窜上心头的冷意。
连人人的讥嘲侮辱她都不放在心底了,何况两个孩子的童言妄语?她咬紧牙,告诉自己别去介意,一面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拖住两个孩子。“跟我来。”
“不要!谁要跟你走?你放开我们!”
“坏、坏坏,走开!”
在童稚的抗议声中,她强硬地拖着两个孩子前进,将他们推进车厢后座。
“乖乖坐好,别吵。”她压住两人蠢动不定的肩,冷着一张脸警告,“我们要带弟弟上医院。”
“泉叔叔!”两个孩子转向温泉求援。
温泉只是温煦地瞥了他们一眼,“乖,听莫阿姨的话。”淡淡一句便安抚了狂躁的孩子,噤声不语。
不知怎地,莫语涵觉得心更痛了,胸口的刺伤彷佛正在一点点扩大。但她强忍着,伸手接过嚎啕大哭的小男孩,面无表情地在前座上坐定。
一路无语。
温泉风驰电掣般地开着车,直奔位于两个镇外的医院,一双姐弟默默坐在后座,两只小手紧紧牵着,脸上掩不去惊惧神情。
而莫语涵抱着小男孩,则是不知所措。在这一刻,她真希望自己像电视上那些慈蔼的白衣天使或幼儿园老师,温柔几句话便能让痛苦的孩子停止嚎哭。
可她不是。她只是个冷血无情的女律师,学不来天使温柔的腔调,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一个孩子,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他的痛楚。
告诉我该怎么帮你,拜托。她惊慌地望着小男孩,悄悄在心底求恳,可后者只是一味哭泣,一味狂乱地在她怀里扭动着。
她收拢手臂,好不容易才将他抱定在怀里,可无论她怎么轻轻摇晃、柔柔拍抚,仍然止不住他一阵又一阵的痉挛。
他会不会死了?会不会在她怀里死去?
她胡乱想着,忽地恐惧起来,全身上下漫开一股强烈无肋。
“不,你别死,你千万要撑住。”她破碎地低喃,连自己也下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径摇晃着小男孩,“快到医院了,就快到了。”上帝保佑。她闭眸,无助地恳求。
“别紧张,很快就到了。”
温沉的低语忽地扬起,恍若甘泉,滋润了她焦渴不安的心。她蓦然望向发声的人。
“别紧张,有我在。”温泉对她微微一笑。
她愣愣地望着他如春阳般和煦的微笑,不一会儿,充斥胸臆的惊惧忽地逸去,她终于又能顺畅呼吸了。
他的嗓音、他的微笑、他的眼神,都是那么清淡温煦,却总是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能轻易安定她的心。
她痴痴凝睇他线条分明的侧面,喉间一梗,想哭,却也想笑。她是怎么了?她似乎愈来愈不了解自己了。
她咬了咬唇,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回到孩子身上。水眸流眄时,忽地瞥见孩子衣襟间沾着些许碎片。她定睛细瞧,赫然发现那竟是油漆的残骸。
她皱眉,想起方才所见处处老旧、斑驳的小屋,容色一沉……
“是急性铅中毒。”医生急救后,对莫温两人如此解释,“痉挛、腹痛,这些都是典型的铅中毒症状,还有,我们在他血液中也验出相当浓的铅含量。”
“铅中毒?怎么可能?”温泉不解,“照理说不会让孩子去碰铅金属啊,而且庭庭跟宣宣也说弟弟一直待在屋里,他们没让他出去玩。”
“我想是油漆。”莫语涵静静接口。
“油漆?”温泉依然不明白。
医生却赞许地瞥了莫语涵一眼,“没错,可能是油漆。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乱抓东西送入嘴里,我们又在他衣服上发现一些油漆碎片,所以很有可能是他不小心把油漆给吞下去。”
“油漆含铅吗?”温泉问。
“台湾是在千禧年以后,才强制规定不许制造含铅油漆的。”莫语涵说。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生产的油漆都含铅?”
“大部分是。”
“我懂了。”温泉点头,神色一凉。
“经过急救后,小弟弟情况已经稳定多了,不过我们还是会留他在加护病房观察几天,麻烦两位通知他家属一下。”
“好。谢谢医生。”
待医生走后,一直踮高脚尖、在加护病房窗边探望弟弟状况的庭庭,立刻走过来。“医生伯伯说什么?我弟弟没事吧?”她仰头问温泉。
温泉蹲下身,大手握住她颤抖的细瘦肩晓,“没事了,只要在医院休息几天就好了。”
“弟、弟弟……”宣宣也跟着摇摇晃晃走过来,“没事?”话语方落,他便猛然往前一扑,跌倒在地。
“宣宣!”温泉惊喊,连忙上前扶起他,“还好吧?有没有哪里摔伤?”
“没、没有。”他嘻嘻地笑着。
“宣宣最笨了。”庭庭扶住弟弟另一边,又气又急,“都六岁了,走路还老是跌倒,丢脸。”
“呵呵呵——”听姐姐如此抱怨,宣宣傻笑。
“你啊!以后走路小心一点。”温泉见男孩这般模样,也只能无奈地揉了揉他的头。
“是、是。”他举起手,乖乖敬礼。
“白痴。”庭庭骂他,却也忍不住笑了。
确定小弟已经平安无事后,两个孩子这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神态也恢复了孩子该有的欢快。只是那苍白的脸色,却怎样也无法红润。
许是营养不长吧。莫语涵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心一扯。
躺在加护病房里的小男孩也好,眼前这对乐呵呵的姐弟也好,一个个四肢都是细瘦不堪的,和现今其它儿童偏胖的体态天差地远。想必他们那个打零工的父亲,无法负担起一家的开销吧。
“他们的妈妈呢?”当两姐弟在医院附设的餐厅,快乐地吃着宵夜的时候,莫语涵趁机低声询问温泉。
“去世了。”温泉黯然回道,“是前年的事。”
“那他们父亲去工作的时候,谁来照顾他们?”莫语涵绷着嗓音,“都是像今天晚上这样,把他们丢在家里吗?”
“通常他们都会去忠伯家待着,吃过晚餐才回家。”
“这怎么行?那个小男孩才两岁,他需要保母。”
“你认为以张伯的经济能力,他请得起吗?”温泉静静望她。
她一窒,默然无语。
“这个社会本来就有太多不尽人意的事,别太难过。”他拍拍她的手,温声安慰。
她急急抽回手,“我没难过!”嗓音尖锐,“我只是想搞清楚怎么回事而已。”认出他眼底掠过的温暖,又倔强地补充一句。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
她收握双拳,防备地瞪他。
真讨厌他这样的笑容啊!彷佛他已看透了她藏在最深处的真心意,彷佛他真的很了解她……
“叔叔,你、为什么、跟坏女人、在一起?”
正迷乱间,一道稚嫩的声嗓插入两人之间,跟着,宣宣细瘦矮小的身躯挪坐过来,迟缓的改变姿势中,差点又要往后一翻,幸亏温泉及时护住,才没发生意外。
“你小心一点好吗?差点又跌倒了!”庭庭在一旁尖斥,却没有跟着坐过来,纤小的身躯离得远远的。
莫语涵身子一绷。她知道她在躲她,而且那不时往她射来的激愤眼神,明白表达了对她的不满。
“坏、坏女人。”宣宣指着她,童言童语。
她眸光一黯。
“别乱说话,宣宣,”温泉连忙劝止男孩,“叫莫阿姨。”
“爸爸、说她坏。”宣宣依然坚持。
“别说了。”温泉皱眉,“不可以这样没礼貌。”
“可是——”宣宣嘟起嘴,一阵委屈。
庭庭忍不住插口,“泉叔叔,为什么你会跟这个……”瞥了温泉不善的脸色一眼,她主动改口,“莫阿姨在一起?”
“因为我们今天一起出去玩。”温泉温声解释。
“是约会吗?”
“不是的。”在温泉回答前,莫语涵抢先开口,“他只是带我到一些地方看看,是公事,不是约会。”
“哦。”
听闻两人不是男女之间的交往,小女孩放下了心,继续低头喝她的饮料,可温泉却是蹙眉瞥了莫语涵一眼。
她不动声色,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我送你。”他扯住她臂膀。
“不用了。”她冷着神色拂开他的手,“我自己可以叫车回去。”
“三更半夜一个女人坐出租车很危险,我送你。”他坚持。
她冷冷瞪他,他坚定回迎。
她一咬牙,倾过身子,“我是为你好,温泉。”她低语,明眸喷火,“难道你想让镇上的人发现,这么晚了你还跟我这个『坏女人』在一起吗?”刻意强调关键词眼。
“别这样。”他起身将她拉到一旁,温声道,“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你别生气。”
“我不是生气。”她瞪视他,“只是你不懂吗?孩子们会这么想都是大人灌输的。你在镇上这么受欢迎,跟我这个外人扯在一块儿只会为你带来困扰。”
“我不觉得困扰。”他说,温和的声调掩不去隐隐同执。
“你是白痴!”她怒了,“笨蛋!”
“我知道你担心我。”听她如此痛斥,他不怒反笑,“不过你放心吧,我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不会承受不住一些无聊流言的。”
“你!”莫语涵无奈,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她看了看餐桌边埋首吃饭的孩子,忽地冲口而出,“宣宣是不是有点问题?”
“嗄?”温泉一愣。
“你们没注意到吗?”她收拢秀眉,“那孩子好象有一点发育迟缓的问题,说话不灵活,动作也很迟钝。”
“是这样吗?”温泉讶然。
果然没注意到。莫语涵翻白眼,“所以也没看过医生啰?”
“也许是因为他父母总不在身边,没人好好教他吧。”他涩声道。
她沉吟数秒,“说不定是慢性铅中毒。”
“什么?”他一惊。
“慢性铅中毒会造成神经系统方面的问题,也可能四肢麻痹。”她解释,顿了顿,“你告诉张伯,最好马上将房子内外重新粉刷过,该修补的地方补一补。还有,院子里也不要摆那些铁工具,让孩子碰到很危险。”
“原来是这样。”温泉怔然,神色阴晴不定,他沉思了好一会儿,忽地开口,“你何不自己对张伯说?”
“我?”莫语涵一愣。
“你知道,这些专业上的东西我下太懂,你来解释可能清楚一些。”
“你疯了!”她责怪地白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多讨厌我。”
“正因为如此,才该由你亲自跟他说。”
她蓦地领悟——他是想藉此改善张伯对她的印象吧?
“我不认为有此必要。”她抬起下颔。
“语涵,你脾气为什么总要这么拗?”他叹息,“改改不好吗?”
“我就是这样,不行吗?”
“你这么做,到头来只会伤了自己。”
“那也是……我的事。”她咬牙,“不必你管。”
“这样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呢?”他凝望她,眸底漫开疼惜与不忍,“当一个冷酷严苛的律师,真的会让你快乐吗?”
“冷、冷酷严苛?你说我?”她命令自己镇静,可嗓音却依然禁不住发颤。
“为了名利,替你的委托人对无辜百姓开刀,这样的工作真的能让你得到成就感吗?”
她容色刷白,“你……凭什么这样说我?”
“我只是希望你能够认同自己做的事。”
她倒抽一口气,瞪视他的眸忽明忽暗,闪过无数复杂光影。“你当你是谁?解救我免于泥足深陷的天使吗?”菱唇一撇,冷笑,“我告诉你,我-直就很认同自己做的事,就算大家认为我是个冷血无情的律师又怎样?我无所谓!不必你来批评指教。”
“你——”深眸掠过一丝失望,他长长叹了一口气,“难道今天这一切,没有稍稍改变一下你的想法吗?难道到现在,你还坚持让双城集团来进行这件开发案,是正确的吗?”
“正不正确不是由我来决定,我只代表委托人的立场。”她冷然一应。
“你!”他无语,莫可奈何地瞪她。
她全身紧绷。他凭什么这么看她?凭什么批判她?是啊,她本来就是个坏女人,那又怎样?她深吸一口气,“所以你还是坚持不肯卖地?”语气冷峭。
他脸色一黯,“难道你真的希望我卖?”
“不然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要答应跟你约会?”她冷冷望他。
他一震,神色掠过痛楚。
她强迫自己冷声继续,“没想到,原来我是被你摆了一道,你根本从头到尾没考虑要卖。”
他没说话。良久,才疲倦地开口,“我确实从没考虑过。对不起,关于这一点,是我骗了你。”
她冷哼。
“我原以为,我可以改变你的想法。”他怅然低语。
“你太高估自己了。”她毫不容情地刺伤他。
他颈项一缩,伞晌,嘴角涩然牵起,“语涵,我们真的不可能回到从前吗?”
她心一颤,手指用力嵌入掌心,很不容易才定下神,“我说过,逝者已矣。”
他哀伤地看她。
“不……不要这样看我!”她忽地喊,不顾自己尖锐的声嗓在深夜寂静的餐厅,听来格外清晰,“你、你没资格!你只是一个连自己的梦想也守不住的男人,凭什么来教训我?你说过你会成为职棒选手的,结果现在呢?你只是一个乡下学校的老师而已!你没资格评断我。跟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别笑死人了!我才不会……”
“没资格说话的人是你!”一道粗哑的声嗓,蓦地截断莫语涵几近歇斯底里的尖斥,跟着,一个身材高壮的男子一跛一跛地走进餐厅,直直逼向她。“你这女人有没有一点同情心?居然这样跟阿泉说话?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能继续打棒球吗?你以为他甘愿只当一个小学棒球队的教练吗?我告诉你,他是不得已!他……”
“别说了,张伯。”温泉上前揽住张成臂膀,阻止他继续。
“你让我说,阿泉,这女人欠骂!”张成用力挣脱他,箝住莫语涵的目光如两把最尖利的刀,“我告诉你,阿泉是因为出车祸才不能打球的。他读高中的时候,为了救一个小孩被车子撞到,手臂差点没断了。现在能拿东西已经是阿弥陀佛,你还要勉强他去打球?你还要骂他不长进?你这女人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啊?我真想挖挖看你的胸口,看你的心是不是被狗咬了?说话这么尖酸刻薄!你啊……”
“我要你别说了!”
震天怒吼堵住了张成的滔滔不绝,他吓了一跳,愕然回望温泉纠结阴暗的脸孔。“阿泉,我——”
“我拜托你别说了。”惊觉自己反应过于暴烈,温泉咬了咬牙,强自压下满心烦躁,嘴角勉力一扬,“你过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吧,张伯,别让他们吓着了。”
“那……好吧。”明白自己说得过分了,张成歉意地点点头,扶着腿走向孩子。
温泉这才转向莫语涵,后者低着头,胶着在地面的双腿似是微微打着颤。
他心一紧,右手轻轻搭上她的肩,“你别介意张伯说的话,语涵,他只是太激动了。”
她没回答,依旧垂着螓首。
“语涵?”见情况不对劲,他焦急地唤了一声,“你没事吧?”
她这才慢慢仰起容颜。
宛如一道雷电劈过,他强烈一震,不敢相信地瞪着那缓缓划过两道水痕的苍白脸颊。她……哭了?
“你真的……出了车祸吗?”她颤声问,眼眶泛红,“什么时候?”
他僵住身子,“……十七岁那年。”
“就在我……离开后不久?”她终于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不肯回信给她,怪不得他音讯全无,因为他出车祸了,因为他被撞伤了,因为他失去了投球的手臂。
那时候的他,一定很痛苦很痛苦,因为,他再也没机会实现梦想了。
因为一场车祸,他被迫放弃一生的梦想;而她竟还雪上加霜,毫不容情地在他伤口上洒盐——说他没用、说他无能、说自己瞧不起连梦想也抓不住的男人。
他究竟是以怎么样的心情听着这些话的?他怎能忍得住不反驳她、不怒骂她?他怎能由着她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逞口舌之利?他怎能……这样万分温柔地让着她?
她对不起他,对不起他!
“我很……我真的很抱歉。”她哽咽着,眼泪像出闸的水,汪汪流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要多少声对不起,才能弥补她犯下的错?要多少歉意,才能愈合他残留心口的伤痕?是不是永远不能弥补了?不能愈合了?
想着,她胸口紧紧揪疼,泪眼迷蒙地望他。
“没事的,我没事的。”他急急劝慰她,神色间丝毫不见为自己旧伤的疼痛,只有惊见她泪颜的不舍,“你别哭啊,别哭啊。”
为什么他还是一心;恳挂念着她?他不恨她吗?
“别哭了,语涵,都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没什么的。”他拍抚着她颤抖的背脊。“好了,我送你回去吧。”他抬指,替她抚去泪痕。
为什么他还能如此温柔?为什么总是如此温柔?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她只是个尖刻、自私、无情的女人啊!就像张伯说的,她只是个……坏女人啊。
她推开他,僵硬地转过身。
这不像她。人称“火玫瑰”的她当众泪流满面?传出去恐怕会笑掉人家大牙。
苍白的唇自嘲地扬起,她甩甩一头秀发,展袖拭去颊畔不争气的泪水。“我自己回去。”
淡淡拋下一句后,她没给他任何劝说的机会,提起步履,以最快的速度往门外奔去,奔进苍茫的、无边的、彷佛永不到尽头的夜色中……
“你怎么回来了?”
星期一一早,当正准备上庭的凌非尘抬头望见走进他办公室的娉婷倩影,禁不住一怔。
“我不想再插手管这件案子了,非尘。”莫语涵容色雪白,“你的案子你自己解决,恕我不能帮忙。”
“究竟怎么了?”凌非尘起身走向她,湛幽的眸若有所思地凝定她,“你跟温泉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她激烈否认,却是涩然苦笑,“什么也没有。”
他没再逼问,只是静静望着她。
察觉他深刻的眼神,她苦笑更深,却只是将一叠资料交给他。
“这是我这次去绿园做的一些笔记,你参考一下,也许有帮助。”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有件事情,我想还是先提醒你比较好。”
“什么事?”
“乔羽睫……好象很早就结婚了,还有个女儿。”
“什么?”凌非尘一震,神色一变。
果然是在乎她的。莫语涵悄然叹息,眸中掠过一丝不忍。“希望你一切顺利。”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淡淡奉送这样一句祝福。
虽然两人交情谈不上多好,但毕竟也算是一对默契搭档,她可不希望见到他像自己一样仓皇逃回。
这滋味,不好受啊。
第八章
她回台北了。
如此匆匆,是为了躲避他吧?!
终究是失败了吗?失去的东西果然再也要不回,过往的时光再难追寻。
人生,原是如此。
想着,温泉嘴角一扯,牵开苦笑。
他独坐厅内,敛下眸,拿方才烧开的水冲过陶壶里的茶叶,然后提起陶壶,画圆洒落茶露。
盘里,栖息着两只茶杯,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明明只有一个人,何必准备两只茶杯呢?可他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拿出了一双。
也许是一个人喝茶实在太过无聊,也许他只是希望有个人能陪他一起,也许只是因为,他泡的是她曾经最爱喝的茶,虽然物换星移,她早改了品味,他仍没忘了在每回品茶时也为她留上一杯。
只是习惯。习惯而已。
暮色渐浓,苍茫袭进厅内,漾开一室烟迷蒙胧。
他深深望着茶杯,良久,良久——
“泉哥哥,你在干嘛呢?”清亮活泼的声嗓忽地在门口处扬起。
他抬头,迎向孙采云青春明媚的倩影,她蹦蹦跳跳,神态开朗至极。
“你怎么又来了?采云。”
“什么嘛。”她嘟起嘴,“你不高兴见到人家吗?人家可是一放寒假就跑来这里看你了耶。”
他眨眨眼,“怎么这么快学校就放假了?”
“你忘了吗?我已经是大学生了,当然比那些小学、国中生早放假啰。”孙采云巧笑信号,在他身畔的沙发落坐,明眸扫了一眼桌上的茶杯茶具,“你又在泡茶喝了。”
“嗯,习惯了。”他淡应。
“我也要喝一杯。”说着,她伸手拿起桌上另一只盛着黄澄液体的茶杯。
“等等。”温泉抢过,“我换一杯给你。”
“为什么?”她不解。
!……茶凉了不好喝,我再重新泡过。“他倒掉杯里的茶液,顺手收回用过的杯子,弯腰在桌下取出另外两只新的。
“你是不是有洁癖啊?泉哥哥,干嘛还特地换两个新的?”看着他的动作,孙采云忍不住好笑,“这样待会儿还要多洗两个杯子。”
“没关系,这样比较好。”
“哪里好了?”
哪里好?他嘴角一勾,似嘲非嘲。她是不会明白的,就连他自己,也未必弄得懂。重新泡过茶后,他斟给她一怀。
“又是冻顶乌龙吧?”孙采云闻闻茶香,一下就猜中了,“你啊,真是十年如一日,永远最爱这一味。”
“习惯了。”他淡淡地笑。
“又是习惯?”她扬眉,“习惯就不能改吗?”
他一震,举壶斟茶的动作一僵。
“当当!你瞧我给你带来什么?”她忽地从背包中取出一盒茶叶,献宝似地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是云南的普洱茶哦,我爸妈他们特地带回来的,我尝过了,味道很棒的,跟台湾卖的普洱完全不一样。”
他接过,“你特地带来送给我的?”
“是啊。”她俏皮地偏过颊,甜甜地笑,“我们现在就泡来喝好不好?”一脸娇媚讨好。
他怔怔望她。
她很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半带嘲弄的嗓音在他耳畔回荡,像不安分的石子,霸道地在他心湖投下几圈涟漪……
她回台北了。
这是台北的天、台北的云、台北的夕阳、台北迷蒙苍邃的水面……
定睛望着,想起前几日触目所及的青翠莹绿,以及那温暖灿烂的阳光,莫语涵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就连空气,也大大不同——东台湾的空气清新,北台湾却蕴着凉凉湿意。
尤其她今天又身处海面,湿意更宛如细雨袭面而来,瞬间沁透一身冷意。她闭了闭眸,身子一颤。
“冷吗?”坐在她身畔的男人问她。
他有着俊挺的五官、挺拔的身材,合身好看的名牌休闲服,更强调了卓然出众的品味——于成凯,金融界的菁英、成功的男人。
莫语涵淡淡瞥了他一眼,“这就是你所谓的乘风破浪?”
“你不喜欢吗?”于成凯笑着问她,“这艘游艇可是我特地买来的呢。ciera2859,小是小了点,可是功能一应俱全。”
是啊,内舱除了厨具、流理台、冰箱、沙发,连能容纳双人的床榻都有呢。对情侣出游,倒是方便得很。莫语涵勾了勾唇,“没想到你会驾驶游艇。”
“去年十一月才刚考到驾照的。我们一票人去学,就我一个人拿到。”他不无自豪。
而他的确有理由。不论做什么事,他总是比别人抢先一步达到目标,干劲十足,也难怪才三十多岁,便在金融界闯出一番耀眼成就。
“我这样,算达到你设下的条件了吗?”锐眸持住她。
追女人也是一样,全力以赴。
“我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你认真起来了。”她伸手拢了拢被风吹散的秀发。
他近乎痴迷地望着她女性化的动作,“对你,我一向很认真。”
“我们进舱好吗?我有点冷了。”她说。有意不对他的表白置评,径自起身。
他跟进舱里,“要喝点酒吗?暖暖身子。”
“我不想喝。”酒能乱性。“给我一杯咖啡就好。”
“咖啡?”他提起咖啡壶,斟了一杯递给她,“到游艇上来喝咖啡,也只有你这个女人才会如此杀风景了。”若有所指。
“你希望我喝酒吧?”她微微一笑,“最好喝得神智迷茫,东西南北都搞不清。”
“然后我便能趁机诱你上床。”他笑着接口,黑眸熠照,“瞧,我连办事的地方都准备好了。”
莫语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这才发现他竟在床塌铺上粉色床罩,还洒了玫瑰花瓣。
她忍不住笑,“你以为我会喜欢这一套?”
“女人不是都爱浪漫吗?”
“太俗了。”她冷嗤,“要这么露骨的话,你干脆带我上宾馆得了。”
“嘿!你这女人可真难讨好。”于成凯摇摇头,半真半假地抱怨,“我都为你买游艇了,还不能表示我的诚意吗?”
“少来。”她睨他一眼,“游艇是你自己想玩的,我可没要你去考驾照。”
“可我之所以舍命预支今年的年终奖金买下它,可是为了你。”
她不语,敛下眸,品啜咖啡。
他深深望她,“这样,我们可以开始讨论你的幸福了吗?”
“……请说。”
“你的幸福就是嫁给我,我就是你的幸福。”他直截了当地说。
她莞尔,羽睫轻扬,“从没想过有人这样求婚的。”
“当然,我于成凯可不是一般男人。”他自信满满,跟着取出一枚钻戒。
钻石虽不大,镶工却很精致,款式很熟悉,似乎是她前不久才在时尚杂志上看
到的新款。“这是daiani?”莫语涵扬了扬眉。
“是啊,这可是我特地到香港选的。”见她轻易便能辨别戒指来历,于成凯眸中闪过一丝赞赏。
来自意大利的名牌珠宝daiani,以打造明星夫妻布莱德彼特与珍妮佛安斯顿的结婚戒指unity而闻名遐迩,据闻台湾近来也有多家珠宝代理商意欲引进此品牌。
“我以为你的年终奖金都败在游艇上了。”
“一枚钻戒还是买得起的。”他微笑,“要我替你戴上吗?”说着,已执起她漂亮的玉手。
她却轻轻抽回。
于成凯俊容掠过一丝失望,“你还要考虑吗?”
“事关终生幸福,我哪能这么轻率决定?”她淡道。
他叹口气,“好吧,我给你时间考虑。”为了显示绅士风度,只能退让。“只不过,能不能不要考虑太久?我怕等不及。”
“你们金融界的人不是最讲究tig的吗?”她半嘲弄地道,“好的时机不是那么容易等到的。”
他苦笑。不愧是律师,言辞总是如此犀利。
他收回戒指。“我等你,多久都行。”深情许诺。
她心一颤,不知怎地,胸臆忽地漫开淡淡酸涩。有些事,是等不了太久的。她很清楚。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算是好的时机?也许,她永远也不能决定。
“……要不要吃点什么?”于成凯忽问。
她定了定神,“你会煮吗?”
“当然……不会。”他笑,摊摊双手,“冰箱里有我事先叫好的外烩,只要在微波炉热一不就行了。”
“肯定是来自五星级饭店的上等料理吧。”她浅浅勾唇,似笑非笑。
“那当然。寻常料理怎能满足你这个美食家?”
“那也不一定。前阵子才有个男人请我吃过家常大杂烩。”
“大杂烩?”于成凯不敢相信,“请你吃这种东西?哪个男人这么没神经?”
她没回答,饮了一口咖啡。
“好吃吗?”于成凯追问,可不等她回答,便主动接口,“一定很难下咽吧?可怜啊,语涵,一定是跟客户应酬不得已吧。”他朗声笑。
不知怎地,她忽然觉得这样的笑声听来剌耳。搁下咖啡杯,站起身,“我要走了。”
“这么快?”他一愣。
“明天要跟客户开会,我想回办公室整理一下资料。”
托词从约会早退后,莫语涵并没进办公室,反而来到布置得温馨静谧的芳疗中心。
“莫小姐!今天怎么忽然想来?”见她芳驾光临,娇小的芳疗师惊喜地迎上前,“刚出完庭吗?”
通常,在跟客户开完冗长的会议,或者刚结束一场诉讼时,莫语涵都会来此纡解一下沉重的身心压力,可都会事前预约,很少突如其来。
“今天周末,法官大人不会这么不解风情安排这时候出庭的。”
“那么,是刚跟客户开完会了?”
“不是,只是忽然想来而已。”她接过芳疗师递来的专属浴袍,踏进专为客人准备的浴室。
“最近工作压力很大吧?”芳疗师在室外扬声问她,“看你好象没睡好。”
是吗?莫语涵靠近镜子,仔细审视自己——果然,一向清亮有神的眼眸是染上了微微倦意,似乎还浮漾着淡淡黑影。
是啊,她最近是没睡好,可并不是因为工作压力的缘故。
她自嘲一笑,褪下衣衫,挽起墨发,洗了个长长的热水澡,然后裹上浴袍,躺上芳疗室内舒适的床,享受长达一个半小时的精油按摩。
室内,缭绕着她最爱的玫瑰清香,她闭上眸,听着轻音乐,嗅着熏香,期盼自己放松神经,酣然入睡。
她真的希望能好好睡一觉,无梦,无忧。
她真的希望能忘了某些人、某些事。
她真的希望能驱逐近日来总在脑海里纠缠不去的形影。
她真的希望……
“啊!”半梦半醒间,她忽地惊呼,身子一颤。
“怎么了?”芳疗师吓了一跳。
她茫然眨眼,“我睡着了吗?”
“嗯,睡了好一会儿。”
“现在几点了?”
“快六点了。”芳疗师笑答,“刚刚你的手机响过,我看你睡得挺好的,所以没有叫醒你。”说着,取来手机递给她。
莫语涵接过,瞥了一眼,“是办公室打来的。”她起身,蹙眉。
“礼拜六还有工作要忙?”
“天晓得什么事。”莫语涵苦笑,“律师这一行没什么休假日的。”
语毕,她立刻起身着衣,开车直奔事务所,半个小时后,便盈盈走进办公室。
柜台边,值班秘书正辛勤地对着计算机打一份文件。
“刚刚谁打电话找我?”她问。
“啊,莫律师,你回来了。”秘书抬起头,朝她微笑,“是我打的。”
“什么事?”
“有人在等你。”
“等我?”秀眉一扬,“谁?”
“我。”温醇的嗓音在她身后扬起。
她一阵惊颤,猛然回眸,望向不该出现于此的男人。
“温泉?”
他温文一笑,“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再见面了吧?”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颤声问,一面往后退。
怎么回事?心跳得好快。她捧住胸口,脸颊不自禁地发烫。想起在医院里那个深夜,想起自己曾对他的百般侮辱,想起他总是温柔地忍让她的尖酸刻薄——他为什么还要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想见到他啊!也不敢见他……
“怎么了?”见她近乎慌乱的举动,他讶然,意欲走上前。
她连忙以一个手势止住他,“你别过来!只要……回答我的问题。”
他默默望她,良久,才轻轻叹息。
“因为除了这里,我个知道还能到哪里找你。我希望这位小姐告诉我你的联络方式,她却坚持你的私人号码不能给任何男人,因为总是有男人想马蚤扰你。”说着,他无奈地瞥了柜台秘书一眼,后者对他甜甜一笑,他亦回以微笑,然后转回眸光直视莫语涵,“所以我只好请她替我call你,偏偏你又没回call,于是我只好继续在这里……”
他又要发挥碎碎念本领了吗?“谁、谁问你这些啊?”她截断他,“我是问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当然是因为有要紧事了。”他无辜地眨眨眼。
“什么事?”她咬牙问,忽地发现柜台秘书正竖起耳朵在一旁聆听,连忙以眼神示意他跟她走。
直到两人被隔绝在会客室狭隘隐蔽的窄间里,她才回头望向他;而迎向她的,是永远温暖和煦的目光。
她一窒,心跳再度失了速。“到底是……什么事?”敛下眸,“你不可能是为了那件开发案来找我的吧?我说过,我已经不管那件事。”
“我知道,现在负责案子的人是凌非尘。”
“既然如此,你还来……做什么?”
“我找你,是为了别的事。”他慢慢走近她。
“什么事?”没意会到他已然十分接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