业就跑去当保全了。
虽说楚家的人把偷东西当作是兴趣,而且家训第一条就是“惩恶除好、劫富济贫”,所以穷人的不偷、好人的也不偷,但他们当然没有善良到把偷到的东西统统都捐出去,加上中间也出了几位经商有道的祖先,所以虽然没有家大业大,但还是拥有不少家产。
事实上,这一整座山都是楚家的,一直到她十岁,来外公这里玩时,都还会在这拥有健身房、道场、藏百~万#^^小!说,和一个巨大仓库的广大屋子里迷路。
不过她很喜欢外公家这种全是木造的古老房屋,不像家里是西式的别墅,外公家是日式的大屋子,屋外种的也是松树,感觉很舒服,有一种时光停滞的宁静氛围,就像……那间咖啡店一样。
“小丽。”
听到外公的叫唤,她猛然回神,只见外公抬起腿,解释道:“你踢腿的时候,记得脚尖要扬起,用脚掌底部前面这一块去踢,不要用脚趾头,用脚趾头踢人,包准你踢完那一脚,你的脚趾头没骨折也要扭伤。”
她站起来,抬腿试踢。
“这样吗?”
“对,就是这样。”
外公微笑点头,“你踢踢看。”
她走到沙袋面前,握拳抬脚,踢向沙袋。
沉重的沙袋几不可见的晃了一下。
她有些尴尬的回头,却见外公微笑道:“没关系、没开系,再来一次。”
在外公的鼓励下,绮丽一次又一次的练习踢腿,不一会儿就挥汗如雨。
那天晚上,如同每次去练完功一样,她一回到家,洗完澡后,一躺上床就累得睡死过去,一觉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她才睁开眼,就看见那只大肥猫又出现在眼前。
它蜷缩在她房间外面的窗台上,呼呼大睡。
“我发誓,我真的没有诱拐它!”
下午两点,她出现在店里,抱着那只猫,坐上了吧台椅,一脸无辜。
“昨天晚上,我明明是先到我外公家,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它是怎么跑到我家的,可我一早醒来,它就已经窝在我窗台上了。”
和前两次不同,今天她没绑辫子,任长发披散。
“我本来想早上就带它过来的,但它看起来很饿的样子,爷爷又说,咖啡店通常要十一点才会开,我有想过要打电话,但是你店里的电话没有登记,我又忘记和你拿名片了。”
她停下来喘口气,一边东张西望的,在她怀里的黑猫,则当着他的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大到他可以清楚看见它瞒里的每一颗利牙。
“你有名片吗?”
她终于将视线定在他身上,看着他。
“没有。”他将温开水放到她面前。
“咦?”她眨巴着大眼,看起来有些茫然,然后下一秒,脱口就道:“你应该——”
话出口一半,她才想起她不应该鼓励他做宣传,要是搞得这里以后客人变多,那她也很困扰,可要是他这里一直没客人,倒掉怎么办?
小小挣扎了一下,她还是把剩下的话说完。
“你应该要印一些名片的。”
“为什么?”
“这样你才可以给客人,让人家知道你的地址和电话啊,这是一种宣传,我们老师说,产品内容虽然很重要,但是营销宣传一样很重要的。就像你看,假如今天我不是因为猫,而是想和朋友约在这里吃饭,因为我很喜欢这里呀,结果却忘了店里正确的地址,也不记得电话,这时候如果有名片的话,就很方便啊。你煮的咖啡那么好喝,料理又很好吃,老板你又长得这么帅,来过的人都不会忘记,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店里的生意,很快就会好起来了……唉。”
一开始她还很有精神,振振有辞的劝说,可到一半就越来越小声,到最后还忍不住叹了口气。
听到她那声叹气,他却不禁扬了扬嘴角。
无论是以前或现在,她的心情总是坦率的表现在脸上。
“你觉得我店里生意很差?”
“还好啦,一点点啦。”是说到现在她除了第一天看到的那个不像客人的女孩之外,只看过她和另外一个客人耶。
她低着头,还是忍不住偷瞄他一眼,却见他说。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喜欢现在这个样子。”
“真的?”她双眼一亮,整个人趴在吧台上,结果忘了猫咪还在她手里,黑猫被她一压,喵叫了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她一惊,忙松手让它下地。
但她可没因为这样而忘了心里的疑问,“那个……老板,你不希望生意好一点吗?”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啊,他在笑。
怦怦——
望着他那抹温柔的笑,胸口不知为何抽紧了一下。
怦怦——
奇怪,这是什么感觉?
ok,她知道,这是心跳,她很明显的感受到自己突然跳得很大力的心跳,但是……但是……
一股莫名的热气突然上涌,她一惊,慌张的低下头,跳下吧台椅。
“老板,你这里有化妆间吗?”
他微微一愣,仍是回答了她,“有,在那扇门后。”
她没等他说完,就头也不回的冲了进去。
门才关起来,聚集在眼眶里的泪水,便潸然而下。
好奇怪。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看到他的笑,就突然想哭,可是当她看见他那温柔的笑,那瞬间胸口就是好难受,成串的泪怎样也停不下来。
她背靠在门上,抽着卫生纸擦眼泪,不懂自己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不过,她的状况和多愁善感没关系吧?
虽然才见过他三次,但在方才那一瞬,她就是知道他很少笑,很少很少。
悲伤的回忆……
彼岸花的花语蓦地跳了出来,教她心头再次一抽。
天啊,她在胡思乱想了。
她也不过才见过他三次耶,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错觉啊?
低着头看着被她揉成一团的卫生纸,她真的变得好奇怪……
爱乱想、爱乱想。
好不容易止住了泪,她将眼泪擦干,在那莫名悲伤的情绪平复之后,洗了脸,深吸口气,确定镜中的自己看不出异状,才推开门走出去。
他依然站在吧台,如一尊大理石雕,俊帅的面容又恢复了无波般的平静。
猫儿不知何时重新跳上了吧台,吃着白瓷盘里的食物。等她走近,才发现它吃的是鱼,不是给猫吃的猫罐头,甚至不是一般的鱼罐头,而是一整条的煎鱼。
啊,原来他给它吃得那么好,难怪它那么胖。
“你都喂它吃整条鱼吗?”
她重新在位子上坐下,语气有些过分轻快。
虽然察觉有些不对,他仍没有多问,只回道:“没办法,它挑食,它原先的主人把它给宠坏了。”
“原先的主人?所以咪咪这个名字不是你取的?”
“不是。”他抬起头,看着她问:“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她点点头,瞧着那慢条斯理吃着鱼的黑猫,好奇心又让她开了口,“它原先的主人怎么了?”
他并没有回答。
那几近窒息的沉默,让她将视线重新移回他脸上,虽然只有一瞬,只看了一眼,但她的确在他眼里看见教人难以直视的痛苦。
在那瞬间,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凝重悲伤了起来。
可他很快的垂下了眼,遮掩了一切,若非沉默持续着,她几乎以为一切都是妣的错觉。
她再笨,也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她张嘴试着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正当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那尴尬和不明所以的愧疚感给打落无底深渊时,他开了口。
“它的主人……离开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如果不是因为沙哑,和那短短三秒,却让她觉得度秒如年的停顿,她一定会以为咪咪的主人只是出国留学而已,不过事到如今,就算她怀疑那位前主人十之八九已经挂点,她也没笨到开口继续追问。
所以,她只是轻轻的应了一声。
“喔。”
沉默继续笼罩着,阴暗的乌云似乎也在他身边持续围绕不散。
天啊,这种阴郁的气氛真让她无法忍受。
她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水杯,看着他一语不发的低头敲打在柜台里的计算机,忍耐了几秒钟,终于沉不住气的再次张嘴发言。
“那个……老板。”
他停下记账的动作,抬眼看她。
“我叫白绮丽。”她拿起放在吧台上的便条纸和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便条纸转过去给他看。“这是我的名字。”
他低头看着她整齐秀丽的字体,然后抬起头来,只见她期待的仰望着他。
“所以?”他问。
不是她在说,他的表情还真有那么一点困惑。
好奇妙,虽然只是微微的困惑,却改变了他给人的感觉,男人的困惑看起来……真的是……好……好……
好可爱啊!
“名字啊,名字。”忍住想抬手拍拍他的冲动,虽然觉得自己有点花痴,她还是笑眯眯的捧着小脸,问了一个其实已经困扰了她三天的问题。
“我叫白绮丽,你叫什么名字?”
第十一章
秦无明。
寻梦园咖啡店老板的名字。
店里的老客人,都喊他秦哥。
那天她问他时,他呆瞪着她,整整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打从那天起,她每天放学都会来这里消费,吃饭或喝咖啡、吃蛋糕,免得他哪天真的撑不下去,关门歇业。
幸好两个星期下来,她还真的遇过几位客人,虽然他的客人,都有种很奇怪,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特质。
一直到昨天晚上,她才发现他们都很沉默,而且多半都是在超过晚上七点,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时,才会出现。
有时,就算店里有人,也都静得像在森林里,就是要很安静、很安静,才能隐约听见声音,像是翻书,或喝饮料,那种细微的声响。
无论男女,店里的客人都不爱说话。
他们静得像是一缕幽魂。
不过这些人当然不是,是的话,她一定会晓得。
话说回来,这间店的老板也是“沉默是金”的崇拜者,多数的时候,都是她在说,他在听。
沉默的老板加上沉默的客人。
这算是物以类聚吗?
那她是突变的待例?
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她每次来这边,就会在他面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和他报告今天在学校发生的大小事。
幸好他从来不曾对她的多话表现出困扰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是阴阳眼吗?”
这句话,突然就这样毫无预警的蹦了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这位秦先生,却依然是没什么表情的,将一份蛋糕放到吧台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最近似乎养成了喂食她的习惯,每次她来,他总是会自动把各式各样的食物和甜点放到她面前。
“知道。”他说。
“我有阴阳眼。”她没有点这份蛋糕,不过不吃白不吃,况且她每次都有付钱的,又不是吃白食。思及此,她拿起叉子,一边攻击盘子里的蓝莓起司蛋糕,一边说:“我从小就可以看见鬼。”
他还是沉默。
“你知道,就是人往生后,会变成的东西。”
“嗯。”他点头。
她含着叉子,歪头看着眼前丝毫没有不耐神色的男人,到目前为止,他没显示出她是神经病的样子,她忍不住猜想起来,是不是所有的咖啡店老板,都受过沉默的听客人说话的训练。或者,也有可能他把她当作有幻想症,以说谎和夸张的言行,来获得人们注意的青少年。
无论如何,就算他真是这样想,他也没表现出来。
他只是将煮好的咖啡,倒在咖啡杯里。
一待他倒好,她便自动自发的将咖啡放到托盘里,送去给坐在墙边沙发上的客人,今天的客人是个男的,戴着金边眼镜,拿着笔记型计算机,不过他一进门,把东西放桌上后,就把外套盖头上,躺在沙发上睡觉。
这是她第三次看到这个人了。
秦无明是个外表看起来很冷酷,实际上却很细心的老板。
每次他都会在这人快醒时,煮好咖啡。
果然她才走到桌边,那男人就坐了起来,打开计算机工作。
这家伙证明了一件事,来这间店的,真的都是老客人,熟到把这里当自己家放松休息的老客人。
她将咖啡放好,走回吧台,坐回高脚椅上。
咪咪跳到了她的膝上,试了几个姿势,然后才蜷缩成一个球。
这只猫特别喜欢她,也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在窗户外面发现它,后来干脆让它进房睡。不过它倒是死都不肯再和她一起上学,通常在上学途中,它就会自动转弯,乖乖回店里去。
奇怪的是,猫主人一点都不介意它不睡家里,他任它晚出早归,自由来去。
这些日子下来,她早已确认,它是一只非常聪明的猫。
要是她是猫,也会每天回这里吃饭,一般人哪会天天喂猫吃鱼啊。
吧台里的男人,清洗着玻璃壶,她摸着咪咪柔顺的猫毛,一边将一小口蛋糕再送进嘴里,罐续方才的话题。
“我从小就有阴阳眼,从出生就看得见,所以我并不觉得他们很可怕,只是觉得那些人有点奇怪而已,而且我每次一碰到那些鬼,就会大病一场,所以我小时候常常进出医院。当我懂事之后,经过几次实验,才发现我只要一碰到鬼,他们就会消失,不过我就会变得很虚弱,既然知道了这一点,我当然尽量小心不让自己碰到鬼。”
他将器具擦干,放到架子上。
“你现在还会遇到鬼吗?”
虽然一边在做事,但他的确有在听她说话。
她心头一暖,点头道:“会,但是我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志麒和志鳞。志麒和小老头一样爱碎碎念,志麟虽然好一点,不过他有时也很像小管家婆。重点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我有阴阳眼,看得到鬼一样,他们虽然看不见,却拥有将鬼魂弹开的能力。”
她摸着蜷在腿上的黑猫,微微一笑,“所以只要我和双胞胎在一起,就看不到他们。”
但他们不会一直和她在一起。
“那你现在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吗?”他轻声问。
“嗯。”她点头,“我不能老是靠双胞胎,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若再和他们读同一所学校,他们一定会成天跟着我。”
“所以,你才跑去读女校?”
“对啊,读女校他们就不能跟啦,他们都已经十六岁了耶,高中生活要是还成天跟着我,要怎么交女朋友?而且,我真的不想再替他们两个代转情书啦。”她吐了吐舌头,然后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读的是女校?”
“你穿着晓华女中的制服。”他指着她外套上的牡丹校徽。
“啊,对喔,我都忘了。”她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然后才道:“总之,就是这样,我才想要练武,一方面是为了强身,另一方面是希望自己体力好一点,才不会每次一碰到鬼就昏倒。这样他们才不会成天担心东、担心西的。”
虽然她笑着如此说,他却可以从她眼中看到寂寞。
她喝了一口柳橙汁,看着他自嘲的笑着说:“好奇怪,我从来没和人说过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我来这里之后,变得好爱说话,我平常话不多的。”
“我相信。”他说。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太沉默的关系?”她歪着头问。
“可能吧。”
“你真是一个寡言的人。”她下了结论。
他牵动了嘴角,教她一颗心,再次因他的笑而抽疼,但这一回,已经比前几次好上许多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开始习惯他那淡淡的、温柔的,却不知为何总教她想哭的笑……
她每天都来。
他每天都期待着她来。
有时她只是匆匆来喝个饮料,就会赶去楚家;但是,不用练武的那一天,她就会在店里吃饭用餐,坐在吧台和他聊天。
每一天,她都会和他描述她的家人、她的学校生活。
慢慢的,他从她的言谈中,逐渐了解这个不一样的她。
白绮丽,有些迷糊,常常发呆。
她爱笑,爱说话,个性单纯,但心思却很细腻。
对于自己拥有阴阳眼这件事,她感到有些困扰,却不会太过烦恼。
她喜欢走路,喜欢甜食,喜欢和外公练武,喜欢音乐,喜欢四季的变换,即使常常被叫到教官室报到,她依然喜欢上学。
她讨厌医院。
她爱她的家人。
还有……她很寂寞。
一开始她来,是为了猫。
后来,她会来,却是因为寂寞。
因为不想给从小关爱她的家人再添麻烦,所以她常跑来这里,但他总是在她眼里看到寂寞,他认得那种表情和眼神,因为他常在镜子里看见同样的神情。
钟声,轻轻响了二十一下。
“九点了。”
“嗯。”
“很晚了。”
“我知道。”
“你该回家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双胞胎陪爷爷奶奶出国了,爸妈要留在公司处理紧急状况。”她透过玻璃杯,看着他说:“家里今天没人在。”
“你不该和陌生人说这句话。”他提醒她。
“你不是陌生人。”她说。
她回答得是如此自然而顺口,他喉头紧缩着,一颗心,因她的话而暖热,而疼痛。
“我是。”他强迫自己开口。“你该回去了。”
“你不是。”她放下了杯子,乌黑的瞳眸,泛着可疑的亮光,但她粉嫩的唇,却还是扯出了笑。“不过我的确该回去了。”
那抹笑,有些破碎,碎片飞散,直直剌中了他的心,教他心口为之疼痛。
她没看到,她低下了头,翻找着钱包。
“我送你回去。”未及细想,字句就脱口而出。
“不用了。”她没有抬头,但语音透着难掩的哽咽,将钞票放到吧台上后,她转身就定。
他看着她推开店门,门上的铃铛响起,她走了出去。
她垂头丧气的背影,在庭院中的小径里,显得特别孤单。
黑猫不爽的瞪着那王八蛋,简直不敢相信有人顽固成这样,它正要跟上,却见他突然走出了吧台,开门追了出去。
夜,凉如水。
门上的铃铛声,在静夜中,听来格外清脆。
她闻声回头,看见他朝她走来。
红花,随风摇曳着。
“太晚了。”他来到她面前重申。
“我知道。”她低下头,泪水随之滴落。
“只是因为太晚了。”他语音沙哑的解释。
“嗯。”她咬着唇点头。
他可以看见,她的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泥上上。
不自觉地,他抬起手,想触碰她,却因醒觉而在半空中顿住,张开的手,缓缓的在空中,紧握成拳,收回了身侧。
最终,他还是只能哑声开口。
“我……送你回去。”
这一回,她没再拒绝,只是点了点头。
“好。”
他开车载她回山上。
一路上,她没开口,他也没再说话。
车子里,只有偶尔会传来她吸鼻子的声音。
他将车停在她家大门,虽然有些尴尬,她还是吸吸鼻子,擦掉泪水,在下车时,抬头看着他。
“谢谢。”
“不客气。”
她开门下了车,打开大门,穿过庭院,来到门口。
他车子的引擎声,依然未远离。
她打开家门,回过头,看见他的车,仍旧待在原地,并未立刻驶离,她可以看见他坐在车子里的身影。
她晓得,他是在等她进门。
这男人,是一个温柔且细心的人。
不知道哪来的冲动,她回身下楼,跑回他车旁,敲着他的车窗。
“老板!”
他降下了车窗。
“什么事?”
她弯腰从车窗外,看着他说:“我明年就满十八岁了。”
他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她脸上泪痕未干,却笑了出来,“我只是突然想让你知道而已。你回去时,路上小心!明天见,byebye!”
语毕,她才转身跑了回去,进门时,还不忘回头和他挥手。
她灿烂如花的笑容,消失在门后,留下错愕不已的他。
我明年就满十八岁了。
秦无明愣愣的坐在车子里,看着她家的灯亮起,一颗心充满了矛盾的情绪。
很苦,很甜。
很痛,也很暖。
半晌后,他将车开下山,然后在店里坐了一整夜,将那苦痛甜暖细细重温回味,再好好收藏于心。
因为他晓得,关于她,他能拥有的,只有这些……
那个女孩,趴在菩提树粗大的枝干上。
店外的菩提老树在深秋,依然茂密不已,满树的绿叶几乎遮蔽了她的身影,若非绮丽眼尖,一定不会发现她的存在。
那棵菩提树的树龄,一定已经有好几百年了。
她从来没见过那么高大的菩提树。
当然她更没见过有人会那么喜欢躺在树上,她已经连续好几天,看见那女孩趴在树干上了。
她不是鬼,绮丽晓得,她虽然苍白,却一点也不透明。
况且,她之前便见过她了,在她初次来到这问店的那天,她是那位跑出来提醒秦,水快烧干的女孩。
忍不住好奇,她终于在今天走到树下,仰望那看起来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女孩。
“哈啰。”
女孩睁开了眼,眨也没眨一下的看着她,乌黑的大眼,闪过一丝惊慌,似是没想到会有人喊她,或是没想到她会过来。
绮丽很确定她是人,虽然这女孩的反应有点像鬼,一副不该有人看见她的模样。
或许她是妖精。
老实说,有秦这种气质特异的老板,这间店真要有妖精出没,她也不会觉得太奇怪。
毕竟,世界上无奇不有,她自己还看得见鬼呢。
不过这女孩一定不是菩提树精,她很美,但那美丽的容颜之中,却透着一抹艳丽。
说她是树精,她更像花妖。
阳光从林叶中穿过,轻轻洒落在女孩身上。
她沉默地,从树上俯视着她,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背上,缠绕在她洁白的藕臂上,几缕黑发散落,因风而飘荡飞扬着。
从绮丽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那张脸的上半部,特别是她那双乌黑神秘的大眼。
“抱歉,我吵到你了吗?”绮丽微笑开口。
缓缓的,女孩摇了摇头。
她想也是,这阵子,她常发现这女孩在看她,偷偷地,观察着她。
“我可以上去吗?”她问。
女孩迟疑着,有一瞬间,绮丽以为她会拒绝,但她最后遣是点了点头。
她爬上树,女孩坐起来,让了一半的位子给她。
她在树干上坐好,菩提树如一把巨大的伞,仰天开展着,护着她们。
这地方的视野很好,可以看到整栋的咖啡店,和开满红花的庭院,还有附近巷弄中的景象。
星期天的早晨,靠近办公大楼的巷弄里,反而没什么人。
倒是大街上,人车还是熙来攘往,但那些喧嚣在这儿几乎都听不太到了。
风吹来,树叶因风而沙沙作响。
透过摇晃的绿叶看去,阳光,如缤纷星子一般闪动着。
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享受微风与阳光拂面的感觉。
身旁的人依然沉默着,绮丽睁开眼,歪着头看她。女孩垂首看着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微凉的秋日,她依然穿得很凉快,黑色细肩带背心加黑色牛仔短裤,她身上最保暖的,大概就是她那头长发了。
“你不冷吗?”绮丽问。
她摇头,那头乌黑的长发也随之晃荡。
这女孩真的漂亮得不太像人类。
绮丽瞧着她精致如陶瓷娃娃的面容,如果不是之前曾看过她冲出来和秦说话,她一定会以为这女孩是哑巴。若非她并未拒绝让她上来,绮丽还真以为自己很讨人厌。
那天她明明看起来挺泼辣的,实在下像现在这安静沉默的模样。
虽然她安静得像朵花,绮丽还是再接再厉的开口。
“你好,我叫白绮丽,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个问题,女孩终于抬起头,瞧着她。
绮丽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
她看着那只悬在半空的手,看了好久,绮丽没有催她,只是等着,半晌后,女孩才迟疑的握住她的手,张嘴轻轻吐出一个字。
“澪。”
“怎么写?”
“三点水,雨令澪。”
“好漂亮的名字。”
当年,云梦初见她时,也这么说过。
澪看着她,心口紧缩着。
这名字。是一个诅咒。
在那个年代,旱时总比雨时多。因为她承继的血,因为她拥有的天分,她被送进了白塔,赐与了这个名字,成为祈雨祭祀的巫女。
记忆太久远,应该要褪色,其它的,都褪了色,只有她,依然鲜明。
她和她,拥有几乎相同的条件,同样的血源,同样的身分,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能力比云梦强大。
当事情发生时,她曾经恨过,好恨、好恨,恨到想毁灭一切。她恨那个国家,恨龚齐,恨蝶舞,恨她,也恨自己的天分。
所以她毁了一切,将她所有曾经存在过、祈佑过的王国,烧毁、淹没——
黑暗苦涩的记忆上涌,几乎再次淹没了她。
蓦地,她抽回了手。
见澪仿佛被她烫了手似的,迅速抽回,绮丽有些尴尬。
“呃,抱歉。”绮丽不好意思的说:“我不是故意要握这么久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以前好像说过同样的话,做过同样的事……你知道就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越说到后面,绮丽也觉得自己的说法很怪,可是她方才真的有这种感觉,只能看着表情有些诡异的泽,干笑着说:“很像男生把妹的老套招数吧?幸好我不是男生,不然多糗……呃,是说……现在也很糗就是了……不过我不是奇怪的人喔,真的,呃,秦可以保证的,你可以问他……”
澪瞪着她,蓦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见她笑了,本来尴尬到无以复加的绮丽,不好意思的也笑了出来。
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林叶之间。
不敢说的是,看着她的笑,绮丽又有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受,就像她每次看见秦时,会有的那种……
她在笑。
当他看见她爬上树,和澪一起坐在上头时,他真的很想出去。
在久远之前,澪曾经恨过她,恨饱受疼爱的她,恨拥有一切的她。
明知澪不会再伤害她,明知澪已改变,但害怕她受伤害的心,还是让他忍不住想出去,将她护在怀里,远离所有可能的伤害。
当她朝浮伸出手,当澪握住她的手时,他几乎要推开门。
然后,澪笑了,她也笑了。
刹那间,菩提、阳光、风,似乎都在同时笑了起来。
花儿们,静静的看着她俩,如他一般。
他见过这一幕,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龚齐的记忆中。
那时,她们的发一样长,她们的眼一样黑,她们唱着同一首歌谣,歌声清亮如光、似风,在山林间、在原野上。
所有看见、听见她们的,都会微笑。
那是一种纯粹的、温柔的声音。
蓦地,泽抬眼,看见他。
他知道,她并未真的完全忘记,但愤怒和憎恨早已平息。
不过,看见他在看,看见他站在门边,她的笑在瞬间变了质,几乎是自嘲地,几近讽刺地,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可以看见她眼里那隐隐蠢动的黑暗情绪。
然后,当着他的面,她抬起了手。
他不敢相信。
但她真的动了手。
几乎在同时,他推门冲了过去。
澪将她推下了树。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绮丽。
她惊呼出声,落在他怀里,脸上有着吃惊和诧异。
“哇,吓我一跳!”她抚着心口,俏脸红润,眨巴着大眼,“你怎么刚好在这里?澪呢?她还好吧?我刚在树上一个不稳,差点伸手把她一起拉下来!”
她边说,边张望着,怕刚交的朋友没她那么幸运。
“我在这里。”
她循声看去,澪依然在树上,只是重新趴躺下来,乌黑的发,如丝般垂落,飘荡着。
“你还好吗?”绮丽关心的询问,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拥着她的手,似乎收紧了些。
“我很好。”澪扬起了嘴角,然后看着那紧拥着绮丽,神色惨白的男人,笑著称赞道:“接得好。”
闻言,绮丽这才惊觉自己人还在人家怀里,不禁脸一红,忙道:“对啊,幸好你刚好经过这里。谢谢,我没事了,你可以放我下来了。”
虽然万般不愿意,他还是松开了手。让她下地。
“我要是你,接到了,就绝不会再放手。”
树上那可恶得令人发指的女人,低声批评。
声音虽小,却难逃他耳,他抬眼瞪去,她却没有闪避他凶狠冰冷的视线,反而直视着他,几近指责的开口重申。
“绝不。”
他脸色为之一白。
这一回,那声音大到绮丽都能听见,她好奇抬头,“你说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
不等那女人再开口,他握住绮丽的手,牵着她就往店里走。
“咦?可是……那个……”绮丽有些迷糊,但她喜欢他的大手牵握着她小手的感觉,所以走了两步,她就放弃了要留下来的念头,只回头扬声叫唤树上的新朋友。
“澪,你要不要一起进来喝鸡汤?是我老爸炖的,很好喝喔——”
听到她的话,另外两个人都为之一愣。
下一秒,巫女的笑声再次响起,回荡在庭院里。
“好啊,我马上就来。”
她边笑边说,只见被拉着往店里走的绮丽,高兴的露出微笑,拾起没被绑架的小手,开心的和她招手。
“快点喔,不然冷了就不好喝了。”
虽然看不到秦的脸,但泽知道,他此刻脸色一定很难看,而且只要绮丽在,就算他再火大,他也绝不会对她怎么样。
他活该,谁教他不信她。
话说回来,这世间,除了那人,还有谁会信她?
心,紧缩着。
“澪?”
听到绮丽的叫唤,她猛然回神,那小笨蛋已经被秦无明那顽固的家伙带到了门边,但原本开心的脸上,却浮现着担忧。
经过了那么多年,轮回了那么多世,她却始终没变。
对那善良到有剩的笨蛋露出微笑,澪深吸口气,暂时忘却一切烦闷,跳下了树,朝着那被恶魔绑架的天使走去。
第十二章
她作了一个梦。
梦里,她在飞翔,飞过了大海,飞过了高山。
她感觉自己像风。
醒时,在光里翻飞穿梭:累了,在云里沉睡优游。
她很快乐。
但,不知怎地,她的身体突然变重,她开始往下坠落,不断坠落。
她睁开眼,看到灰黑色的云雾迅速经过,不同的人影闪过,不同的话语如雷声般轰隆,她的身体万般疼痛。
她继续往下坠落。
害怕、惊恐充塞心头。
人们不断出现,她可以感受到那些人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情感和痛苦如雷、如电、如狂风。
风撕扯着她,闪电穿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