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马蹄所过之处, 一片尘土飞扬。
十数声勒马的声音响起,为首的身穿甲胄的男人扬声喊到:“敢问前方可是内阁次辅夏大人尊驾?”
最前方的马车停下, 车夫扭身将马车帘子撩开,露出了里面端坐着的一身紫服, 头戴直脚幞头,腰佩紫金鱼袋的夏敬。
来将神色一肃, 当即下马,身后士兵纷纷效仿,单膝跪下。
“卑职潼川府厢军都指挥使鲁翼卢见过次辅大人!”
“鲁将军请起。”夏敬威严出声。“还请鲁将军开路,引吾等入主府衙。”
“卑职领命!”鲁翼卢肃然起身, 转身令到:“众将士上马, 随本使回程!”
“是!”
队伍再次启程, 没用多久的时间一行人就进了潼川府府城。距离大震到现在, 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府城里倒塌的城墙和房屋已经被重建了一部分。
而且毕竟是府城,恢复的也比其他地方更快, 不像他们中途路过的村庄,哀鸿遍野,饿殍遍地。
在鲁翼卢带兵接管府城之后,为了府城的治安,就将疯狂涌进来的难民拦在了城外, 是以府城内看起来还算稳定。
鲁翼卢一路将他们领进了府衙。在那场大震中, 府衙也未能避免, 几乎成了一片废墟。经过修整重建之后, 也不过恢复了一半而已。
议事堂中,夏敬在主座上坐下,宁砚几人依次在左右次座坐下。连水都没喝一口,夏敬便问起鲁翼卢潼川府的情况。
“北边三县以及东边二县受灾严重,尤其是蓬英县,大震震塌了河堤,那时又恰逢三天大雨,导致洪水肆虐,死伤不知其数。南边受灾最轻,但灾民亦有不少。
卑职大致的统计过,整个潼川府境内,受难百姓不下于三十万。从成都府和巴州运来的粮食半个月前就已经基本告罄。
还有半个月,数县的稻子灾后留存的稻子就能收割,但量不多,即使朝廷免赋,要救三十万人还是不够。
府城内几家粮商靠着囤积的粮食,趁机哄抬米价,不知道有多少人倾尽家产,甚至卖儿鬻女才能换的几口吃食,简直可恶至极!要不是有律例在,卑职真想带兵去抄了那些人的家!”
夏敬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开口道:“梁鸣、曹邢二人何在?”
“在大牢里关着。”
“即刻去张贴告示,言明梁、曹二人罪状,并广告府城百姓,明日在闹市公开处决两人。”夏敬说着,眼中一片厉色。
赈灾,就从这两个罪人入手!
鲁翼卢铿锵有力道:“是!”
“派你手下厢军以及府衙一干人等接手赈粮,在城外设施粥棚,分发赈粮。同时派遣专人将赈粮送往其他各县。本官会派官吏督察,若有人敢贪墨赈粮,一律严惩!”
夏敬说完后,看向了宁砚,温厚道:“阁老常赞你行事不按常法,往往有新颖超脱之举,你可以说说你的看法。”
鲁翼卢闻言看向了宁砚。对这位年少便衣绯服的户部侍郎,即使他远在千里的潼川也有耳闻。
尤其是累进田赋施行的第一年,潼川府出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反应,有人巴不得把他当作救苦救难的菩萨供起来,也有人恨他恨的牙痒痒。
但不可否认的是自从新法施行后,潼川府的税收增长了不少,给他们发军饷时都爽快了不少。
宁砚点头道:“下官确有一些想法,可能有不当地方,还望大人海涵勿怪。”
夏敬应允到:“无妨,你尽管直言。”
宁砚这才将自己心中的一系列的想法娓娓道来,至于到底能不能在实际中进行,夏敬肯定也会有相应的判断。
“首先应该扩充粮源。赈银赈粮目前虽足,但毕竟有限,然灾民量巨,消耗尤甚。府城富庶,而且受灾最轻,富商巨贾数不在少,无论前朝亦或是今朝,都有从民间富商募集钱财,赈济灾民的做法,但收效甚微。”
“商人图利,而少有家国天下之心,独善其身易,而兼济天下难。所以可以顺势为之,以利诱导。商人位低而家富,能吸引他们的无非升位而已。但如东汉灵帝卖官鬻爵,实为下下策,有损国祚。”
“而科举则不同。若给予商人子弟入学读书,参加科举的名额,不但能换来他们的捐银,还能为朝廷扩大纳收英才的范围。”
大凉商贸繁盛,国库收入有相当一部分就来源于商人,与宋朝的情况特别类似。而宋朝开放了商人子弟参加科举的限制,在大凉也会是迟早的事情。
而这一次就是一个契机,一个能带来双赢局面的契机。
“其二,要着手调控粮价,粮商此刻能漫天要价,无非一个字,‘缺’而已。朝廷设常平仓,谷贱籴,谷贵粜,以此来稳定粮价。但如今常平仓已空,无可粜之粮,就需另谋他法。”
“成都府毗邻潼川府,赖都江堰庇护,常年粮丰,粮价稳而低。而如今潼川府粮价数倍于成都府,若使人告知成都府粮商粮价,巨利驱使之下,他们定会携粮往来潼川府。如此,米粮盈溢之下,则谷贵之难可解。”
夏敬越听越有意思。对宁砚说的这两点,他觉得简直是妙之又妙。朝廷几不用出力,仅仅是调动民间商贾就解决了很大的问题。
他不禁开始佩服起萧旻的先见之明来。此子果真有大才,潼川之行带上他,实在是明智之举。
“其三,以工代赈。潼川府如今百废待兴,民房暂且不提,官衙、官仓积蓄重修、修缮,如此何不招募城外难民以用之。”
“一则难民可凭己力得粮得财,二来官府可恢复官署官仓。同时,可以召集附近寺庙主持僧人,告谕:灾荒年间民工工价最低廉,寺院可以趁此时机大力土木,重整寺庙。”
“用这样招工的方式来代替纯粹的赈济,不但能达到救助难民的目的,还能用较小的代价和较快的速度来进行灾后的重建。”
“好!”夏敬眼中大亮,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好一个以工代赈!又一个开先河之举!宁清墨,若此举可成,潼川赈灾,我给你记首功!更保你回京之后,再进一步!”
宁砚不骄不躁的拱手道:“清墨多谢大人抬举。”
“还有吗?你继续说。”
夏敬是一个极其重诗赋的人,尤爱结交诗才旷古之人,也就养成了他爱用诗才来衡量一个人。
而宁砚偏偏在这方面才能平平。曾经因为科举还苦学了一段时间,也只能堪堪做到不拖后腿。科举之后,就完全将诗赋抛到了一边。
所以即使宁砚之前作出了一番成绩,但夏敬心里还是有些“瞧不上”他。只是碍于章严维的面子,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
但这次赈灾一行,从宁砚让出自己的马车让难民乘坐开始,到如今提出的三条良策,夏敬心里的那点瞧不起再也升不起来了。
“其四……”宁砚停顿了一会儿后,意味深长的说到:“玩。大人您不但自己要玩,还要带着官吏,带着整个潼川府的人一起玩。”
夏敬虽然不解其意,但也没有觉得荒谬。“你详尽道来。”
……
第二天,于闹市搭建的刑台上,一身囚衣的梁鸣和曹邢被五花大绑的押了上去。围观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都是一脸怨恨的看着刑台上的两个人。
“就是这两个狗官卖了官仓的粮,不知道害死了多少人!真该死!”
“就是!昨天知道要处决这两个人,俺高兴的一晚上没睡着,早早的就来等着看了。”
“狗官,下地狱去吧!”有激动的人直接把自己的鞋子脱了扔了上去,砸在了一人的身上。
这个头一起,顿时群情激愤,一些人将早就准备好的石子、杂草都往上扔。官兵一点都没有阻止的意思,还退到了一边避免殃及池鱼。
不多时,亲自充当监斩官的夏敬带着宁砚、鲁翼卢几人到了刑台处,各自坐下。周围百姓纷纷下跪行礼。
现在就等午时三刻,阳气到达最盛的时候行刑。而宁砚坐在桌案后有些坐立不安。
因为夏敬判的刑是腰斩。
来大凉这么多年,为官的时间也不短了,但对斩首这种事情,他一直刻意回避着,更别说腰斩了。
为官多年,他不是没有给人叛过死刑,但观刑,尤其还是腰斩这样酷刑却是第一次。来的一路上,宁砚都一直处于惴惴不安中,此刻坐着,他觉得自己的腿都在抖。
午时三刻,当太阳直射而下,人的影子到了最短的时候,夏敬起身,毫不犹豫的下了“斩”的号令。
在两人的求饶声中,刽子手将铡刀架好,将两人按了进去。
“行刑!”
一声令下,手起刀落,两声凄厉的叫声响起,伴着一片叫好的声音,宁砚紧紧的闭上了双眼。
腰斩残酷就残酷在不会让人立刻死去。除了耳边是虚弱但却不绝的□□声外,鼻间还萦绕着浓浓的血腥味儿。
观刑完的当天晚上,宁砚就病了,病的来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