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香港关机
作者:乔靖夫
内容简介:
也许有人无法相信,这一天,全香港超过一半的人,反应跟阿杰一样:什么都不做,等待一切恢复正常。这个后来被称为“大关机”的事件,day1,整个城市就在如此出人意表的平静之中度过。
毕竟这儿,是香港啊。
我们对文明,有无比的信赖。
正文
week0:大关机
那时刻,阿杰跟无数香港人一样,灵魂正在网上。
201x年,7月22日,凌晨12时27分52秒正。
阿杰盯着电脑屏幕里的战场。射击游戏left4dead第四集,人类与丧尸的血腥战争。这晚阿杰如常跟网友连线“8vs8”对战。桌上堆满零食,他打算至少要战斗到凌晨二时。连同无偿的加班,他每天在办公室给老板折磨十一小时,为的就是每晚这个光荣时刻。
——你们喜欢叫我宅男就宅男。不行吗?我一个人在家的自由时间,喜欢干什么,关你们什么事?
他熟练控制着十字标,谨慎转过虚拟的墙角,敌方丧尸正扑过来。队友透过耳机吼叫提示。
眼前1920x1200像素的丧尸将被散弹枪射得皮开肉绽。
却在阿杰食指按下之前刹那,一切中断。战场消失。
阿杰打得太投入,呆了三秒才醒觉,熄灭的不只屏幕,还有家里所有电灯。“妈的,这种时候停电?”阿杰猛力摔开滑鼠发泄。
——还是家里总掣跳了?
他拉开窗帘往外看看别的人家。一个二十九岁穷忙宅男租住的房子,当然没有什么可观窗景,对面堆满全是楼房。阿杰还是第一次看见,九龙闹市的黑夜会这么黑。无数楼房窗户、街上商店、马路街灯、霓虹招牌——统统熄灭。只剩汽车灯。有大厦亮出紧急照明的淡光。
如此大规模的停电,阿杰前所未遇。漆黑奇景冲淡了他的盛怒。街上有人叫嚷,有愤怒,有好奇。汽车在乱响号。连交通灯都熄了,十字街口乱成一团。
他仰头,竟看得见星星。在平日光亮的城市夜空,绝不可能。
——不会是整个九龙都停电吧?
对于阿杰这代人,没有游戏或者电视剧下载,都可以忍受;最无法容忍是“不知道”——与别人和世界失去联系。
阿杰掏出手机打给住在港岛的死党阿成,他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长鸣不断的铃音,手机显示“noservice”,不是“erncycallonly”,而是彻彻底底的“noservice”。手机上网同样没有讯号。阿杰拿出手提电脑来试试,结果也是一样。停电的严重程度超出阿杰预想。连电讯和网络商都应付不了。
“怎么嘛,逼我提早睡觉……”阿杰自言自语爬上床。他只为没有娱乐而感无聊,未有觉得半点紧张。他很快就安心睡着。没有什么好惊慌的。明天醒来肯定已经全面修复。毕竟这儿是香港啊。
他没有想过:这晚是他人生最后一次上网。
次早,阿杰真正开始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不用上班通常都是快乐的事情。阿杰也确实兴奋了一阵子。
街里到处挤满同样茫然的上班族。有人在咒骂,大部分则木然无语。地铁停驶了,路上也不见一辆巴士。阿杰在电脑公司上班,停电本来就不可能工作,这情形下更没有徒步回公司的理由。许多人放弃上班四散回家,他也跟着大伙。手机仍旧断绝,不用向老板解释旷工自然是好事,但也没法找朋友去玩,这突如其来的假期变得毫无意义。
怎么搞的?阿杰抱怨。机电署和电力公司死到哪儿去了?都多少个钟头啦?没得打电话上网,会死人的呀。
“今天股市肯定大跌……”旁边一个中年汉抱怨,看来入了不少货。
“昨晚我坐的士回家,车里收音机也突然断了……”另一个男人跟街坊讨论。
阿杰没有加入讨论。他不喜欢跟人面对面打交道。可是他心里想到更迫在眉睫的事实,而且极度不寻常:街上竟然看不见一个警察;这等大停顿,没有任何人出来维持秩序或者解释。
——就算不能广播,政府至少也该派些地区官员之类出来街上解话嘛……却完全没有。
阿杰回家后更发现,连水都断了。他只抱怨没得洗澡,压根儿不担心喝水问题。他打开仍有余冷的冰箱,拿出罐装可乐。没了电视、电脑和手机的引诱,阿杰静坐家里,思考变得格外敏锐。他把东西串连起来。电力、网络、公共交通、警察和公务员、广播、供水……这一切就像空气,我们平日总认为理所当然的存在,却极不寻常地一夜断绝。不可能是偶然。
阿杰联想起昨晚玩过的left4dead,心里一寒。
——对。丧尸电影里的世界就是变成这样!一模一样!分别只是没有丧尸出现……
——很可能真的发生了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坐着思考了整整一小时之后,阿杰作出了一个决定。
他脱掉衣服,上床,睡觉。阿杰不觉得自己应该干什么。他已经细心考虑过:要是不久之后一切复原,那就没什么好担心;要是真的愈变愈坏,也不是我担心或者处理得来。对于不想面对或无力面对的事,冷漠,是最好的回应。
——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嘛。
不久,他打起鼾来。
也许有人无法相信,这一天,全香港超过一半的人,反应跟阿杰一样:什么都不做,等待一切恢复正常。这个后来被称为“大关机”的事件,day1,整个城市就在如此出人意表的平静之中度过。
毕竟这儿,是香港啊。
我们对文明,有无比的信赖。
week1:超市生死战
有句谚语:“文明跟野蛮之间的距离,只有几顿饭”。
城市的粮食储备其实远比想象中低。要是剥开华丽高端的商业包装,会察觉在基本生存需要上,城市,是一头不懂自给,只会大量消耗的可怕肥猪。
201x年7月22日的“大关机”后,香港这层包装开始溶解了。
爱群不是什么经济学或社会学家,但她比很多人更早察觉这危机,只因她是家庭主妇,每天跟粮油食品打交道。当多数人都为大停电没有冷气、断水没得洗澡、不能坐港铁上班、通讯网络断绝……等事情抱怨时,爱群第一天就担心吃喝的问题。
——一个单亲妈妈,每个月靠几千块养活自己和一对女儿,每顿饭都是迫在眼前的困难,对这危机格外敏感。
平时很少人会庆幸自己住在深水埗,但就只有这种老区,未被大集团连锁店完全征服,还残存一些下铺上居的街坊小店。“大关机”之后,区内超级市场无人开门,反倒有小店在卖食品和日用东西。
价钱很快就给哄抬起来。爱群手里的钱剩下不多,又没法到荃湾的茶餐厅上班,忍痛用平日几倍的价钱,抢购了十几条白面包、一堆罐头和瓶装水。
——我不吃,家里女儿都得吃啊。
两天之后连小店铺也不开了。店主都觉得不对劲。市面完全没有要恢复的迹象。
再隔了两天,开始有人把存下的粮水拿到街上炒卖,价钱再高了几倍,一样有人问津。爱群看见感到心寒。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不够吃的关系,她感觉街上的人眼神变了:有点像狗。
爱群经过鸭寮街的电器摊子,看见围着一大堆人。店主不知哪儿找来部柴油发电机,接驳到电视上去。人人紧张想看有没有政府的广播。
荧幕光华掀起众人兴奋哗然。但任凭店主怎样调校,还是雪花一片。他又接驳卫星天线,看可否收到外国的报道,结果几百个亚洲频道无一接通。
“奇怪……”人群中一个身穿军装的中年汉说:“这画面,似乎有人把卫星讯号ja了!”爱群不懂什么叫“ja”,只见身边的人表情变得更惊慌。
“听说有人亲身去过礼宾府和政府总部,都丢空没人啦……”“你听谁说?没有电话,你知道港岛那边怎么样吗?……”“解放军军营呢?……”
众人七嘴八舌,爱群没完全听懂,却也了解事情已经变得多严重:没有人知道这个大停顿要过多久才修复,或者会不会修复。因为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拿主意的人出来,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可知,才是最可怕的事。
爱群紧握只剩百来块钱的银包,在街上继续找卖食品的地方,不断地失望。想到家里只剩半条面包,她打颤。来了香港不够两年,找不到谁帮忙——在香港她唯一认识的就是已跑掉的老公。
——这里不是全中国最安全的城市香港吗?竟然会饿死人?那我干吗还要下来呀?
爱群没有放弃,一直走到长沙湾,逐条街找。直到晚上十一时多,又累又饿又渴的她担心家里女儿,才只好丧气地回去。
前面有大群人起哄。很多人拼命向着前方街头走,手里都拿着购物袋。爱群想起来了:前面,有一家“百佳”。
她自然紧跟着人群跑过去。
“百佳”大闸外的人群,包围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的白衬衫被人拉得处处破烂,额角流血的脸非常恐慌。他身边地上遗着一副手拉车。
他是这家“百佳”的经理,想趁深夜偷偷溜进去拿粮食,却给整天守在超市的街坊认出了。
“你快开闸呀!我们要买东西!”群众愤怒地吼叫。“自私鬼!我们也得吃的呀!”
经理抵不住仿佛要将他撕碎的众怒,用颤抖的手拿钥匙开锁,按了大闸密码。电动闸门升起不够一尺,最前排的人已经低身冲进去。爱群拼命跟人们挤进去,身体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但一想到家里挨饿的女儿,就生起异常的力气。
好不容易挤进去后,只要眼中所见能吃喝的东西,她就拼命抓来抱在怀里。才几分钟,两条手臂都满是别人指甲抓出的血痕。
眼看再拿不到什么,爱群抱着食物开始往出口挤,同时掏出钞票来。许多人都跟她一样,一手抱东西,另一手举着钱,焦急地高叫:“我要买这些!快收钱!”
这是非常奇怪的反应。他们都忘了,根本没有收银员。
爱群感到有重物压在她脚旁。她低头看看。
是个血流披面的女人。
爱群还未意识到怎么回事,一记沉响,她感到右额像猛烈炸开些什么。眼前一片强光。光消退。她隐约看见前面有个穿军装男人,手里拿着装了罐头的胶袋。袋上染满黏着头发的鲜血。
爱群失去知觉跌下。她抱着的食物,几秒内就落在其他人怀里。
陆续又有更多人倒下来。
钞票从人们手里滑落,撒满地上。没有人去拾。
香港人的理性和克制确实非常罕有:一个城市竟然全面“关机”几乎一个星期之后,市民才真正进入恐慌暴乱。在这事情过去之后,香港人将会值得为此而自豪。
——假如,事情过去后,还有“香港人”存在的话。
week2:逃出香港
kenny在黑夜大雨的草丛中拼命爬行,逃离已经失事翻倒的汽车。
爬了好一大段,体力和意志终于都崩溃。他软软俯卧,头脸埋在草堆里失声痛哭。
全身都湿了,无法分清是雨水、汗水还是血。左边上臂和大腿被机枪打过的伤口,传来火辣辣的感觉——当肾上腺素消退之后,身体的痛感才开始侵袭而来。
kenny的脑袋好一段时间陷于空白。直到眼泪差不多流干,他才慢慢组织起来,三十分钟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切都因为两个星期前。
201x年7月22日晚,香港“大关机”。电力和食水突然断绝;所有城市机能瘫痪;政府不知失踪到哪儿去了;市面开始出现抢掠……恐慌,逐渐扩散。
在第一个星期,还看不见恢复迹象,kenny跟很多中环精英一样,除了咒骂政府无能,就是抱怨无法工作造成损失,脑海里压根儿没有更大的危机感。
“这里是香港,不可能就这么给遗弃的!”
对于kenny来说,这个“不可能”更深印在脑海。当你是个一年佣金赚八位数字的投资银行家时,自我感觉是多么的强大,多么的无坚不摧。在你的世界里,绝对不会发生超越常识的事情。
可是再过几天,当kenny发觉再多的钱都买不到食物和水,竟然要住在过亿的西九豪宅里饿肚子时,原有的坚强信念开始出现裂痕。
——说不定,真的有远超我们想象的严重事情发生了……
自小成绩优秀的kenny,对一切没有实用价值的书嗤之以鼻,科幻小说或电影从来不看,“大关机”并没有让他联想起什么丧尸、外星人或者核战危机。他只知道香港现在出了很大的问题。
不行了,要走,要逃出香港。这是kenny得出最自然的结论。反正已经不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三十几年前,当他还是小学生时,就因为香港前途问题,跟家人加入了移民大军。说好听是“移民”,实际跟逃亡没有很大分别。
kenny还未有家室,反倒住在同一座大厦楼下的弟弟已经结婚,生了一个儿子。kenny下去找弟弟,发现他们早已收拾了行李。原来大家想法相同。
“机场和码头一定都没有运作。直接自己驾车回内地吧!”弟弟建议说。
四人坐着kenny的中港车牌“平治”出发。一边驾驶时kenny已经在想,应该找哪几个内地朋友帮忙。香港的通讯全断掉,现在根本联络不到,只好等过了关再说……
车子在半途时,渐渐下起大雨来。没有路灯,晚上的公路能见度很低。距离关口应该已经不远,可是kenny还没有见到灯光。
——难道这大停电,连边界另一头都波及了吗?
侄儿一直把脸贴在窗前向外看,这时突然说:“爸爸,出面有很多没有人的车子……”
“大人已经很烦了,别胡说!”弟妇斥责他。
此时在前头的黑暗远方,kenny隐约看见爆闪的光点。车窗接连受到穿透性的重击。
kenny还未知道怎么回事,邻座弟弟喷洒的鲜血已经溅到他脸上。
他本能地扭转方向盘。轮胎因湿滑失控,铲上路旁草丛,横向翻转。猛烈的扫射仍没有放过“平治”,持续了约十秒,直到车子毫无动静为止。
kenny隔了几秒,才确定自己奇迹生存。弟弟夫妇和侄儿都已经被射成不似人形。他强忍着精神的巨大冲击,从冒烟的车子缓缓爬出去,一直在暗黑的草丛爬行,拼命远离死亡和危险……
kenny此刻休息过了,蹒跚站起来。一种极强烈的窒息感觉淹没心头。不止是因为惨失至亲,还因为知道了一个骇人的事实:香港不只内部停顿,边界也都被封锁了!而且是用上这等手段!是完完全全的“shutdown”!
“不!一定还有方法的……一定要走……要活下去……”kenny呜咽哭着,翻找身上口袋剩下些什么。钱包还在,里面三张黑信用卡和大叠钞票,平日是护身符,这种时候却成了彻底的废物。浸湿烂掉的雪茄和火柴。还有……
kenny摸到口袋一件东西,眼睛一亮。他吃力地走到公路旁,坐着等待。
过了大概一小时,雨都停下来后,公路尽头出现汽车灯光。
kenny冲出去,用身体去拦那正前往边界的七人车。
“不要去!一接近就开枪杀人!边界已经封锁了!我有——”kenny的身体被七人车撞飞。车子没有慢下来半点,仍向关卡的方向驶去。
奄奄一息的kenny躺在路旁,手里仍然紧握着那东西不放,是一条游艇的钥匙。
kenny全身都好像散掉了。那一刻他却感觉不到痛苦,而是幻想身在阳光下的海中央,驾着游艇自由自在地离去——虽然,那游艇其实不是他的,只是一个大客借给他使用。
在他断气之前的一刻,kenny第二次听到远方那连串的机枪扫射声。
两天之后,kenny那个大客试图全家乘游艇逃出港境,结果在即将进入公海范围之前,连人带船被炸成碎片,沉入深沉的海底。
香港,已经成了无法逃脱的囚笼。
week3:新社会
根据社会学家韦伯的定义,一个国家/政权,无非就是“暴力的垄断者”。
龙哥没读完中三,什么叫“社会学”都不知道,但他很明白这道理。二十几年的江湖经验,教会他一切。
201x年8月10日的下午。龙哥坐在石梨贝水塘岸边乘凉。他脱掉了花衬衣,露出胸口一双颜色变淡的飞鹰纹身,嘴角叼着薄荷烟,手里握着牛肉刀,看着反射阳光的水面陷入深思。
他四十四岁,年轻时很自豪的肌肉已经开始松弛,肚腩因为每星期太多火锅与啤酒而鼓起,染棕的头发则日渐呈现v字额。他还以为自己以后都不用再拿刀干活。想到这里不禁苦笑。
自从三星期前“大关机”开始,全香港停电、停水、通信交通断绝、政府失踪、边界封锁……市面的打砸抢掠还没有出现之前,龙哥已经很敏锐意识到:
——这种混乱,不就是蛊惑仔的世界吗?
在他的职业里,没有比“叠马”更重要的事。“大关机”发生时,他幸好就在旗下小巴站头,为了节省手机费,那儿的手下一向用无线电对讲机工作;手机网络失灵后,他仍能用对讲机联络到十几人,并命令他们尽量把旺角区内的自己人都找回来。
“愈多人愈好!还有,一定要拿架生!”
于是当其他江湖大佬都无法应付这突来异变时,旺角鼎鼎有名的“双鹰龙”,已经聚集了门下过百人,而且全部有武器!
龙哥抛掉已抽完的烟头,从石头上站起来伸个懒腰。
毒辣的阳光底下,他的手下毫无怨言地工作。他们用人手一桶接一桶地打水,倒进大铁桶里,再用手推车运到停在马路的货车上。
要管理这班“细佬”可不是易事。龙哥在江湖打滚已久,看通透人性,知道在这极端情形下,不能妄想靠帮会的传统维系手下——当人人都可能饿死时,还指望他们承认你这个“大佬”?
力量,才是最直接的讯息。龙哥第一次领着手下去抢超级市场时,故意先出手,拿个不相识的可怜虫“祭旗”,一刀砍倒。
——龙哥上一次亲自拿刀“劈友”已经是八年前的事。可是有些事情是必须做的:他要手下们看得见他的“狠”。
这一刀非常奏效,百几人就此贴贴服服——他们深信跟着龙哥,就能够在这不明的局面里,提高自己的生存机率……
社会情况变了,但是“行蛊惑”的公式是不变的。无论何时都要看准人们最需要什么东西,然后想办法控制到手里。
最初有些手下还笨笨地去“百老汇”抢最新出的iphone6,或者去“米兰站”抢lv手袋,给龙哥狠狠责骂。
“还拿这些垃圾?要吃和喝的呀!还有汽油和急救药品!”
更迫切的需要是水。龙哥第二步就来这个最接近九龙市区的水塘,将水运到市区内,苛刻地换取人们手上大量的粮食和必需品。
水塘范围太大,要完全控制当然不可能,他下令一见到偷偷来水塘取水的人就要砍!虽然很残忍,但没有选择——不增加别人来取水的风险,他运回去的水也就没那个矜贵。百几个兄弟再加上家人,几百口人随时会挨饿,可不是仁慈的时候。
龙哥把刀插进腰带间,在塘边的缓跑径里踱步。他苦笑想:以我的商业头脑和直觉,要不是家境穷,可能读个什么管理或者经济硕士,然后在中环当个经理,或者自己当老板,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
——可是今天看,走上蛊惑仔之路,反而又是一种幸运。真讽刺!
他看见山边有几条猴子的尸体。自从没有人来喂饲后,马骝山一带已经常见这光景。不是饿死就是争食打死吧。
——现在我们跟猴子也差不了多少……
手下已经差不多完成工作。龙哥随着最后一辆手推车,走回马路,看着他们把铁桶搬上货车。
“小心呀!缚好铁桶,不要行到半路跌下来!”
这时却有车声在马路远方接近。
负责运输和护送的近二十人,纷纷从三辆车子里拿出牛肉刀和铁水喉来戒备。他们这些星期以来都已累积砍人的经验,个个非常冷静。
可是当看见来的是什么车子时,包括龙哥在内都无法不脸色大变。
是警车。
龙哥还未搞清楚事情之前,那辆冲锋车就停在前面十来尺外。车门打开来。
两柄散弹枪和三柄左轮的枪口,对准龙哥等人。
“不用我多说吧?”警车的助手席有个男人下来,冷笑说。“车子、车上的东西、武器,全部留下。你们自己走回去。”
这男人一身便服,但却戴着警帽。当然,帽子不是重点,腰间和手上的枪才是。
龙哥不发一言就抛下刀。他知道没有反抗的余地。是完全不同层次的力量。
——没有掉命已经算好运。对方也许只是想省下子弹吧?
众手下垂头丧气不敢哼一声,展开痛苦的徒步之旅。
当龙哥经过警车时,刚才那男人又向他招招手。
“你这个做大佬的,应该比较明白事理……”男人拍拍枪袋冷笑:“不管社会怎变,有些事情仍是不变的:蛊惑仔,还是要怕警察。”
week4:侦查(上)
无人知道这消息是何时、什么人开始传出来的,到现在已经有许多不同版本,但是说法大概一致:“大关机”那一天,有架飞机坠落在香港市区。一切反常与封锁都是从这开始的。
关于坠机的地点人言人殊。有人说中环,也有人说是尖沙咀海旁;亦有说法是铜锣湾闹市中央或维园……总之还没有人证实在哪儿发生,或者是真还是假——这种时势,多数人都在忙着生存,哪有这闲工夫?
不过,还是有这种闲人的。例如阿杰。
阿杰听到这个传闻时,已经是“大关机”后第四个星期。他决心要去看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阿杰这样的宅男,竟然过了这么久还未饿死,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大关机”最初几天他只是躲在家里睡,到后来肚子饿了才开始出街找吃,每次都给他幸运捡到人家争抢留下的残余。阿杰本来就是个对食物毫无要求的人,平日什么垃圾随便就是一顿,现在每天干啃过期面包皮或者饼干碎也不觉得特别难受。倒是非常怀念冰冻可乐。
很奇怪,发生这样的灾难,阿杰到现在还没有怕死的感觉。也许是平日已对现实世界有点儿麻木吧。
“要是香港真的就此玩完,我就跟大家一起死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阿杰真心这样想。二十几年失败的读书、工作和社交生活,阿杰很清楚自己有多普通。虽说好像《新世纪福音战士》动画里的主角碇真嗣也是普通得过分,但阿杰还未“宅”到分不得清想象跟现实,没有幻想过自己是那种在世界末日也能够幸存的人。
可是听到那个坠机传闻后,他就忽然很想亲自去看看答案:自己有生之年竟碰到“大关机”这等超现实的事件,假如到死都不知道发生原因,那就像打机打不到“爆机”场面,或者看动画看不到大结局一般不甘心。
于是他带着仅有的食物和水,还有各样必需品,就离家上路了。
说到“必需品”,有的倒是一般香港人家里都不会有,现在却变得非常有用的东西。例如那个双筒型的军用望远镜,阿杰是看过战争电影后,心血来潮去鸭寮街买的(突然对某种东西热衷是宅男的特色)。
还有是一柄四尺多长的日本刀。说是“刀”其实不过是铝造不能开锋的假货,在前年的动漫节买到的spy道具,当时觉得外形不错就买了下来。阿杰没有练过任何武术,根本使不动这东西。不过将这柄夸张的假刀背在身后,就没有人来找麻烦了。
阿杰带着刀,走在已变得荒凉弥敦道上,真有几分漫画游戏人物的模样。
家在油麻地,第一站当然就是先去尖沙咀看看。他一直向南走,经过一排排早被抢光的商店食肆。不时看见街旁躺着人,许多大概已经死了。有些是从楼上跳下来的吧,阿杰想。持续了这么久的绝望状态,抵不住压力自杀的人愈来愈多。
偶尔听到车子将要驶来,阿杰就要躲起。现在公然驾车在市区行走的,不是蛊惑仔就是警察(其实不该再叫那些人做“警察”了,现在他们只是一群有枪的人)。这两种人都最好避开。
阿杰很快就走到弥敦道尽头。远远已经看见黑烟,是“半岛酒店”,被烧剩一个空壳。至于传说中的神秘飞机,影儿都不见。
其他传闻中的地点都在港岛,得找过海的方法。渡海小轮早就被人劫走,用来逃出香港(结果还没出到公海已经给炸碎),他只有走海底隧道。
到了红磡体育馆时阿杰已经很累。他看看腕上的g-shock。8月16日,下午4时23分。不快走太阳就要下山了。一直以来阿杰都没有在晚上出外,他不肯定在黑夜的街道里自己有多大的存活率。
就在快步走往隧道口时,后面有把声音叫住他。
“喂,你反正是要送死,不如把那望远镜送给我吧。”是个跟阿杰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但身子明显比他健壮结实得多,步伐好像豹子。身上跟阿杰一样带着各样东西,手拿着水喉铁通,军裤的大腿口袋露出水果刀柄。
青年走过来,拉起阿杰背上的刀,笑了笑:“果然是假货。”阿杰听出对方已经跟踪了自己好一段路,一直没察觉。这人有一定本事。
“你也是要去找那飞机吗?”阿杰大着胆子问。
“如果要生还下去,最少该知道发生什么事。你也是这样想吧?”其实不,阿杰心里想。不过他懒得解释。何况对着这么积极的人,自己的理由就变得非常无聊了。虽然无聊,但阿杰很想坚持走下去。以前“正常”的人生里,他很少坚持做一件事情。现在至少死前做一件吧。
阿杰把挂在颈上的望远镜拿下来送给青年:“条件是让我跟你一起走,行吗?”——就像玩网上对战游戏,如何强劲的装备,都比不上拥有强劲的队友重要。
青年欢喜地拿过望远镜:“事先声明啊,真的有危险时,我未必会救你的。”他接着就从裤子口袋掏出一把枪来检查子弹。阿杰瞪大了眼睛,一看就知道是警察用的左轮。
“别问我是怎样得来的。”他说着,就带阿杰走往海底隧道的入口。
week4:侦查(下)
在海底隧道的红磡入口,阿杰才知道有这个同伴是多幸运。
本是收费亭的地方盘踞着一群人,拿着刀子和棍棒,正围着火炉bbq。阿杰看不见他们烧什么肉,也不敢猜。很久没有吃过烧烤,那香气虽然可疑,还是令他肚子作响。
同行的青年——他自我介绍叫“黑仔”——没有显露半点畏惧,一直向入口走过去,有意无意展示着左轮手枪。
“收费员”盯着黑仔和阿杰走过,没有任何行动——虽然他们的人数,远超过黑仔手枪里的六颗子弹。
黑仔说:“记着,不能走太快,也不要走太慢。”他把手枪塞进腰带,掏出手电筒,另一只手拖着阿杰,走进漆黑无光的隧道深处。
阿杰被一个陌生男人拖着手,非常尴尬;但深入隧道后,他半点不敢放松黑仔的手掌:外头虽还是烈日光猛的下午,停电的海底隧道深处却完全漆黑,两人只靠着小小的手电筒光芒照着前路。真的好像走在海底一样。
阿杰这才明白为什么不要走得太快或太慢。他感觉有少许晕眩和呼吸困难:隧道抽气系统已停顿多时,深处的空气含氧量甚低。走太慢可能捱不过去;走太快又会令呼吸心跳加速,可能更快倒下。阿杰不敢想象,晕倒在这里的后果。
——这些事情阿杰事前完全没有想过,甚至连照明都没有准备。他更觉得这同伴比自己厉害。
看见隧道出口光芒,阿杰高兴得想跳起来。空气渐渐变得清新了。
出了隧道后,两人坐着休息。阿杰拿出水瓶跟黑仔分享。他们看看天色。已经过了下午五时半,因为是仲夏,太阳还很猛。
“你猜港岛这边的情况会不会比九龙好一点呢?”阿杰提出来:“这边的隧道口没有人看守,又没遇到人过去九龙。”“最好是啦。”黑仔同意:“我们今晚要在这儿过的啊。”他们趁机比较听过关于那神秘坠机地点的传言。大家听到的都差不多,于是决定往铜锣湾闹市走,可以顺道再去维园看看。
在路上阿杰滔滔不绝,他实在很久没有谈话的对象了。说的都跟现在的事情无关,而是“大关机”前生活的无聊事:最常打哪个游戏、爱看哪套动画、觉得哪队韩国女子组合最可爱之类。
——只是过了一个月,但从前日常生活的记忆,好像已变成上世纪的事情般令人怀念。
“对不起,这些我都不太看。”黑仔带点不好意思:“你是宅男吧?我读书时,有欺负过像你这种同学呢。”阿杰想起来,中学时就常常被黑仔这类的运动健将作弄取笑。可是现在阿杰却没有对黑仔反感,还已经把他当朋友,忘记了大家相识还不够三个钟头。
在行车天桥高处,黑仔用阿杰送他的望远镜眺视。
“在路上我就奇怪了:怎么连一个人都看不到?”黑仔说着把望远镜递给阿杰看看。果然湾仔海傍的街上全无人影。相比下九龙的街道虽然都很荒凉,但还未至于这样子。只是各处都堆着烧过的东西,有些还在冒烟,不知是什么。
“这样至少看不见死人啊。”阿杰说。
走在轩尼诗道上,终于看见远处那景象时,两人都感到震撼。
两边大厦的外墙破裂,好像被什么巨大的东西狠狠擦过。
那巨物安静地落在go外——就是那个从前最繁忙的路口上,造成了一个大凹洞,全黑色的巨物斜插在里面,大概有三层楼高。
虽然已经损毁严重,怎么看也很难相信是飞机。勉强可以看做机翼的部分没有任何号码标记。
“喂喂,看这么多科幻动画,你有见过像这样的东西吗?”黑仔用望远镜不断观察。阿杰摇摇头,激动得有点想哭。
——外星人的ufo!终于给我看到了!
“让我先过去看看。”阿杰自告奋勇。
他觉得一直都依靠着黑仔,这是他出力的时候了。
“小心啊。”黑仔把手电筒交给他,自己则拔出手枪。
阿杰走近过去,更觉得那东西巨大。底下有个裂口,他探头用电筒照射。心里在兴奋地猜想会看到什么外星科技。
可是他一下子就失望了。里面是两排倒转的机舱座椅,还吊着安全带。阿杰又看了一轮,没什么发现,就挥手叫黑仔走过来。
他们爬进去四周看看,电子仪器上有英文字。
不是ufo嘛。黑仔说:“原来还是飞机。是没有见的款式吧?军用的吗?飞机汽车这些我一向没兴研究。”阿杰这时发现脚边有个好像小罐子的东西。他起来,发现已经空了。转过来看看罐上的标签。
阿杰瞬间瞪大眼,冷汗直冒。
他把空罐塞进裤袋,然后看着黑仔的背影。黑仔没发现他的异动。
阿杰陷入了恐慌。他并非突然怕死起来。
只是他很喜欢黑仔,不想死在黑仔的手枪下——假如黑仔看见他拿着这罐子,大有可能会马上枪口对准他。
阿杰开始明白,怎么街上没有人,却遗下很多烧过的东西。
——是在烧尸体。
罐上的标签,就算不喜欢玩电脑游戏的人都可认得出来。三个“品”字形排列的圆圈。是“生物性危害”(biohazard)的标志。
week6(上):记者
老马穿过已经敲破许久的玻璃橱窗,踏进店子里,在四周翻找想要的东西。
在“大关机”后不久,像这些名牌店都成了抢掠的对象。店里可见的柜子都空了,皮革包包、金表、宝石饰物等早就给抢光了。
老马失笑。那时抢到名贵东西的人一定很高兴吧?没想过拿到手的,如今都已经变成既没有用途又吃不进肚子的垃圾。
当然没想过。谁能想象一个城市会就这么样死掉吗?
老马在店里找,他知道他要的东西应该还在的。
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了:整排墨水笔。因为是店里最平价、没有任何宝石装饰的型号,所以没有人碰。说是“平价”,但以老马从前那份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