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山大回个无所谓的表情,虽然不热中,但也没有拒绝。他是有些讶异。他以为东方人都很被动;尤其是东方女孩,说好听是温柔,难听点就像藤蔓般依赖又没个性,凡事等着别人替她张罗,倒没想到这个维纳斯自己倒有想法,又不怯懦把想法说出来。
“不必了。”维纳斯说:“我自己已经找好学校!也带了一些资料回来。我打算明天就去注册,下个星期开课。”
这话说出来,不仅亚历山大觉得惊讶,连泰德都不禁挑挑眉。他欣赏独立的性格,不给人惹麻烦。本来他还预期维纳斯这一来,或多或少会有一些麻烦需要他帮忙或解决,没想到她一声都不吭,一开始自己就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得好好的。一般来说,因为文化背景和民族性的差异,东方女孩显得此较被动、依赖,可这个维纳斯挺有个性的,他开始喜欢她了。她就跟她父亲一样,有棱有角的。
“这样就太好了。”他咧嘴笑开。“本来我还担心你会不适应,没想到你这么独立。不过,你其实不必这么客气的,只要告诉我一声,叔叔会帮你张罗的。”
“这种事我可以自己来。你工作那么忙,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维纳斯回了一个笑,憋住气,把那半生不熟的红萝卜塞进嘴里,嚼没两下,便吞了下去。
一旁的亚历山大将她的举动完全看进眼里,偏支着头,有意无意地瞧着她。她浑然不觉,又起一口马铃薯泥往嘴巴塞,太努力的关系,嘴巴张得大大的。正当她辛苦地终于把那团马铃薯泥顺利地塞进嘴巴里时,目光一瞥,不巧地和他的眼光对个正着。
他没表情,目光也没移开,维持原来的姿势;她也没将目光移开,轻瞪着他,一口一口嚼着那黏得生胶的马钤薯泥。好半天,他终于把目光移开,她也把视线收回。她知道她的吃相不够优雅,可也不怕他挑剔。大概他以为她会不好意思含羞脉脉又慌张地逃避他的视线吧,天晓得她就是少了那种小女人的柔软细胞。她只是觉得烦躁。
“爹地,”艾利吞了一口薯泥,不顾餐桌忌讳,语气甚至带有一些埋怨说:“拜托你,早上不要占用浴室太久好吗?楼下不就有一间了,为什么要用我们楼上的?你的动作又特别慢,害我每天早上都要等好久。”
“没有啊!我什么时候用楼上的浴室了!?”泰德一脸莫名其妙。
艾利狐疑一会,转向亚历山大:“那一定是你了,亚历。我说你每天跟艾琳娜约会是你的事啦,不过请你早上不要占用浴室太久,那让我很伤脑筋你知不知道。”
亚历山大任着艾利数落,没说什么。维纳斯冷白的脸却蓦地刷红。她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很低,几乎含在嘴巴里,没人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也没在意。
可她的脸红得那么困窘,低得那么难为情。亚历山大注意到了,支着头瞧了她一会,灰蓝的眼眸抹了几许深沉。
“我还有工作要忙,先失陪了。你们慢慢吃吧。”泰德草草把晚餐解决,便抱着一堆文件钻回他的房问。
他一离开,维纳斯吃得更努力,动作也急了,像急着摆脱什么。看在亚历山大眼里,觉得她根本不是在享受食物,倒像垃圾机在解决、处理垃圾。他就那样睨着她。她吃得很干净,盘中连一点渣肩都没有。
电话蓦地响起。
艾利跑过去接,扬声喊说:“亚历,电话。艾琳娜找你。”
“说我不在。”亚历山大连头都没回,双手插进裤袋,迳往楼上走去。
艾利和维纳斯对看一眼,朝她扮个鬼脸,耸肩说:“八成又吵架了。”然后对着话筒说:“对不起,艾琳娜,亚历还没有回来。你要不要留个话?”
维纳斯起身把盘子和刀又放进洗碗机里,听艾利又说:“要他回来打电话给你是不是?好的,我知道了。再见。”
“真受不了!这两个人怎么老吵架?”艾利边抱怨边啪啦地往楼上跑去!咚咚地用力敲打亚历山大的房门,扯着喉咙喊说:“亚历,艾琳娜要你回电话给她!”
“吵死了!”亚历山大猛然打开门,凶了艾利一声。不巧维纳斯刚好走上楼来,他索性站在门边,双手交叉在胸前,一脸盛气地瞅着她。
两个人的房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刚好各在走廊的底端。维纳斯瞥他一眼,并没开口,背对着他走回自己的房间。
她的背影显得有些倔强,却不是那么沉默。亚历山大低着眉、低低地瞅着她,发现一种存在似的注意力不自觉地有了焦点,被她的人紧紧揪着。
他蹙蹙眉,将自己关进房间。他还是觉得不太舒服,觉得被冒犯──对于他不情愿的事,他不会轻易妥协。
这个晚上,真叫他辗转难眠;每当他一闭上眼,眼前就浮起那个维纳斯张大著嘴巴很努力地将薯泥往嘴里塞的情景,且那双乌透的眼睛还一点都不难为情地瞪着他瞧,不仅理直气壮,还挺霸的。
“dan!”他低咒一声,霍地掀开被单,坐了起来。一整晚他被脑中那些影像搅扰地烦躁透了。他甩甩头,开了门出去。他需要一些冰凉的东西冷却他的烦躁。
廊上仅有一点微末的烛光,有些暗。不过,他的视力很好,一双灰蓝的眼珠在黑暗中显得透亮。他走下楼,从厨房倒了一杯水上来,边走边喝,透过透明的玻璃杯,那样不防地,竟不意看到维纳斯站在浴室门前。她背抵着门,一只手抚着肚子,一副虚脱了的表情。
他停下脚步,深沉地看着她。只见她重重吐了一口气,拖着狼狈的脚步慢慢踱回房间。
他在廊上站了一会,望着她掩闭的房门,若有所思地。
第二天一早,艾利旋风似的冲向浴室,发现门锁着,尿急地猛捶着门叫说:“亚历!又是你!请你动作快点好不好?我急死了──哎呀!”话说着,等不住了,一溜烟地往楼下奔去,几乎和刚从浴室出来的泰德撞个满怀。
“怎么了?这么急!”泰德随口问道。
艾利人已经冲进浴厕了,又采出头来,急声抱怨说:“爹地,你说说亚历好吗?他老是占着浴室不出来,很烦的,他知不知道!?”说完“碰”的一声,急忙把门关起来。
泰德笑着摇摇头,似乎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走了。”他提起公事包,朝空气喊了“声。
车子才刚驶出车库,却见亚历山大慢跑着进庭院。他打开车窗,探出头说:“亚历!你在这儿啊!怎么艾利说……”
“怎么了?”亚历山大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他父亲,一边用手臂擦着满头的汗。
“没什么。只是艾利又在抱怨你占用浴室的时间太长了。那小鬼真是的,愈来愈毛躁了。”
亚历山大没答腔,思索着什么似的,目光深了几分。
“那我走了。”泰德摆个手。
“爸──”亚历山大突然出声拦住他。“我们每天都吃薯泥、生菜、鸡肉牛肉的,吃久也腻。我想换个口味,请班奈太太准备一些中国式的料理,你觉得怎样?”
“好啊,反正我也挺喜欢中国菜的。”泰德没什么意见,倒有一丝纳闷。“不过,你不是很讨厌中国菜吗?嫌它太油腻,怎么。……”
“我想换个不一样的口味。每天净吃那些,再好吃也会腻。”亚历山大三言两语把泰德的疑问挡了回去。即使是对自己的父亲,他也没有习惯把事情交代得太清楚。
上了二楼,恰巧维纳斯正从浴室出来,一边还摸着肚子、吐着气。两人对看了一眼。维纳斯表情怪怪的,随即又进入浴室里。他站在外头等,等得不耐烦。隔一会,维纳斯总算开了门,撞见他,脚步刚踏出去,又缩了回去。他面无表情,尾随她进去。
“你想做什么?兰姆提斯,你大没礼貌了,我还在里头呢!”她窘透了,红着脸大叫起来。浴厕里弥漫着一些味道还没散,更加深她的难堪。
亚历山大默不作声,冷静地察看马桶几眼。
她简直难堪死了,冲到马桶前,挡住他,红着脸,带一些情急之下的口吃叫说:“你……你到底想……想做什么!?”
这个人──他该不会是特地进来检查她的排泄物的吧!?她连续一个礼拜都泻肚子,情况实在很狼狈。
“我看你的消化情况似乎不太好。昨天晚上也泻肚子了对不对?”亚历山大冷冷地望着她,平静得根本若无其事的口吻。
“你──”维纳斯又惊、又窘、又难堪。他都看见了;不仅如此,他还当真是进来检查她的排泄物。
“你这个……这个人……”她的脸简直红得熟透,结结巴巴地,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应该早点说的。忍着不说只是让自己多受罪。”亚历山大一副就事论事的口吻。
“说了又能怎么样?”维纳斯忍不住一股气,语气有些冲。说了她的肠胃就能自动适应他们那些没文化又没营养的薯条、炸鸡和半生不熟的垃圾食物吗?她应该就事论事的,只是她实在受不了他那种傲慢的态度。
“不怎么样。但你不说,对你一定没好处。”
他的话其实一点也没错。怛……维纳斯皱眉瞪着他,眸底几乎要起火花。浴厕狭小的空间气流窒碍不通,几乎要令她呼吸困难。她大力吸着气,却只觉得满腔的混浊。
“你不想麻烦别人是好的。但该开口的时候就该开口,再说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还是那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
维纳斯莫名地又徘红起脸,仿彿又闻到那碳水化合物作用后的味道。如果换个时间、换个地点听到这些话,她或许会感激他。但现在,时间不对,地点更糟糕,他的若无其事只是让她觉得更加窘迫难堪。
“这么说,我是否应该谢谢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话说到“半,该死的,她的肚子又绞痛起来。
光看她皱眉的样子,亚历山大就猜出约莫是怎么回事。他跨开长腿走出浴室,临带上门前,却竟回头说:“对了,为了避免水分流失太多,上完厕所后,最好多喝点水。”
他的态度是那么正经,表情是那么认真,丝毫不让人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是──维纳斯窘困难堪地摔上门。真的!她一点都不感谢他,甚至还有一点气懑──该死的!肚子里大肠、小肠又绞得痛成一块。她呻吟了一声,后悔起当初决定来这个陌生的他乡了。
真是的!她不该忘了随身带一瓶征露丸的。
那个高大挺拔、长得相当迷人、表情却有些内敛的南美男孩对她点头微笑的时候!她正转头看着公布栏的分班表。他挤到她身边,高大的身材几乎可以完全将她笼罩。她抬头对他笑了一下,说了声“嗨”。
“嗨。”男孩也回笑一声。说“男孩”其实不太正确,看他的样子二十三、四岁都有了吧,晒了一身均匀漂亮的麦褐色肌肤,白白的牙齿,让人很有好感。“在哪一班?”
“喏──”她指着第四级的那张班表,顺手指了自己的名字。
“维纳斯”他低声念出了她的名字,像是在确认。然后修长的手指往上头一点,说:“我在这里。”
安东尼。汤玛斯。高她两级,那是最高阶段的班级了。
“中午一起吃饭好吗?”两班教室就在隔壁,两个人很自然地并肩走在一起。
“好啊。”维纳斯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得很干脆。反正都是要吃饭的,两个一块吃热闹一些。
到了教室,两个人挥个手,各自走进自己的教室。
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课程不算太艰深。那些东西其实以前在学校时她都学过了,现在只是算复习。她吃亏在字汇懂得太少,又不习惯这个语言,一旦对方辟哩啪啦说话的速度像连珠炮的话,她就没辙了。
吃饭的时候,人好多,学校自助餐厅简直就像大菜场一般,吵得不得了。她费了一番力气才挤出人墙。安东尼先找到她,替她端了餐盘到桌位。他预先为她留了一个位置,看来倒真的把先前说的话放在心上,诚心要和她一起吃午饭。
“没想到这么多人!”她吁了口气。真没想到连吃顿饭都要费那么大的力气。
“习惯了就好。”安东尼环顾四周一眼,笑笑地。“你从哪里来的?日本吗?你们国家的人口应该也不少吧?”
她看看他,摇了摇头。不过其实也差不多。她生长在一个拥挤的国家,来自一个拥挤的城市。
“你不是日本人?对不起,我以为……”安东尼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道歉。
一看到东方人,他下意识就会以为是日本来的,分辨不出之间的差异。
“没关系。”她耸个肩,不怎么在意。她不会把这个问题看得太严重,哪个国家对她来说都差不多,反正她是“人”就是了。
她一口一口嚼着炸薯块和鸡排,一边听着安东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他自己。
安东尼。汤玛斯,二十四岁的电脑工程师,家往墨西哥市,父母是政府公务员,五个孩子中的老四。
“所以,”他喝了一口加了奶精的咖啡,看着她说:“我已经习惯了拥挤的感觉,很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光一个墨西哥市就有一千多万的人口,不习惯也得习惯。
对他的幽默,维纳斯会心一笑,跟着叹口气说:“是啊,我也是。”所以,即使身陷在人潮中,处在怕有一百高分贝的嘈杂漩涡里,她还是有那种本领、很镇定地一口一口吃着如同蜡块的炸鸡肉。
入境随俗。人不管到哪里,需要的就只是一个适应的问题。仔细想!所谓“物竞天择”其实也是一个适应的问题吧。关于她的“不适应”,她想,大概只要再多泻几次肚子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你下午选什么课?”安东尼问。
“发音。”
“发音?我选了时事课。那我们还是在不同班级了。”语气有一些惋惜。
维纳斯瞄他一眼,无所谓地说:“我的程度还没有好到可以选那个课,选了只是多添挫折。”
“说得也是。”安东尼漂亮的脸庞泛起迷人的笑容,轻轻柔柔的,使得他的脸孔显得很优雅,有一种沁人心的魅力。
“安东尼!”
甬道走来两个女孩,停在他们桌旁,和安东尼打声招呼。左边那个个儿不高,但身材十分苗条,金烁烁的一头秀发,也不知是不是染的。右边那个一副标准的选美身材,长得十分甜,小小的一张脸,轮廓相当深。
“嗨!莉莉、伊莱莎。”安东尼回头和两人打了声招呼。
两个人顺势坐下来,聊了一会,问了维纳斯的名字。甜姐儿伊莱莎还不到二十岁。两个人也都是从墨西哥来的。
“真的?”维纳斯有些不相信。伊莱莎和莉莉的肤色都很白,轮廓也深,不太像她印象中的墨西哥人。
“开始我也以为你是日本人啊。”安东尼插了句玩笑话。
维纳斯想想,不觉得莞薾一笑。
离下午上课时间剩下十分钟。安东尼早吃完了午饭。莉莉和伊莱莎要先走,维纳斯此个手势对安东尼说:“你们先走吧,不必等我。待会见。”
“我可以等你。”安东尼倒很体贴。
“不必了。”维纳斯摇手。只是朋友,这种体贴会让她有负担。
安东尼看看她,也不坚持,跟着莉莉她们先离开。
她也不急,仍然很悠闲地啃着那些老得要命的炸鸡肉。
“你是xx来的吗?”餐厅里的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一个束方女孩突然坐到她身旁,猛叫人不提防。
她没听清楚她的问话,但听那女孩说着相同的语言,而且相同的腔调,很自然地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红红。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维纳斯愣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遇到,这么直接这么干脆的交友方式。她想了想,说:“你叫我维纳斯就可以。”
林红红给了她电话,又要了她的电话。用不确定的口气问道:“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当然可以。”她有些不习惯,对她口气的小心翼翼和郑重。
“那么,明天见。我会打电话给你。”又是一声郑重。
她真的不习惯那“郑重”。她看着林红红的背影,没来由地吁口气,忽然觉得肩膀好酸。又一次意识到,她着着实实地身在异乡了。
离晚餐时间还有五分钟。
平常这个时候,班奈太太早已把温腾的食物端到桌上,收拾好一切准备回家了。今天却有些怪异。都这个时候了,她却还在厨房不知忙些什么,一边还哼着歌,而且不准他们探头看个究竟,实在的让人既担心,又有些期待。
“真是的!班奈太太究竟在做什么!?这么慢,我肚子快饿死了。”艾利歪着头,托着下巴,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敲打。
“急也没有用,慢慢等吧。”维纳斯一点也不着急。她倒希望班奈太太就那样忙下去算了,她省吃一餐算一餐。
“亚历最贼了。”艾利又在咕哝抱怨。“他自己和艾琳娜上馆子吃饭,我们就得吃班奈太太煮的。我也想吃披萨,班奈太太煮的东西难吃死了,对不对,维纳斯?”
维纳斯回他一眼,眼底有一种似笑非笑的神采。她还以为这些外国人味蕾都钝坏了,原来!
“都是爹地啦!说什么班奈太大帮忙我们很久了,他不能再找别人。可是他自己又不常常在家里吃饭。”他抱怨。
“可上次吃炸鸡和薯泥时,你不是吃得津津有味,直夸好吃吗?”维纳斯斜盼着艾利,软软刺了他一句。
艾利耸个肩,一副没什么大不了说:“那是偶尔啦!我肚子饿嘛!再说,也没得挑啊。”
“好了。”班奈太太适时从厨房出来,端了一锅朱澄暗紫不知是什么的热汤出来,愉快地说:“晚餐准备好了。让你们久等了。”
她将那锅汤放在桌上,又端了一大盘五颜六色,十足大杂烩的东西出来。
“天啊!这是什么!?”艾利脱口惊呼出来,胃口倒了一半。
维纳斯也不禁想皱眉,对那锅颜色恐怖至极的热汤倒足了胃口。
班奈太太替两人各舀了一碗汤,说:“这是中国式料理,你们没尝过吗?维纳斯,你应该知道才对吧。还有这个──”她指指那盘大杂烩。“我特地去请教社区的中国太太,请她们教我的。你们快尝尝!”
中国式料理?那样朱澄暗紫活像是一桶馊水的恐怖东西叫做“中国菜”?但听班奈太太那么说,维纳斯硬是将那股强烈的恶心感压下去,定下心仔细瞧了几眼。
真的,是“中国菜”没有错,但她从来没有听过或看过那种料理方式。班奈太太大概以为只要将束方华人常吃的东西全凑在一起,煮出来的东西就叫做“中国菜”。
那锅颜色吓死人的汤,仔细看了,里头有白菜、红萝卜、香菇、芋头、虾子、红辣椒,和芹菜、鱼丸。整个汤滚得烂熟,全部的佐料几乎黏成一团,糊糊的,浓稠得化不开,至于那盘大杂烩,有红萝萄、青葱、洋葱、红辣椒、鸡肉丝,加上小黄瓜切丝,还有白白透明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她憋住气尝了一口──哦,冬粉!
半生不熟的。
冬粉凉拌亏她想得出来。咬起来又硬又韧,像在吃橡胶。
“怎么样!?”班奈太太一脸期侍,希望得到赞赏。
“嗯……很特别。”她沉吟了许久,也不想说谎,好半天才想出这个借口。实在也是很特别。真的,中国菜名闻世界,亏她能煮得那么难吃。
“真的!你喜欢吗?喜欢就多吃一点。”班奈太太不懂那句“特别”的吊诡,显得很高兴,帮她盛了一大盘。
“不必那么多,班奈太太。”那满满一大盘凉拌冬粉,简直叫她哭笑不得。
“没关系,你尽量吃,反正我也是特别为你准备的。”
特别为她准备的?听班奈太太这么说,维纳斯心软了起来。想想老太太这么用心,她实在不忍心拂逆她的好意,而且,又弄清了那盘杂烩到底是什么束西……她将心一狠,大口大口地吞下那凉拌冬粉。
“来,还有汤。”班奈太太又热心地为她盛了一大碗汤。
她暗暗摸摸肚子,干脆豁出去了。
“好吃吧?”班奈太太满意地看看他们两个人。解下围裙收好,取了她的皮包,说:“那我走了。你们慢慢吃吧。”
“谢谢你,班奈太太。”维纳斯向她道声谢。
“不必谢了。是亚历怕你吃不惯这里的食物,拜托我做些中国菜。我从来没做过中国菜,希望你吃得还习惯。那我走了,明天见。”
“亚历?”维纳斯愣住了。没想到。
“对啊。”班奈太太挥个手,带上门离开。
“呸!难吃死了。”艾利一口将冬粉吐掉,挑剔又嫌恶地移开那碗馊水汤。
“亚历在搞什么嘛!没事干嘛叫班奈太太煮中国菜!这东西能吃吗!?我还宁愿吃炸鸡排。”
“其实也没有难吃,你再试试看。”维纳斯欲住气又吞了一口冬粉。
她没想到亚历山大会那么做。他那算是在关心她吗?她又该不该感谢他?
“我才不要,难吃死了!”艾利说什么都拒绝吃那一堆恐怖的料理。从冰箱找出了一包洋芋片和饼干。
她看着摇头,说:“艾利,你不吃冬粉,吃那些垃圾零食更糟糕。”
艾利置若罔闻。小家伙外表看起来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脾气倒倔得跟牛一样。
屋外传来煞车的声响。艾利抢到门口,她跟在他身后。
门外,亚历山大的敞篷车大剌刺地停在庭院中,助手席上坐了一个性感健美的金发女郎。女郎正靠向他,双臂攀住他的脖子,热情地吻着他。
“什么嘛!又跟艾琳娜和好了。”艾利一副见怪不怪。
原来那个金发女郎就是“大名鼎鼎”的艾琳娜。维纳斯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的确长得很漂亮,很有味道;丰胸翘臀,相当性感。
她将目光转向亚历山大。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酸酸的,不太舒服。
亚历山大转过脸来,也看到了她。她狠狠瞪着他看一会,目光那般互不相让,随即将脸转向一旁,掉头走开。
这天深夜,她还是把吃进肚子里的全都泻了出来。有一刻,她简直觉得她虚脱得快死掉。她趴在浴缸边,想起亚历山大和艾琳娜拥吻的画函。肠胃又开始绞痛,水土不服起来。
她发誓,她再也不吃那难吃的掠拌冬粉。
第四章
“维纳斯!维纳斯!”
星期一总是使人觉得特别消颓懒散。维纳斯一觉睡到了九点还没起床,艾利鸡婆地跑到她房间叫醒她。
“干什么……”她半闭着眼,仍然睡得蒙蒙眬眬。
“快起来!都九点了,你上课要迟到了。”
“唔……你说几点了……”那声音仍然在梦游。
“九点。”艾利干脆凑到她耳旁,大声地嚷叫。
“九点!?”她一惊,反射地坐起来,立刻清醒了。埋怨了艾利一眼,急忙跳下床。“你怎么不叫醒我?都这么晚了。”
艾利好心没好报,反而平白受委屈,嘟着嘴说:“我怎么知道你还没起床呢?我好心来叫你耶!你还抱怨──”
维纳斯睇他一眼,走过去拍拍他肩膀说:“好啦,对不起嘛!是我不对。我一时慌张,所以才胡说八道,你别跟我计较。”
艾利听她道歉,心宽了不少,心请也好多了。换一副老成的姿态和口吻说:“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你还不快点准备,已经迟到了。”
维纳斯转头看看时钟,九点过五分。她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妥当;不过,这时间没公车,第一节课怎么也赶不上了。
“我看你干脆请假算了。天气这么好,我们到湖边游泳。”艾利站在大门旁看她穿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出着馊主意。
“怎么可以,学费很贵的呢!”她煞有其事地摇头。
“但你现在赶去也来不及了,这时间又没公车──”艾利歪着脑袋,突然想起什么好主意似。“对了!叫亚历送你到学校好了。他有车,而且他也没什么事。”
“我等公车就可以。”她站直了身,抓起背包。对艾利的话不置可否。“我走了,晚上见。”对艾利挥个手,开门走出去。
出了门,她习惯性地仰高起头,迎着高高阔阔的长天深深吸了一口加了薄荷般的凉气。这个城市的人口不多,触眼净是翠绿的景色,空气会沁入脾肺似,感觉很舒服。
天空很蓝,万里晴天。看样子又是一个干暖的日子。她轻吁口气,眯着眼望了望太阳。
已经三个礼拜了,一切都上了轨道,她的肠胃也适应了这里的食物不再作怪,生活是那么平常,平常得好似她已经在这里过了一辈子似。只是,不晓得何时开始,她竟养成抬头看天的习惯。常常,天空蓝得空荡荡的,就只一颗太阳,照得那么寂寥。偶尔,因为天空太蓝、太辽阔的缘故,阳光照得那么沉默,又少人烟,她会觉得这是如此一个寂寞的城市,和她生长的地方完全不一样,和有着同样蔚蓝天空的威尼斯也不一样──她顿了一下,猛然愣住了。
威尼斯?奇怪,她怎么会莫名地想起这个城市?她对这个水都依稀有印象──亚得里亚海潋滟的水光、圣马可广场上肥嘟矮胖的鸽子,还有,斜阳懒懒的黄昏……可是,什么时候呢?她怎么会……她想不起来……她曾经到遇那个城市吗?为什么她会想起那对她来说应该是陌生的地方?……
“不──”她重重甩头,冷汗沁了一身。想起那些叫她头痛;她厌恶那种感觉。那种痛得欲裂、仿彿要炸开的痛苦她尝够了,不想再承受。
她抬起头,冷不防撞见亚历山大的视线。他坐在引擎盖上,单膝弓着,下巴搁在膝盖上,表情像空气中的水气一样凉。看见她,并不叫她,也没有亲切的笑意;
他知道她上课迟了,却并没有送她的意思。她也不理地,撇开脸,直视着正前方,抬头挺胸朝车站走去。
“嘿──你──我送你到学校吧。”他竟追上她,捉住她的手臂,语气少了那么一些傲慢。
“亚历!”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远远便跑来一个性感的身影,挥手喊着他的名字。
她心中顿时又涌起那种奇怪的感觉,酸得很不是滋味,很不舒服。她直瞪他一眼,轻轻用开他的手,甩开头说:“不必了。”
“为什么?你不是迟到了?”亚历山大不理那叫喊,又捉住她的手臂,固执不妥协地也瞪着她,那目光甚至比太阳光还要灼烈火爆。
“亚历。”那个性感金发美女艾琳娜走近了,唉声叹气的。她一走近,维纳斯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黏香,更加觉得不舒服,胸口闷闷地。
她狠狠地又瞪了亚历山大一眼,突然觉得有点恨,自己也不知道尢什么。她再次甩开他的手,大步走开。
“她就是寄居在你家的那个东方人啊!”她急着想摆脱和逃离什么,却听到艾琳娜用着娇媚的声音带一点轻蔑地咯咯笑着。
她觉得更恨了,还有一种奇怪的不甘心。她搞不仅自己这种情绪,就是不想看到他们两人在一起,讨厌见到他们亲密的样子。
一上午,她的心情就被莫名的恶劣情绪干扰着,根本无心听课。下了课,刚走出教室,就听到有人叫她,她抬起头,是那个林红红。
“可以和你谈谈吗?”林红红一睑很认真的表情。
她耸个肩,无所谓。
两人一块吃了午餐,边吃边聊,谈得不外是一些异地的琐碎。
四处全是人,覆盖满声音,吵得人神经衰弱。她一脸无动于衷,边吃边将炒牛肉里的洋葱挑到一旁。
“你觉得日本人怎么样?”林红红突然开口问道。
维纳斯顿了一下,想想说:“不错啊。”
“我觉得不好。学历不高,又不工作。”
她听得莫名其妙,一口青椒洋葱炒牛肉就那样停在半空中。好半天,她才总算搞清楚那个“不好”,是有特定对象的。她边吃边听,牛肉甜得要命,连喝了好几杯热茶。
故事很老套,可也很美丽浪漫。离乡背井独自到异国求学的年轻女孩,总是会在同一路的公车上见到一个斯文的东方男孩,她觉得好奇,又有一种奇怪的安慰,好似心里有了什么依靠。如此过了一年,她终于鼓起勇气接近那个男孩,才知道他父母来自日本,他却是在当地出生,说了一口流利的英语。故事就那样开始了,很快就到了中场靠近了以后,她才发现一切和她原先想像的是那么不一样。她喜欢他、又不喜欢他;既想跟他在一起又嫌弃人家;不想接受他的亲密要求偏又不放弃地死缠着人家……
“你是说,你想结婚帮助他立业,可是他很花,说他不想结婚,女朋友很多,职业又不好,你觉得不妥当;然后,他跟你求婚,可是你不要,他干脆跟你分了,去找别的女人,你不甘心,偏要缠着他;然后,他回过头,又要跟你好,你又不要,可偏偏又不断去找他,搞得他烦透了,干脆问你想要什么,你说你不知道──反正你就只是一劲要缠住他,不让他好过就对──是不是?”维纳斯听得傻眼,把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堆洋葱的盘子推开,小小地吁口气,喝了口热茶。
她第一次听到这么“诡异复杂”的故事,小心地重述一次,甚至还有点搞不清楚她自自己到底在说什么,逻辑是不是有问题。
她甚至觉得讶异,林红红怎么会将这么私密的事告诉她这个对她来说到底还是生分的陌生人。她觉得有些不安,知道太多别人的心事秘密究竟是种负担。但看到林红红落寞的眼神那刹间,她便觉得无所谓了。她想她或许太寂寞!在这个异乡没有人和她说着相同的语言。
“对,没错。”林红红抬头看着她,剩下一大半的东西也不吃了。
她想了想,不知道能说什么,便问:“那么,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我也不知道,真的。”
“怎么可能!喜不喜欢一个人,你自己怎么会不知道!?”维纳斯觉得有些怀疑。连自己的感情都搞不清楚,还谈什么爱呢!
“真的!我没有骗你。”林红红的态度看起来似乎很认真。
“好吧。”她歪歪头。说:“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红红沉默了半晌,慢吞吞地说:“我想结婚,帮忙他。”
“可是,他不想结婚……”
不等她说完,林红红便插嘴说:“跟我结婚对他只有好处。我会帮他,不会害他。他交往的那些女孩,我也不比她们差。”
“你别那么一厢情愿好不好?人家并不想结婚。”她忍不住皱眉。感情哪有那么一厢情愿的。
“可是,我想帮他──”
“拜托你好不好!人家他并‘不想’结婚,他自由惯了,不想背负责任负担。你以为你是谁,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改变一个人!?”虽然认识还很浅,但既然林红红当她是朋友,以那么认真、慎重的态度告诉她心里的私密,她觉得她有必要和义务告诉她她真正的想法,不能光说些好听的敷衍她。“再说,你所谓的‘帮他’是怎么帮?和他结婚,建立一个家庭,帮他生几个小孩?白天他去上班,你做家务带小孩,然后准备三餐,等他下班回家共享天伦之乐?是不是?”
“……嗯……”林红红怯怯地点头。
天啊!维纳斯忍不住摇头了。哪有那么一厢情愿的爱情的!这是林红红要的、所谓的“帮他”;可是,很明显的,对方并不想要这样的“帮忙”。她觉得林红红对感情的认知与观念有些问题,太一厢情愿了。
“他一直在骗我。我朋友都说他很过分,说他那样不对。”
天啊!维纳斯不禁又摇起头。
“你几岁了?”她忍不住要问。大概林红红的朋友都怕伤害她,而站在她的立场为她说话。但她却一点都不觉得那日本男孩有什么错。感情这种事,哪能说谁对谁错,甚至连谁负谁只怕都很难争辩。而且,很显然,那男孩只是想玩一场,并不真心喜欢她。一开始他的态度就很明显,其实并没有骗她。
“二十五。”林红红脸色有些凝滞了。
二十五──早已经不是小孩了;还那么天真。维纳斯想想说:“红红,我可以老实说吗?”
“嗯!”林红红很快点头。“你老实说没关系,我就是想听真话。”
应该说吗?她有些犹豫。她不觉得林红红页的喜欢那男孩。
“我先问你,既然你想跟他结婚,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