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见他一脸愧色,头压得很低;想必是终于想通,来跟妹妹道歉的。
繁韵噙着泪,偏过头去看哥哥,忍不住的心酸。
彦骁宇轻轻将繁韵转向繁熙跟前,自己则退到一边,留他们兄妹俩说话。
毕竟,兄妹总归是兄妹,世间最最亲的人。没什么不可以原谅,也没什么不能化解。
所以他一点都不担心他们。
他退步离开,叹然仰望苍穹,无意想起自己的亲人。方恍悟,他仍是孑然一身。
一定会有家的!
他微笑,坚信不移。
过了几天,一些同志死命撮合彦骁宇和繁韵早办订亲酒,彦骁宇自然爽快答应,便请些熟往的同志简单办了。
席间,繁熙说了许多感激他的话,拼命向他敬酒,结果繁熙自己倒先倒下了。大家伙纷纷取笑他是三杯倒,‘韭菜花’。
一场订亲酒,总算是热热闹闹,人人尽兴。
三日后,彦骁宇特地带繁韵去影楼照相留念。过几天他就要去四川,只是没有告知她什么时候走。直到有天早上繁韵醒来,发现枕边放了一张他们的合影。而照片背后的留言,便是他的辞行词。
‘繁韵,我走了。
我一定会在战场上为你拼出一个最好的家园!
等我。‘
就三句,一眨便可念完。可她却反复读了十来遍,边读边流泪。
虽然哥哥告诉她,彦骁宇清早来她房中放下照片便走了,现在追恐怕火车已经开了。但繁韵不信,仍固执的赶到车站,跟着刚刚启动的火车一起走,一起跑。直到她被火车甩得很远,再也追不上,才泄气般瘫坐在地上。
她望着他们的合影,望着那个笑容灿烂的人,仿佛就近在咫尺。
繁韵相信,他一定会凯旋归来,遵守他的诺言。
所以她愿意等,哪怕这一等,将近七年过去。
可她仍然坚信,他一定会回来。
一定会。
25
——1945年春。
临近黄昏,夕阳拉长它橘色的背影,在每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脸上镀上一层薄金。离马路不远,有个大胡同巷子。老人们爱端着饭碗,坐在自家门口同隔壁左右的邻居闲话家常。
马路对面,几个孩童正疯疯打打的跑过来。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被稍大点的孩子围着,他高高举起的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惹得其他孩子羡慕不已。
“好小云,别小气!多给我一颗嘛!”大孩子嘟着嘴,埋怨那个叫小云的孩子。
“不要!谁让你们吃得那么快!”小云脸蛋上写满了不愿意,坚决不妥协。
大孩子急了,纷纷哄着他,说着好听的话。
“好小云!那个怪人给你六粒糖,我们都才一粒呢。一口就没有了。好小云,分点嘛……”
“可是我念得比你们好啊。”小云撅起嘴,还是不太乐意。但马上他就改变了主意,小心翼翼的松开掌,将糖果一粒粒分给其他三个孩子。
“喏,一人一粒!我自己都还没吃过呢!”
“嗯嗯……小云最好了!”孩子们得了糖果,快活的放入口中。小云也剥开糖纸,递进嘴里。
四个小伙伴一起嚼着新奇的糖果,连笑容都是甜丝丝的。
“小云——小云——快回来吃饭!”胡同口有人唤,他连忙转过身。
“啊!妈妈喊我了!晚上再一起玩啊!”
小云挥手别过伙伴,摇晃着小身子跑向站在胡同口的妈妈。
繁韵见儿子玩得满身是泥,故意板起脸训他。
“又去滚泥堆了?今晚舅舅给你买的茶叶蛋可没了。”
“妈妈。那我自己洗衣服这个鸡蛋是不是可以给我吃了?今天有人夸我很聪明呢。”彦靖云拽着妈妈的衣角撒骄,一笑两个酒窝煞是可爱。
“小滑头!先回去。舅舅等着呢。”繁韵笑盈盈的拍掉他身上的泥土,拖着儿子的小手一同回屋。
今天家里就他们三人吃饭。笙下午去武昌送情报还没有回来。
笙,是智子的新名字。无姓,是她刻意的。因为她病愈后留下了后遗症——失忆。无论繁熙他们如何告知她以往的事情,她始终记不起来,唯一能记得的,便是她被车撞入江中的片段。
后来,了解到当前动荡的局势,亲眼目睹了那些受尽日军欺凌的百姓艰难度日的景象,对于日军的暴行更是深痛恶绝。在经历过几次疯狂的围剿行动后,她遂加入组织,成为地下工作者的一员。虽然有人对她的加入抱有怀疑,但最终还是接纳了她。
而重生后的笙,不仅性格大变,就连往日娇好的面容也不复存在。左脸那几道细长的伤疤,便是当年车祸留下的标记。纵使过了这么些年,仍无法渐渐消失。
她原先的国籍与遭遇,成了她的禁忌。谁也没有再提起过。渐渐地,大伙也忘记了,以为她就是大家庭的一份子。
怕她回来肚饿,繁韵特地留了些饭菜。
“妈妈,我要吃鸡蛋!”小云拍着桌子,一直惦记着繁韵提及的茶叶蛋。
繁熙拉住小云的手,不让他去打扰妹妹。拿出茶叶蛋,帮忙去壳。小云则在旁边直勾勾看着,他已经许久没有吃过鸡蛋了。
“看你那馋样!马上就好了。”
“舅舅……为什么就一个?”小云偏着头,十分不理解。
“是给小云买的嘛,当然只有一个。”繁熙自然不能解释为贫穷,说了孩子也不会懂。
他将鸡蛋剥好放在小云手上,自己继续挟野菜叶吃。
小云握着鸡蛋,看看舅舅,又看看鸡蛋,从荷包里将剩下的两颗糖摆到桌上。
咧嘴一笑,很是得意。
“舅舅!这个糖给你和妈妈吃!很好吃的!”
繁熙一见糖外面的包装就觉得不对劲。
“小云,这糖哪里来的?说实话。”
“我和蚊子他们在街上玩,碰到一个很怪的大叔。他教我们说话,说得好就有糖吃。我说得最好,所以有六颗。蚊子他们都才一颗。”
“教你说的是什么?”
“天皇陛下万歳(てんのうへいかまんざい)”
霎时,繁熙脸色大变,盯着小云的眼神都变得格外愤怒。而孩子却喜欢炫耀,以为会得到大人的表扬,怎知却是一顿暴喝。
“谁准你说这话的!!不准吃饭!”繁熙将糖狠砸在地上,拎起无辜的小云打掉他手里的鸡蛋,还不许他拣。
小云毕竟年纪小,哪里能理解这话的含义。被舅舅无端教训一顿,鸡蛋也没了,顿时吓得大哭起来。繁韵听到儿子的哭声,赶忙从厨房出来,不明白好端端的两个人,怎么会闹上了。
“哥,怎么了?小云做错什么了?小云过来。”她将小云抱进怀里,不解的问繁熙。
“怎么了?!你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为了糖连日本话都学会了!”也难怪繁熙会发火,这句经常从汉j和日本鬼子口里迸出来的话,如今被自己侄子说出来,除了觉得羞耻,更是火大。
“小云,到底怎么了?”瞧见地下的糖果,繁韵转头去问儿子。
小云一边哭,一边说:“今天有个不认识的叔叔教我和蚊子他们说句子,我说得最好所以糖最多。可是舅舅不喜欢吃糖,还不给我吃鸡蛋。妈妈……小云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糖……我才吃了一颗……舅舅都给我丢了……”说完哭得更凶了。
繁韵见儿子小脸都哭红了,心里愈发难受。尽管这事必然与日本人有关,可小云毕竟小,对于没有尝过的东西肯定新奇。哥哥这般急躁的训斥他,多少有些过头。
“哥!小云是不懂事才做错事,难道你也跟着不懂事?他年纪还小,不能……”
“他就是被你宠坏的!等到他学会满嘴的日本话你就高兴了!这全都怪你!”繁熙将火又发在妹妹身上,当初他就不同意留下这个孩子。既然生下也就罢了,偏偏他总能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他父亲的影子,今日又听到这孩子冒日文,积压已久的愤恨也随之爆发。
索性饭也不吃,扭头就跑出门。
繁熙一走,小云倒是不哭了。他抹着泪珠子,不停追问妈妈。
“妈妈,为什么舅舅要生小云的气?舅舅是不是讨厌小云啊?”
“不是。”繁韵心疼的擦掉他脸上挂着的泪水,“舅舅不是讨厌小云,只是他有些事情想不开。不过小云,以后不可以随便吃陌生人的东西,更不可以拿。如果有人再教你说句子,你都不可以学知道吗?”
“为什么不可以学?那个大叔是坏人吗?”小云不依不饶的继续问,非得弄个清楚明白。
可是繁韵又能如何向他解释,只能避重就轻,说些孩子易懂的。
“因为啊,那些人是专门欺负我们国家的坏人,所以大家都不喜欢他们。舅舅不是讨厌小云,只是不喜欢听小云学那些坏人的话。”
小云歪着脑袋,眨巴着眼,似乎开始明白了。
“妈妈,这个大叔是不是跟抢走蚊子妈妈的坏蛋一样啊?”
“嗯。他们是一起的。以后再看见他们,就得躲起来知道吗?”繁韵其实并不想对孩子多说这些事情,总觉得他还小。
谁知小云听到真相后,居然跺起脚来,硬生生将糖果给踩烂了。
他气嘟嘟的小嘴,代表他现在不高兴了。
“哼!我再也不吃他们的东西了!他们是日本人!日本人都是坏蛋!蚊子爸爸和舅舅都这么说!以后,我和蚊子都不理他们了!”
“小云……”
“小云——”繁韵正欲说什么,蓦然听到还有人喊小云。一回头,原来是哥哥回来了。她以为哥哥又要责备小云,连忙将他拖到自己身后。不料,繁熙却是将一把白色的糖块放在小云掌中。
没有了先前的怒气,而是很认真的告诫小云:“以后小云想吃什么,跟舅舅说。再困难舅舅都要给你买到!但是以后都不许拿别人的东西,更不准学那些话。知道吗?”
小云点点头,很有志气的告诉舅舅:“嗯!小云以后再也不要日本人的东西!长大后,我要学爸爸那样去打仗,把欺负我们的日本鬼子都赶走!”
“哈哈!这才是我们家的小男子汉嘛!”繁熙开怀的将小云抱起来,高兴的摸着他的脑瓜子,全然忽略了妹妹的反应。
哪怕事隔多年,有些人,有些事,一旦提起,总是她难以承受的伤。望着他们欢快的笑脸,繁韵心情却没由来的难过,竟不知为何。
晚上,小云缠着繁熙一起睡。她独自一人坐在床边,到了深夜还未有倦意。
天不热,她却总觉得闷热难耐,起来坐下反复好几次,就是静不下心来。
听到屋外传来隐隐的雷声,繁韵忙从床上下来,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来。一些不大穿的衣服叠进衣箱里,却无意翻出了压在箱底的黄铯信封。倒出来,是条遗忘很久的玛瑙手链。
以为会丢掉,居然被她忘了。
沉淀数年的画面,一掠而过;耳边似乎还回旋着那人一厢情愿的誓言。对着光,玛瑙的色泽一如最初般眩彩夺目。
当时间变了,人变了,周遭的一切都变了;而唯独这条手链依旧不变。
幸哉?
悲哉?
繁韵已不需要答案。
她走出院子,手里拿着那条手链,思忖良久。
一抬手,毅然将玛瑙手链抛了出去……
回到武汉不过两天,成堆的事情便等着宇田雅治处理。如今战局越来越不利,国内已是怨声载道,甚至有不少人诅咒天皇与战争。这全都怪东条英机那些目光短浅的狂热战争份子。
原本他还觉得中国誓在必得,取得胜利后再与德国军队汇合,欧洲与亚洲便是囊中之物。可惜偏有人主张轰炸珍珠港,竟把按兵不动的美国佬拖了进来。这下不仅迫使其他国家纷纷对日宣战,就连反日态度开始并不明确的蒋介石也挺直了腰板。
托那些家伙的福,耗在中国的主力部队同国共两党的持久战一打便是六年多,而且一天比一天难打!果真只需动下嘴巴皮子,就让日本的精英全陷入了这个大泥潭里!
宇田雅治越想越气,连茶杯都不小心拍到地上。
“少爷。今晚还需要人服侍吗?”山本进来就看见地上的碎瓷片,说话也格外小心。
“不必。”
“那您有事请务必吩咐。我先告退了。”山本躬腰出去,心知少爷心烦战事,不免也替他担忧起来。
宇田雅治重新拿起地图,首次感到无措。心烦的点燃香烟,起身到阳台上换换气。
都说香烟是男人的至宝,几口入肺,倒还真觉得舒畅不少。
头一甩,强打起精神。
他换好和服,决定去练剑房活动下筋骨。很久没有练过,当去发泄,排解下心情。
只是六年后再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不经意地,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忘记六年的人。
这六年里,他不停应付各种战事,奋力与敌人厮杀;脑子里的记忆全部删除,留着一片空白上战场。
那个时候,他忘记了一切。眼里所能看到的,心里所能关注的,只有近在咫尺的战斗。
渐渐地,他爱上了这种豁出去,不留一丝余地的冲动。同时,也将她的影子逐步抹去。
当一觉醒来,发现不再想起她;刹那间的解脱感,竟是那般痛快!直到如今,仍是记忆犹新。
然而当他一入练剑房,那道消失的身影又跃上心头,慢慢放大。
她还活着吗?生活得好吗?孩子还在吗?会如他一般记起自己吗?
这些盘踞不去的疑惑重新解封,疯狂的纠缠着他,撕碎了六年的沉寂。
他不想再回头,更加不想走老路!
厌烦的皱紧眉,毫无节奏的挥舞着武士刀,在室内反复练习,不知疲惫。
倏地跪坐下来,终是累得没了气力。
汗珠沿着发梢滴落在衣间,地板上。仔细聆听,仿佛还能听见它迸开的声音。
而这死一般的寂静,空气遂将喘息撕成碎片,散漫屋内全是萦绕不散的悲叹。
恍惚间,一柄竹剑横放在眼前,似乎有意向他宣战。
他诧异的抬眸,竟看到了那张素净而熟悉的面容。
“准备好了吗?开始吧!”冷淡的话语,倔犟的表情,她至始至终都未曾改变。
可一眨眼,她隐匿了踪影,不知去向。
他惊异,片刻方才恍悟;原来她并不曾出现。或许在武汉这几年的屠杀中,她早已死在日本宪兵刀下了吧。
宇田雅治猛地昂起头,露出一脸自嘲的笑意。
骤然站起身,便是一记劈砍,木桩被削掉半边。不和谐的撞击音,与四周气氛格格不入。就连悄落在地板上的泪水,似乎也被它滚动的躯壳所碾细,竟再无迹可寻。26
“这么早出门?”笙见繁韵拎个铝皮小食盆正准备出门,便叫住了她。
“我要去大东门一趟。跟那里的同志接头,把密信带给他。”
“等下。这个是你的吧?”笙将手链举到繁韵眼前。瞧见她一怔,料定是她遗落的。
“我在院子里拣到的,可别再大意了。”
兜兜转转,这条被繁韵存心丢弃的手链,重又回来。她心一横,又准备扔掉。却被笙制止。
“为什么要丢啊?这么漂亮的手链。”
“我不想要!”
“你要真不想要就不该丢在院子里,应该去大街上丢得远远的,找都找不到。何苦来呢!”同为女人,笙又怎么察觉不出她的心思。改口催促道:“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惋惜的摇摇头,转身回屋。
繁韵握着玛瑙链,手心疑是被它灼伤,竟开始生疼。
莫非真是天意使然?
或许缘分这种东西,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参悟的玄妙。就像她永远想不到自己会在下一分,下一个地点,遇见怎样的人……
好在她并没有因为一时的心烦而降低警惕性。
宋新是和她接头的人,在大东门附近摆了个小面摊。因为彼此没有见过,所以此行繁韵格外小心。来到他的摊子,并没有急于对暗号,而是佯装过早的客人叫了二两热干面。
面盛好后,她合上食盆盖子头也不回的离开。
据她了解,宋新做热干面的生意已经许多年,不可能会忘记生面泡过热水后,要马上用点油快速掸开,否则面不但干涩且容易打结。可今天她一眼就瞧出这面打结得厉害。并且她还注意到对方眼神闪烁,总在左右张望,心里更确定此人大有问题。
于是付了面钱,繁韵赶紧前往磨山通知那些还不知变故的同志。告诉他们情况后,在赶回家的路上,眼际飘过几道白影,伸手一接,小巧的花瓣垂降掌中。
繁韵细看,觉得这不似桃花,偏又叫不出名字。这时才发觉,磨山满处粉红,几乎被这片花色所湮没。
不知不觉,繁韵越来越靠近这片落英缤纷的天地。
“站住!闲杂人等是不可以进入的。”
繁韵吃一惊,不知道护林人从何处冒出来。瞧着眼前这张黑黝黝的脸,她只好败兴而归。不料对方忽然又唤住她。
“不过你要是能看懂林子的园名,倒是可以进去游览一番。两个字。”
“还有猜谜啊?挺好看的花,真是可惜。”
天下的怪事莫不都被她撞见,居然会有这么古怪的规矩。繁韵有点泄气,视线
随着护林人的手指,移转到红墙上的铁牌上。上面刻着四个烫金楷字:凡音雅匀。
“繁韵?!”一不留神的惊呼,答中了护林人的问题。
“没错,藏的就是这两个字。进去看看吧,过段曰子可再见不到这好景了。”护林人无限感慨的说。
“这个园子……是谁建的?里面的花是?”
“樱花。前些年从曰本运来栽种的。花期很短,也就3,4月间。满树花瓣飘下来的景观非常好看!建园的是宇田少将,这个题目就是他出的。如果有女子想赏樱花,却没能答出问题,一概不予入内。就算是他们本国的小姐,也不可以的。不想去看吗?机会难得哩。”护林人耐心解答,一遍遍催促着还在发楞的繁韵。
是好奇心作祟?还是本意如此?迟疑过后,她还是走进了林子。
只见满目红粉飞掠,遍地花瓣铺路,真想象不出樱花飘零的景象,可以如此壮美!那并不高大的樱树,单个也决不起眼的樱花,成片成片从树上飞落下来,竟是美得令人心悸不已!
一晃,不禁深陷其中;忽略了世间万物,淡忘了千悲百愁。只是光看着花儿,就觉得心满意足。
繁韵忙用衣袖兜住零落的花瓣,即使没有风,这场花雨仍可以下得凄美,落得大气。
她迎着纷飞的花儿,纵情沉迷在粉色‘细雨’中。如此美景,她的笑容里偏暗藏着苦意。如果甜蜜只因景,那么酸涩是为谁?
看看樱花!明知脱离本体只会加速死亡,为何还要义无反顾的投奔大地,只为了那短暂的绚烂,宁可粉身碎骨?
这样的气魄,这样的勇敢,多少人能学会?
繁韵,你可以吗?
她摇摇头,默然掏出玛瑙手链,轻系在樱树枝上。
或许,这才是它最终的宿命,最适合的归属。
无论她多不乐意,还是保存了六年,够了。
手链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再次被遗弃,遭风摇动的身体,愈发不肯安静。直到……一只修长的手,蓦然握住了它……
从磨山回来,少爷一直紧绷着脸,连去武昌拜会同僚都不用他跟随,只吩咐在外街等候。
正午的太阳倒不算大,可站久了心情不免容易烦躁。郁闷的用方帕子不停擦汗,街上喧嚣的噪音惹得他更烦了。
真应该早点将这些支那人全铲除!山本愤愤地抱怨,眼里透着歹毒。
突然脑门被一个硬物砸中,疼得他叫出来。赶紧摸摸伤处,幸亏没有破口。可却已经肿了。
“混蛋!”他大骂,宪兵们慌忙左右搜索,找寻肇事者。
不消半刻,山本就找到了那个胆敢袭击他的混蛋!一个箭步冲到目标前面,猛力将他拎起来。
真是该死!居然会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而孩子手里的弹弓,想必就是袭击他的凶器!
“混帐!找死吗?!”
“放开我!坏蛋!”孩子死命挣扎,张嘴就咬。
然而就在山本看清孩子面孔后,顿时大吃一惊!就连手被孩子咬了一口都未有察觉。
“呀!怎么会……怎么会……”他难以置信的自语,孩子跑掉了也不在意。这般巧合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又怎么会被他撞到!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山本愣在原地,浑然不知宇田雅治已经出来。而他发呆的蠢样,也使得宇田雅治不满的冲他喝道:
“山本!干什么呢!”
“啊!少爷您出来了!”山本急忙跑过来,殷勤的打开车门。
“什么东西让你那般吃惊,都忘了身份!”
“是……是……”山本欲言又止,十分为难。可他越这样宇田雅治就越不耐烦,眉宇间的怨气更凝重了。
“别吞吞吐吐!”
“是!是!我刚才在街角抓到个闹事的小孩,没想到他的样貌居然和少爷小时候非常相似,一时愣住了。请少爷原谅!我并不是有意将您和支那孩子相提并论!”
这话勾起了宇田雅治的兴趣,他一挑眉,怨气顿消。
“真的和我很像吗?多大年纪?”
“看样子应该有五,六岁左右。长得实在太像了,连我都……”山本猛然抬头,
“少爷!少爷!”
他空喊着,却只能看见少爷猝然离去的背影。一回神,忙唤上宪兵,尾随而至。生怕宇田雅治会有个闪失。
宇田雅治跑遍附近几条街,奈何就是寻不到那个孩子的踪影。
如果天意安排让他找回属于过去的手链,那么是否也可以假设这个酷似自己的孩子便是他的血脉?
尽管他从未奢望过,可如今他宁可相信,繁韵保住了他们的孩子。不仅是因为身为人母的慈悲。
从最后离别的前夜,他似乎已触及到她的心。或许那晚,她并未曾睡着吧。
宇田雅治昂首望向阴云密布的空际,可惜上苍并没有显露一丝一毫的暗示。紧握的手心,红色玛瑙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她的温热。
此时此刻,他该去哪里找寻?为何一定要让他获知她依旧活着的消息。又为何偏让他看见,被她遗弃的盟约。
莫非这不是缘分的驱使,而是他的报应?
“小云,别乱跑!过来!”
多么熟悉的声音!这一秒他可以肯定,一定是天意!
倏然回首,不远处的街边走出一名女子,蹲着身子给男孩擦脸。因为是背着他,所以看不见她的脸。而那个露着顽皮笑容的孩子,倒果真如山本所言,活脱脱就是第二个自己。
看着孩子的脸,令宇田雅治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顷刻间变得苍老,无形中充斥着父亲的味道。
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他的孩子!
可她呢?
“繁韵。”他轻轻呼喊,慢慢走近。在她回头的第一秒,将过去与现在看得真真切切。
他确定——
“繁韵!”是她!那个能让他记挂七年的女子!
而繁韵从来没想到会有与他重逢的一天,更不敢想象他会奇迹般出现在自己面前。可事实却是,他真的近在咫尺。
莫名地,心底似乎除了深深的震撼,还有……激动。
“妈妈……”小云拽着她的衣角,漂亮的大眼睛仇视的紧盯着陌生大叔叔的脸。
“小云乖,妈妈有点事。你先去找蚊子他们玩。快去。听话。”
她轻轻推了推小云,催他赶快离开。但小云哪里看得懂大人的心思,一时赖在繁韵旁边不肯走。乍见妈妈不高兴了,只好讪讪跑走,找小伙伴玩去。
儿子一支开,繁韵总算落下心头大石。现在她唯一要面对的,就只剩下他了。
“还好吧?”
宇田雅治没有问起那个孩子,而是抬起手,捋顺她额前的刘海。岁月对她真是格外眷顾,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风霜的痕迹。尽管以前飘逸的长发换成了现在的短发,没了往昔的文气,却自多了几分干练与俏丽。
如果她能笑一笑,或许脸色就不会永远看上去那么苍白。
“连微笑也要吝啬吗?七年了,还不够你接受我?”
他在渴望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很快,他的手便率先遭到拒绝。总以为是她不肯,其实,是她不能。
“这真的很重要?”繁韵撇开他的手,眼光飘向一侧,远到自己都无法企及。
“对我而言,是。”宇田雅治缩回手,异常认真的望着她,“七年前是情势所逼,我无法在战场以外的地方保护你。可现在不同,我回来了。不但可以保护你,还能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你连孩子都肯为我生下来,难道还不肯回到我身边?我已经错过了七年,现在已经不想再失去……”
“可能吗?”不经意对上他的眼眸,繁韵就好像被火烧到一样,既热又疼。
她死命掐着掌心,悔恨为何又要心痛,非得把自己逼进死胡同才甘心。明知这不过是他的妖言惑众,奈何偏就抗拒不了!似乎只要望着他,听见他的话,内里隐藏的角落便开始蠢蠢欲动,企图颠覆她曾坚守的一切。
“没什么不可能?!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给你我所能给的!繁韵,跟我回曰本。就算整个家族没一个人赞成,我都不会改变心意。”
“那么我们之间的仇恨是否就可以置之不理?当作没有发生过?”她也不想背负着仇恨过一生。可是‘国仇家恨’这四个血字,她穷尽一辈子也跨越不了啊!让她如何能够忘记!
但她这句理所当然的反驳却激怒了宇田雅治,他再也无法耐住性子。这种挫败感的源头,便是她的偏执!
“难道我的付出你看不见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不相干的东西牵扯到我们之间!对中国,我何罪之有!弱肉强食,这本就是生存的法则!所以我没有对不起你!毕竟曰本是我的国家!可纵使我们是敌国的仇人,但对你却一再包容,甚至遭到你的出卖都愿意原谅你!我无意恨你,为何你偏要放不下!我们之间哪里有那么多的仇恨!于情于理,我都不愧对你——繁韵!”
他抓牢她的双臂,恨不得捏碎她过分坚硬的骨头!
“我对你感情就那么令你难堪,要让你一辈子都无法真正面对我?!宁可一个人带着孩子,都不愿意投奔于我!这7年我就不信,你不和我一样!难道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苦吗?”
“那么这个世界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除了我们就再也没有其他人!”抵不住酸楚,泪水终夺眶而出。为什么这个男人就是有办法一次次惹得她心痛,惹得她泪流。
但是繁韵啊,你别再迷惘了!哪怕有一丝不忍伤害他,可结局都已经注定了。七年了,你耗费了七年的时间为何就是无法抹去他的影子!为何到了如今才肯承认,自己早已被他的心所打动,沉沦不醒!
清醒吧!该清醒了!
“国仇家恨,不能不恨!”
“你说什么?”他顿觉茫然。
繁韵倔犟的扬起脸,故意冷笑,讽刺他的自作多情。
“宇田雅治,你真的很可笑,也很幼稚!国仇家恨只是说说而已的吗?倘若今天被侵略的地方是曰本,我也可以高姿态的对你说着同样的话。”他放开她,不自觉地退后半步。
“你为什么不睁大眼睛看看你手上,你的周围,漫溢的全部都是死人的血腥,令人却步;而我身后,我的祖国,却处处皆是尸骨未寒,死不瞑目的怨灵!甚至我的双亲也在其中!即使相爱又如何?难道就可以抵消得了这一切?!究竟是你无知,还是我太高估了你?原来你一个所谓神国的军官也不外如是!”
繁韵一步步逼近他,眼见他牙关紧闭,气得浑身都在颤动,她敛目深吸了口气。
“不要把你说得多么伟大!难道你真的可以放弃国籍,撇开自以为高贵无比的身份,抛弃你所拥有的一切,跟一个会辱没你一世英明的俘虏厮守终生吗?!你能吗?少将大人!”
宇田雅治哑然。
“你不能!”她冷笑,心如刀绞。“同样,我也不能!既然我们注定是敌人,那么永生永世都是!你改变不了,我也不能。所以我只求你大发慈悲,放过我吧!就算以后会死在你们军队的刺刀下,那也是我的选择。”
这就是她的选择。到头来,他居然会被心爱的女子遗弃,且一生都将受她诅咒。那么曾经的一切又算什么?独角戏吗?
他凄然冷笑,掏出那条带着盟约的手链,举在她面前。如果连这个她都要否认,他也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憎恨我,为何直到今天才肯放弃?既然无视我的情意,又为何肯生下我的孩子?不要说,这手链不是你挂在樱树上,那孩子不是我的骨肉。认识你这么久,你的表情骗不了人!”
他依然直望她的眼,但方才的那抹温和已然散尽,他要他的答案。
繁韵果决的回答他:“是。你说的没错。但从今天开始,我要尽心尽力做一名好母亲,好妻子。这个孩子从出生那天就与你没有任何干系。在他心目中,他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抗日英雄!而我,也心甘情愿做战士的妻子,就算不幸守寡也不改初衷。如果你恨我,现在要取走我的性命,我也决不怪你。毕竟……”
“是彦骁宇吗?你心心念念的丈夫就是他?!”宇田雅治怒吼着。
他可以接受她所有过错,可以原谅她一再的顶撞,唯独身体与心的背叛,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宽恕的禁忌!她是他的女人,从过去到现在他一直都认为是!然而现在,这条禁忌被打破了,她成了别人的女人!就连他的骨肉也冠名易姓认敌人为父!
要他如何能忍!
“为什么不说话?不敢说了吗?”他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还要纵容她!难道一定要逼他用只想拥抱她的双手去拔枪杀了她吗?!对他,难道她就真的毫不眷念!没想到一向绝情对人的他,有天也会为情所伤。
要不是这时山本领着宪兵队赶来,或许他真的会隐忍不住,对她动粗。哪怕她的泪水看上去那么悲伤,他都也不会再包容。
绝情,他也会。甚至,比任何人都学得彻底。
“无论我对你好,对你坏,你都可以无动于衷,不以为然。”他冷傲的扬起下巴,自我解嘲。“是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试问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凭什么值得人爱?好!我放过你!你走吧。”
宇田雅治负气一扬手,围堵住街口的宪兵立刻散开一条路,让她通过。而其他十来名被困在包围圈的百姓,则是战战兢兢的缩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谢谢。”繁韵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两个字。胸口的沉闷并没有因为得到他的特赦令而舒缓,反而撕心裂肺般折磨着她。利刃都有双面,何况那些伤人的话。在蛰疼他的时候,同样也将她扎得千疮百孔。她也有不舍,也有不忍,可也有她的无可奈何!有那么一秒,她真的期望能死在他的手上,那样就不会再有愧疚与不安,更不会为他而难过。
最终,他还是放过了她。带着无限的怨恨,放她走。如果不是真的在乎,又哪来的这般大度。假若她遇见的不是他,或许历史早已改写;假若他不是真情真意,她的下场必定与雅文一般。又何来轻易放过!
噙着满眼的泪水,繁韵难舍的背过身,脚步迟缓。
宇田雅治目送她离开,竟连一次回头都未有。如果她肯回过头,哪怕就一次,他都可以原谅她,什么都不再计较。然而事与愿违。本打算只用来拥抱她的手,最终只能举起枪,对准那远去的背影决然一枪——
“44”他默念。子弹霎时飞射。
弹头与大地摩擦,飞溅起的碎石无情划破了女子的右脚踝。鲜血霎时染红裤脚,渗透进鞋帮的紫蓝。
并非凑巧,而是那一枪,本就是射在她脚旁。
繁韵怔了怔,低头望向伤处,殷红的血宛若最妖艳的玫瑰,招摇而危险。可她没有因此而放弃前进,或许心头的震惊早已敌不过心寒的彻骨。
她捏紧拳头,继续走着自己的路。哪怕泪水越流越多,脚步越走越凉。她都必须走完。
好吧。我还清了你一年。
还要继续吗?她凄楚的笑,等着那剩下的年月。
倏地,魔音再次响起。
“43”
第二枪同样射在她脚边,只是换成了左脚。这下子连周围的百姓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替她悬高了一颗心。可繁韵依旧笑着,痛虽痛,但心债却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