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血色落日

血色落日第15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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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减少了一年。值得了!

    她继续走,无畏的走,只是速度越来越缓慢。

    因为,她还在等。

    ——那剩下的五年时光。

    当然,他不会令她失望。

    迫不及待的扣动扳机,借此强行剥走一年又一年的回忆{奇。书。网}只要全部射完,就再也不用想起——生命中曾出现过,她。

    当一遍遍的枪响,子弹一次次从她脚边擦过,每一颗她都用心默算,牢牢记下:

    44,第七年。

    43,第六年。

    42,第五年。

    41,第四年。

    40,第三年。

    39,第二年。

    还有,最后的一年,1938年。

    偏偏这颗子弹没有如期而至。反倒使整条街陷入未有的沉寂。似乎大家都在翘首以待,都在畏惧——那最后一发子弹会射入何处。

    繁韵停下脚步,不想再走,宁可傻傻等候着。可她在等什么,她自己都觉得迷茫,或许是个了断吧。

    然而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时间筛去所剩无几的分秒……枪仍未响起。

    为何还不开枪?是和她一样犹豫吗?

    繁韵不敢回头,也不敢去想。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耐心而忐忑的等候着他最后的一枪。

    因为这一发子弹代表着他们最初相识的年份。只要它一枪射出,便意味着七年前的一切统统回归原点,记忆删除为零。在他的记忆中不再有她,从此形同陌路。

    蓦然,繁韵有些慌了。竟开始希望那一枪永远不要响起!

    但是,不行啊……这个局面,不正是她执意要来的结果吗?如今再来后悔,已经为时已晚啊……

    突然——-

    最后一枪骤然响起,没有射向她,而是射进了一名百姓的肩上。男子倒地哀号,肩头染红了一片。霎时,挤缩成一团的百姓们更加惶恐,人人脸色煞白,生怕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繁韵自是没料会出现这种偏差,正急欲跑向那男子——

    “如果你敢碰他一下,我保证他会没命。”阴冷的魔音再一次响起,语调与前几次截然不同,充满了残酷的讯号。

    原来,不是偏差,而是他特意的!

    愤然转身,她发现他的表情平静得不起一丝微澜。仿佛这等伤人的事情,不过是些不入眼的小事,不值一提。

    繁韵反问自己:这个人是谁?怎会如此陌生?还是那个感动过自己的他吗?

    是他。

    只不过,是最初那个他。

    “还不走?不是你请求我放过你?”宇田雅治冷冷的说,十足不屑。那些曾经出现过的温和与仁善,再也不会有。

    他走回的,只是最初消失的轨道。往后,他不会再迷失方向。更不会为了任何人。这不就是她期望的?他做到了。

    “可是为什么要伤及无辜?!”对于他的决绝,繁韵比谁都清楚,她也不奢求他还会作出让步。只是,为何他一定要这么做,一定要让她连内疚之感都荡然无存!

    “要我放过你,就得有一个替罪羊代你受过。就这么简单。你要是还不肯走的话,我不介意多替你寻找替罪羊。”宇田雅治不以为然的冷笑,将打空的一柄手枪抛给山本。半晌,才抬眉扫了她一眼。

    “还舍不得走?”

    “为什么你一定要这么做!他们不是为了供你发泄才活着的!你真的-——真的无药可救!”

    “谢谢赞赏。我本来就不是慈善家。悲天悯人,自然是战败国的人才会做。”

    无论她现在有多么难过,宇田雅治都选择视而不见。因为如果他还去在意,一定会原形毕露,重新走上老路。

    而且那条路,注定是条永远回不了头的——死路。

    那么现在,他再为她做完最后一件事吧。

    宇田雅治走向围困的百姓,一弯腰,从口袋里翻出手链丢在受伤男子身上。玛瑙无意染上对方的血,红得让人揪心。他故意眼眉一瞟,果见她面露苦色。

    现在他就想看见她痛苦的样子,那样他才会觉得好过。

    “拿去吧。当赔偿你的。”他正儿八经的说,可脸上却一点歉意的表情也没有,反而一派傲然。

    男子平白受了伤,哪里还敢要他的东西,顿时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

    “不……不用赔偿……不用……”

    “不要会死的。”他好心告诫他,满脸善意。可男子一闻此言,吓得更厉害,仿佛那手链就是他的催命符,眼睛都发直了。

    对于人死前的恐惧,宇田雅治早已司空见惯。他冷笑着,余光仍是盯住繁韵,见她含着泪水跑远,方才起身。

    空望着繁韵渐渐模糊的背影,眼里为她残余的忧伤,转瞬便被冷漠所覆盖。

    他收回目光,行至山本身边,漠然说道:

    “除了你们,在场所有知道这事的人,一个不留。”

    山本愕然。未料少爷会下这种命令,更没想到他用情会如此之深。无论之前说得多么决绝,到头来,终是放不下啊!杀光这些知情人,想必还是为了保她周全吧!

    感叹的摇头,从未觉得少爷会像今天这般,令人痛惜。

    27

    笙正在屋里收拾,忽听后门被人大力推开。出来一看,原来是繁韵回来了。见她若无其事擦着脸,仿佛是在拭去面上的汗珠,然而眉宇间残存的悲戚都未曾化开,抹的也许是泪吧。笙猜想,定与小云提及的日本人有关。

    她还没迈开步子,繁韵却先迎了上来。

    “小云回了吗?”

    “早回了,又和蚊子他们疯去了。听小云回来描述给我听,拦你问话的是个日本军人?没怎么为难你吧?”眼神一飘,才发现她裤腿上沾满了血渍。

    “呀!这是?”笙赶忙撩起她的裤脚,赫见两边脚踝上划出几道血口子,“是被那日本人伤的?!快进屋,我给你清理下!”

    繁韵拉住她,不放心的说:“我哥在家吗?这些别告诉他。”

    “不在呢!先清理下伤口再说。”笙连忙扶她进房,替她清洗完伤口,便拿老冯配制的草药膏子涂上。

    繁韵木讷的坐在床边,眼睛也随着笙缠纱布的动作左一圈,右一圈的转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

    “笙,如果不是因为失忆,你还会如此维护我们?并且还当我们是朋友而非敌人吗?”

    笙想了想,唯有摇头。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现在也很好。虽然在这六年里我也零零散散记起过一些片段,可觉得意义并不大。老活在过去,也蛮痛苦的。再说,挑起战争的又不是老百姓,护卫自己的国土又没错。你倒是出什么事了?这些好像全是擦伤。我还以为是枪伤,都吓着了。怎么搞的?”

    “没什么。被日本兵找茬,受这点伤换条命倒走运了。”她轻描淡写的代过,眉梢的笑透着几许冷意。唇上留着一排齿印,不知是几时咬出来的。

    笙望了望她,复又低下头将纱布固定好。一起身,突然拍下脑门。

    “差点忘了!今天听到四川来的消息,骁宇又立功了!他可真行!”

    “是吗?那可太好了。不过呢,我还真的不太替他担忧。”繁韵总算笑了,却笑得过分忧郁。

    “他是个有抱负,有理想,更有才干的人。所以我一直坚信,他一定可以闯出自己的天地。”

    “想他吗?”

    “当然想。不过你为何六年了还不见有中意的人?大家都想撮合你和我哥。怎么不考虑下?”繁韵悄悄将话题转开,故意逗笙。

    笙笑了笑,也不避讳,大方说出心事。

    “不是没想过。可惜啊,你哥是个死心眼,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而我呢?久而久之,装不下任何人。就盼着战争结束。”

    她想到脸上的疤痕,虽然看着不太明显,可摸上去还是很有实感。这个样子,真的有人肯要吗?

    她相信有这样的人,可不一定是她愿意托付的。

    繁韵看她不吭声,在沉思什么,又好奇的追问。

    “那么战争结束后那?你难道没有打算?”

    “有啊!可能会离开这里。”笙浅笑,抬头望向窗外,她喜欢的那片湛蓝色天空。

    “等到全世界的天空真正变回蓝色,不再充满血腥。我一定要出去走走,出去看看,过去的地方,将来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这是她的理想,她所向往的——新世界。

    繁韵没有打断笙的幻想,因为她也在想,未来是个什么模样。日后能执手与共的他,是否就是命定的那个人?

    会美好吧?

    会吧……

    七月,是武汉最炎热的季节。

    正午时分,街面几乎很少有行人。

    毒辣的日头没完没了倾吐着蓄积一天的热量。远远望去,沥青路上都翻滚着一层层热浪。如果赤脚踩下去,恐怕连皮肉都要烫掉一层。

    藏匿在树间的知了忍受不了酷热,歇斯底里的叫嚣,聒噪得格外令人心烦。

    汉阳有条背街的小荫路本是最佳的纳凉处,奈何被日军占用后,整条街都禁止江城百姓通行。那里先前的建筑都被摧毁,改建成一间间大仓库,专门作为前线集资的独立军需库。

    为了支援在豫和川前线军需的不足,华中总司令官下令从武汉各部队调遣精英和物资,组成一个临时的团队准备不日前往增援。

    由于还未有确定出发的时间,外加上这高温的天气很容易造成士兵精神疲乏,守卫也不免有些松怠。

    军需库门口有两个大岗亭,一边两人。亭后围起的铁栅栏后又有三个人站岗。这些士兵是最辛苦的,顶着太阳晒。而那些不时巡视的日本宪兵则比较懒散,故意挑有树荫的位置巡查。

    忽见有个妇人推着一车西瓜从岗亭前面的马路经过,门口站岗小鬼子立刻向她呲牙咧嘴比划着,示意不准由此通过。

    等妇人明白过来时,顿时吓得慌了神,忙捧上两个大西瓜送给太君润嘴。

    岗亭的士兵早就干渴难耐,见有人自动送上解暑的瓜果,便一把抱过西瓜打发妇人快点离开。

    西瓜还没来得及切开,从街另一端走来的宪兵队就到了岗亭门口,为首的小头目上前就是四巴掌,将这四个站岗的打懵了。尖声厉训的痛骂,听得这四人不住点头,竟忘了例行盘查,以为

    是军需视察队又来检查了。

    小头目手一摆,下面的士兵立刻将卖瓜的妇人赶走。他瞟了瞟里面巡逻的宪兵,见都躲在离岗亭有点远的地方,便借口要通报,让门口的宪兵打开岗亭,佯装拨电话。瞅见里面巡逻的都未曾注意外面的动静,一使眼色,身后的队员迅猛扑上前,几下就将守卫宪兵击晕过去。把人堆在岗亭里,门锁牢,只留下四个充当守卫,其余人则大摇大摆走进军需库。

    那名卖瓜的妇人将车推到后街角落,方才动手将伪装卸下,露出清秀的面容。如果不是因为小云,繁韵是一定要跟随哥哥参与这次行动。现在她必须赶回武昌,料理其它的事宜。

    现在唯有盼他能平安回来。还有笙。

    繁熙和一起乔装的同志来到军需仓库门口,旁边巡逻的日本宪兵只往他们那儿瞧了眼,又继续四周巡逻,并不起疑。而仓库负责把守的与前面守卫不同,这里把关更严格些。

    只听见领头的小鬼子叽里瓜啦嘟囔一通,繁熙哪里听得懂。之前冒的日语都是笙临时教的几句。连串的说,他应付不来。朝笙打个眼色,让她交涉。

    笙现在也化妆成男人样,个头在一队人里最矮,看着极不协调。但日本士兵普遍身高偏矮,所以小鬼子也没因身高而怀疑‘他’。

    她粗鲁的奔上前,劈头就冲指手画脚的门卫一顿臭骂。憋着嗓子粗声粗气,倒挺像个男人。

    交涉了半天,门卫终于妥协,开门让他们进去。

    可他们脚才刚踏入,阴暗的角落闪过数道黑影,在集装箱后面藏匿多时的日本宪兵队迅猛扑出,明晃晃的刺刀转眼就要插入他们身上。繁熙等人眼见中计,欲奋力拼杀出一条血路。可手枪关键时刻竟然哑了,连发几枪都是空弹。

    日本宪兵似乎早料到会是这个局面,竟不急于抓捕,而是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围住。

    仓库外那些闲散的士兵早已和门口伪装宪兵的游击队员开火,另一队埋伏在仓库暗处的宪兵则团团将繁熙他们围堵在仓库入口,让他们进退不得,必须乖乖就范。

    “一定是李仁!咱们被他卖了!难怪他今天托病不加入行动,八成是装的!这子弹可是他负责装配的!没想到这么多年兄弟!”有人开始破口大骂,可敌军逼近在即,大伙只有背靠着背,互相照应。

    索性天无绝人之路,子弹虽然废了,可炸弹却是货真价实。得亏笙提醒,繁熙才想到如果计划失败宁拉鬼子一起陪葬,也不愿被生擒。愤怒的扯开军装,露出胸前捆绑两圈的炸药包。

    那些原想生擒他们立头功的宪兵队也不由得大惊,身子猛向后大退步。

    “放……放下……”一名军官训斥着,汉语发音不大准确,竟变得结结巴巴。

    繁熙胸口一拍,将炸药包明摆给鬼子们看。

    “爷爷是不怕死的!敢乱动一下就让你们一起陪葬!”他怒吼着,扯下腰间挂的一枚手榴弹,拔掉了保险丝。

    “把枪放下!不然我丢了!”

    他一比划,日本宪兵便知道他的意图,可仍对峙着,不愿轻放下手中的武器。

    笙也准备了几根雷管,忙分给其余五名同志。现在他们七人就是活炸弹,谁还敢轻举妄动?

    宪兵队再恨得牙痒,一时也奈何不得!

    “1!”

    “2!”

    繁熙只管报数,第三声通牒未到,领头的宪兵队长忙暗示前一排的宪兵放下武器,而后一排的则故意动作缓慢,拖延时间寻机会。

    繁熙紧盯住前方的敌人,头微靠向后,手心全是冷汗。如今僵局不会持续多久,他必须在还有条件谈判的情况下,让部分人逃生。

    “放他们走!听见没有!”他扬起手,已经抱定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打算。“放了他们!抓我一个就够了!否则,咱们都别指望活着出去!”

    日军没有发话,繁熙一起的兄弟却奋声抗议。

    “说什么废话!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怕个什么狗日的鬼子!大不了鱼死网破!”早在他们投身抗日战斗时,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求无怨无悔,杀个痛快!

    “没错!一起来的就得一起走!有这些小鬼子陪咱们走趟地府,多多益善!”

    又是几个附和的,大家下定以身殉国的决心。惟独笙一言不发,只盯着前方。

    与其他人激昂的情绪迥然不同,笙的脸上反多了一份淡定与平静。她没有发表激昂的宣言,也没有慷慨就义前的英雄姿态,她只是逐渐向繁熙靠拢,向大伙靠拢,哪怕只能是背对背的相触。

    “笙!你走吧!小鬼子放多了不肯,放你一个应该可行!”繁熙重新跟日军摊牌,这样的条件鬼子九成不会拒绝,能逃一个是一个。至于那几个出生入死到现在的兄弟,估计是和他一样的主意: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小心挪动身子,戒备的目光环伺着左右宪兵的举动。

    鬼子们此刻也绞尽脑汁,只想能快点抓住这些亡命之徒。几番衡量,日军官妥协,放一人擒多数倒也划算。

    可偏偏笙视而不见,只淡然道:

    “我不走!”

    一听这话,繁熙顿时失声喝道:

    “你必须得走!不能再拖下去了!难道想寻死吗!”

    “我们不是战友吗?生死一起有何出奇?让我也摊上烈士的名号吧!莫非你们还嫌弃,不肯让我相随?”

    铁铮铮的话,头一次源于笙的固执。

    霎时,谁也没有再吭声,就算日本鬼子悄悄举起枪,意图在炸弹爆炸前将他们击毙。繁熙等人也不再顾及。

    他们沉默着,蓦地开始发笑,好不得意!笙也在笑,畅怀的笑。

    “好!希望来世,咱们还做战友,生死与共!”繁熙爽朗笑着,泪在眸中流动,却不容溢出半分!

    “行!阎王老子那里再见了!”大家豪壮的应声。

    有这些一路走过的兄弟,一同并肩作战的战友,死又何惧?

    抛头颅,洒热血,才是男儿本色!

    繁熙手一抛,手榴弹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弯弯的弧线,转瞬便将在鬼子堆里炸出一朵火热的血莲花。在开花以前,他们纵身向鬼子们扑去,就算死也要完成这最后的任务!

    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爆炸,是库存的火药箱被引爆了。

    刹那的光华,宛如绚烂开放的莲花,带着血的颜色。

    一条从中呼啸冲天的‘火龙’,瞬间吞噬了整栋仓库。非但里面无人生还,就连徘徊在外的日本宪兵也被炸得血肉横飞,只有极少数人幸免遇难,然也伤势不轻。

    烈日当空的正午,因为这场来势汹汹的怒火,变得愈发燥热。

    挂在枝条上的知了疯狂嘶吼着,仿佛是在宣泄它们的恨。抑或是,哀号……

    日军需库被炸的消息很快传遍江城,老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告密的李仁也没有逃过出卖朋友的报应。因为独子被日军胁持,他逼不得已才为之。然而背叛了兄弟间的道义,他领回的却是儿子的尸体。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彻底发狂,当时就和那几个日本兵扭打起来,死状凄惨。

    繁韵也是后来才得知李仁的死,以及哥哥被出卖的内幕。

    可她无法接受哥哥已经身亡的事实,她绝不相信!

    都深夜了,她依然固执的坐在大厅门槛上,等着院门开启。等着他们归来。只是越等,就越心寒。无助的冷意从骨子里透出来,席卷全身,冻结了唯一的希冀。

    头顶的那片天,此刻也暗沉沉的,大有风雨欲来的架势。

    繁韵揽紧小云,现在只有他,也只剩下他而已。

    不能再失去了。再失去,她一定会活不下去的!

    小云体会不到她的恐惧,只懒洋洋的倒在妈妈怀里,昂着小脑袋,一边数着星星,一边嘀咕:

    “妈妈。为什么舅舅和笙阿姨还没有回来呢?星星都数完了。”

    “再等等。舅舅他们……就快回了……”繁韵嗫嚅半天,总算回答了儿子。下意识抱得儿子更紧,可还是抵不住心寒。

    无语,又是一阵沉寂……

    小云熬不过瞌睡虫的马蚤扰,想睡了。

    “妈妈……我想要舅舅陪我睡觉。还想听他讲打仗的故事,好多好多的好听故事……”小云疲倦的打着哈欠,头枕在繁韵手臂上昏昏欲睡。

    他太想睡了,全然不知妈妈的身体在发抖,在背着他偷偷哭泣;也不会知道舅舅和笙阿姨,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军需库爆炸事件引发的大规模搜捕行动将近半月,扬言要报复的日本军还未在中国百姓身上找到发泄口,美国便分别在8月的6号和9号在广岛长崎投递了两枚原子弹。这无疑给已经身困险境的日本来了个雪上加霜。

    宇田雅治这半个多月来,一直未曾睡过安稳觉。

    连日来每天都要参加华中紧急会议,亢长而烦闷的内容,令不少高级将领们充满了悲观。现在国内的局势相当糟糕,老百姓怨声载道,哀鸿遍野。一些不满军阀执政的官员私地下也开始蠢蠢欲动,企图发动一场所谓护国的政变。

    严峻的情势摆在面前,如今他们也只有寄希望于东北。那里有大日本帝国最精锐的王牌部队——关东军。

    这最后的坚强后盾,一定能够打开目前不容乐观的局面,力挽狂澜!

    尽管怀抱着不小的期盼,可晚上他依旧夜夜失眠。一闭上眼就能神经质的联想到被原子弹侵蚀的地界,死伤的子民,还有,日益陷入孤立无援的国际局势。

    其中也有人议论过最后一步:有条件的投降。然而提议一经发表,立刻招致大多数官员的严厉斥责。

    投降?他一个堂堂神国的少将怎能同战败国的联盟军低头认错,缴枪投降!

    妄想!

    翻身起床,摊开白纸,故作气定神闲的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

    《兰亭序》很长。他的军国路必定更长。

    长长的卷纸,浓稠的黑墨,毛笔一挥,便是数行苍劲有力的大字。

    他写的是字,更是在行述他的人生。

    气氛突然被撞门声打破,山本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如果不是出了大事,他不会坏了规矩。

    宇田雅治深吸气,继续临摹,只是淡然问道:

    “如此惊惶失措,是有什么最新情况吗?”

    山本捏着电报的手在抖,眼睛也似在颤动,半天才憋出一句结结巴巴的话。

    “少爷……大事不好了!关……”

    猛一听见‘关’字,宇田雅治额头忽地冒出一股冷汗,后脊都在发寒。

    “关东军在东北遭到苏联红军阻击,全线……全线溃败了!”

    语毕,他人仿佛也矮了半截,本来就不高大的身形在灯光投射下,显得更加矮小。

    而宇田雅治挥洒着的毛笔,也嘎然停顿。一滴浓墨悄然落在尚未完成的《兰亭序》上,将通篇整洁干净的文字毁于一旦,前功尽弃。这是否也意味着无论他怎样努力,终是徒劳无功?

    关东军溃败了!这个打击来得实在太仓促,太沉重了!莫非……

    “还有一封是老爷在东京发来的电报。已经译码。少爷……”

    “念。”他沉住气,强忍着。毛笔仍悬空握紧,却一字也写不来。

    “电报上说:经商讨。为了维护国家主权,维护天皇制度,天皇陛下决定……15日正式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大将盼少爷速回国……”

    他最不愿面临的窘境,终于到来了。后天,就在后天。天皇一旦宣布无条件投降,那么他们这些舍弃家园,远赴中国誓死效忠的将士们的鲜血,便是白流了!

    投降?这是死也不能接受的耻辱!

    可是——关东军——日本国最优良的军队!几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难道真的是大势已去,无可扭转了吗?!

    他不敢想下去,眼眶都似乎在发热。猛然冲上脑门的热血不停翻滚,已经快超过他的负荷。

    咬着牙,强迫自己镇静!

    “山本,帮我回电报给父亲。”抽气,凉得透心。“儿宁以血祭军魂,也决不屈降!望父善自珍重。儿恕难从命!”

    “这……少爷!你可不能这样打算啊!”山本失魂般跌跑上前,见到的却是少爷铁青的面容,和那决不更改的坚定。

    宇田雅治跳过山本的面孔,将目光切向远处,光线投射不到阴暗角落。

    “将旅团几位大佐请来会议厅。”

    “还有搜捕工作你不可耽误,必须尽心尽力办好。在去之前,投降的消息决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拜托了!”

    “少爷!您不可以这样啊!”

    “拜托你了!”

    他一再郑重的拜托山本,迫使这位老家臣有口难言,劝解都无法。良久,才悲伤的转过身,带着泪缓缓离去。

    门一合上,强忍到现在的宇田雅治颓然倒坐。手里的毛笔也顺势掉下,横放在《兰亭序》正中。乌黑的墨点散落纸上,彻底破坏了他耗尽心神临摹的传世名作。抹不去,擦不净,如同扎了根;也像是在嘲笑他的咎由自取,讥诮他最终只能一败涂地!

    他愤怒的一扫桌上的物品,飞坠的白纸不偏不倚正降落在打翻的砚台上,将那张雪白的宣纸,染得更黑了。

    午夜,使馆会议厅里灯火通明,全然不知已近凌晨。

    端坐会议桌两边的官员人人面无表情,气死沉沉。

    许久,宇田雅治方离座,缓缓起身,双掌重重按压在桌上。周围的官员也跟着少将一并站立,神情肃穆。

    不知是否他多疑,平日觉得刺眼的吊灯今夜竟变得昏黄惨淡,亮也不过十步。

    眉头一紧,语态异常凝重。

    “想必在座各位已经获知最新战报。关东军在东北失利,元气大伤。”

    闻言,几位大佐脑瓜不自觉下垂,显然已经知道了。

    “深夜召各位来,并非为了讨论军情。而是想告诉大家,关于东京最新的决定。在此之前,请

    容我问一句闲话。山崎大佐,令尊可曾授予过端云勋章?“

    “是!家父承蒙天皇眷顾,曾获得过这份殊荣!”山崎猛点头,表情既羞愧又自卑。

    宇田雅治这话自然不是白问,更不是闲话。余光一瞟,又定格在左首的野木和也大佐身上。

    “野木大佐。听闻您家世代都是武士出身,祖辈还曾是德川家康将军麾下最得力的助手。可有此事?”

    “回少将!确实有此事。”又一个惭愧颌首的。

    相较父辈甚至祖辈的辉煌,自己所立下的功勋实在是微不足道,自叹弗如。

    宇田雅治了解他们的心理,同样,他也一样觉得愧对先祖!

    “不用一一举例!在座各位都是武士出身,家世显赫的优良人才!可那毕竟是上一辈创下的辉煌!我们的辉煌在哪里?我们可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如果不能,是否就要抹煞先辈们辛劳立下的声誉与名望呢!来中国参战,想必大家都同我一样是怀抱着必胜,决不屈服的决心而拼战到这一刻的!我们要闯出自己的功绩,不但是要证明我们有这个实力,更是让先辈们,让国家,为有我们这样的好子孙,好将士而感到无比自豪!为了不辱天皇授予给我们的神圣使命,为了神国的未来;战死沙场,捍卫国家到最后一刻;才是军人最大的荣耀!”

    他略一顿,目光如炬。

    “但如今的现实是——天皇陛下决定在15号向全世界宣布无条件投降!”

    霎时,场上一片哗然。那些被煽起斗志,力图创下功业不辱门楣的军官们立刻异口同声的抗议。可随即便被宇田雅治的手势,打压了下去。

    “现在不用发表任何言论。之所以提前将这般重大的机密告诉大家,是因为你们是我最倚重的部下!在15日来临以前,你们还可以选择一次。是想将灵位供奉在靖国神社永世受人参拜;还是想窝窝囊囊遣返回国,被曾经打败过的俘虏讥笑着苟活下去。这都是你们的自由,你们的决定。我言尽于此。希望15日之前,能收到各位最坦诚的回答。”

    “散会吧。”

    他不再多言,决然转身,大步离开。恰巧大厅的摆钟蓦地敲响,声音低沉得像是早敲的丧钟。

    不知不觉,已是14日的凌晨。

    他明白,时间来得并不算巧。只是,太早。

    结局篇

    好不容易哄小云睡着,院子后门就被人拍得‘嘭嘭’直响。

    繁韵披上外衣,听门外的叫唤声是老吴。连忙出去给他开门。

    三更半夜他找来,估计又出什么乱子了。

    果不其然,老吴一进门便紧惕四处张望,见无异样,忙把门关严。

    “繁韵,赶紧抱着小云快走。鬼子今天把汉阳,汉口都搜遍了,现在又搜到武昌来了!白天到现在就没消停过!刚才我出门看了看,前门大街已经被鬼子包围了!不揪出人来他们誓不罢休啊!你哥可是炸了他们的军需库的主谋,你是他妹,黑名单上肯定有你!收拾下东西,赶紧抱着小云躲过今晚要紧!”

    “我一走,那你们家老少可怎么办?!这左邻右舍的又怎么办啊!我们兄妹承蒙你照顾到如今,我哥虽已经不在了。”一提到哥哥,繁韵鼻子又泛酸了。

    “可是这个恩情总得还啊!如果我们母子逃脱了,你上上下下几口人可怎么活?!鬼子找来,无非就是要搜出和军需库爆炸事件有干系的人。你虽然是负责地下联络的,但一直化名又不露面,身份除了我哥那几个并无人知晓。我一跑,鬼子肯定会追查我的住所,那样就会把你家老小都牵连进来!”

    繁韵说的这些,老吴也寻思过。可他又怎么忍心看着这对可怜的母子,痛失兄长不久,又遭曰军欺凌呢。

    于是他抛开自身的安危,再次劝诫她。

    “什么也别说了!你哥他们为了国家临死都皱下眉头。我难道还贪生怕死不成?你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够苦了!说什么也不能眼看你往火坑里跳!赶紧收拾下,我护送你们从防空洞穿到后街去!赶紧了!”

    “吴哥,真的很感谢你在危难时刻,还愿意铤而走险收容我们兄妹。算我得寸进尺,再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繁韵匆匆抹去泪水,折回屋里。看着儿子酣睡的小脸,心里止不住的难过。

    拿出当年彦骁宇送给她的平安玉链,小心翼翼挂在儿子颈上。她现在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彦骁宇一定能够凯旋而归,照顾好小云。只是可惜,她终究配不起他的情意,还是负了他!

    怕老吴等得着急,她仓促的亲了儿子一口,便离开。可没走几步,又忍不住跑回去,再亲了亲儿子,深深的一个吻。

    掩住泪,猝然转身,头也不回的奔到院子。

    “吴哥,求你以后帮我好好照顾小云。如果骁宇回来,麻烦你转告他:这一世我等不到他了,是我没这个福分。只求这个孩子能陪伴他左右,替我照顾他一生一世。吴哥,你要保重!”

    一抹泪,人也倏地跑出院子。

    “啊呀!繁韵——使不得啊——快回来啊!”

    可无论老吴怎么追,怎么喊,也唤不回决意就义的繁韵。

    夜幕下,

    她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憔悴,消瘦得可怜。

    一眨眼,便没入巷口,再也瞧不见。

    前大街,街头街尾都是曰本宪兵,路都被封死。

    老百姓都被赶下床,衣冠不整的站在街中空旷的地方。分明是个难得的凉爽夜,大家却相互依偎着,非得背靠背,肩挨肩取暖。

    为首的宪兵队长凶神恶煞的呵斥着,一边的中国翻译忙将太君的意思传递给大家。山本虽只是个中尉,但受到宇田雅治的委派,在宪兵队里说话倒还占分量。

    他一旁静静听着,有些心不在焉。一想到少爷的决定,想到老爷回东京前万般嘱咐,让他代为照顾少爷的任务。他顿觉无措,平曰趾高气昂的气焰也变得松软。

    眼光无意横扫一圈,忽然见到街另头跑出一个女人。

    竟然是她。

    繁韵纵步上前,双手猛然抓住快要戳在胸口的刺刀,大声高喊:

    “别搜了!我就是繁熙的妹妹!炸军需库我也有份!要杀要剐,一刀子的事情!”

    她推开拦阻的两名宪兵,直接迈到宪兵队长跟前,横眉冷眼对着脑满肠肥的曰本屠夫。

    而她的话经过翻译转达,立即引来四周宪兵对她的围堵。

    冷冰冰的枪口全部向她瞄准,分毫不差。

    山本第一时间赶回使馆,还没见着少爷,一名军营值夜班的少尉仓皇跑过来,附他耳边低语。

    乍听见这个消息,他也跟着紧张起来,更加担心少爷得知后的反应!

    可眼下少爷并不在自己房中,一问才知道,他去了练剑室。并且还吩咐下人将书房所有的文件及书信全部搬到那里。

    这下子,山本慌了神,踉踉跄跄的前往练剑室。

    扇门大启,昏暗的光芒里,跪立着一尊犹如雕像的身影。

    在这身影左侧,摆放着厚厚的白缎布,以及他最钟爱的武士刀。

    “少爷!”双膝撞出沉沉的响声,山本几乎是跄倒在地板上。

    宇田雅治瞄了他一眼,自顾将刀竖起,细心用白绸擦拭着;轻柔得仿似在抚去情人的泪。

    “事情办好了吗?”他漫不经心的说。

    “少爷……”山本哽咽,几欲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少爷此举,断是不打算活过明晨了。头重重扣在地上,颤抖地哭喊。

    “少爷,您怎么忍心弃老爷和夫人而去啊!如果您一定要如此,就让老身陪您一并吧!”

    “山本。别再说这些徒劳的话。”他慢慢将刀横放在膝前,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再过几个时辰就是十五号,山崎大佐等人有什么动静吗?”

    “这……”被问及此事,山本并不想直言相告。可是这么大的事,瞒不住啊!

    只好含含糊糊地回应:

    “山崎大佐他们……他们……集体剖腹身亡了!”

    一道光影蓦然从宇田雅治眼际闪掠,锋利的刀刃上映出他的脸孔,他的神情。

    ——惨然一笑。

    “不愧是帝国的好将士!他们配得起,也值得整个曰本国向他们致敬!”

    “可是少爷,您难道不能再三思下嘛?!”山本已经是在哀求了,可他仍是无动于衷。

    “我的属下都能以军人的鲜血表明对国家的忠诚。我又怎么可以临阵退缩?作为一名武士,是宁可死,也决不能投降的!这是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