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兰沐清泉墨含香

兰沐清泉墨含香 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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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沐清泉墨含香 七章

    荀彧出游归来,一心陪伴妻儿、侍奉爹娘至孝;荀家又本就崇尚勤俭,以俭约持家闻名,因而中平六年时,举孝廉,拜守宫令。

    虽只是个掌管皇帝的笔墨书卷之类的小官,可荀家上下都对这样的结果满意极了。

    惟茉白不乐。

    只因诜儿刚出生,还没能来得及开口唤他一声爹,他便又要赶赴洛阳任官去。

    荀彧也知道茉白需要他陪伴,但此等良机,他怎能错过?皇上不能用事,大权已遭旁落,朝中阉竖当道,天下恐将大乱的。

    乱世必出豪杰,自古以来,太多例证;天子就算名存实亡,到底还是个至尊之位,想必天下各方诸侯,仍会有人因仰慕天子而聚集的吧?

    这个家多亏茉白撑着,他才能随心所欲的一展抱负;现下正是关键,他多年所学,就为了此刻。只是,心底对茉白的歉疚,又多一分。

    「白……我欠妳太多了。」

    离家之前,他对茉白这幺说,而她一如往常的在他面前展颜笑开,要他别为家里的事挂心。

    她总是这样的。荀彧一方面觉得放心,却又不免替妻子感到心疼。

    盛满着对茉白的谢意,荀彧满怀壮志,赶赴洛阳任官;那年,他二十七岁。

    守宫令虽掌管皇帝御用的书卷笔墨,也在宫中任职,但若说要见到陛下一面,那可真是癡人说梦了。

    荀彧整天就待在一间充满书卷味儿以及各式珍贵笔墨的书房里,陛下若需要什幺,自是不可能亲自来到此处寻找,大多是遣身旁的宦官持着手谕过来;或是根本不拿手谕,就凭一张嘴,而那通常是一些亲近陛下或是当权的几个红人。

    无法无天。荀彧不禁在心底暗道,那些凭一张嘴前来取物之人,到底把东西用哪儿去了?兴许有些还大胆的挪为己用。

    他身为掌管这些书物的官吏,只有整顿、看顾之责,而无使用之权,那些阉竖却能堂而皇之的开口索物,甚至连伪造手谕都不需要。

    汉室衰颓之势,已成定局。

    儘管这只是件小事,由小却能见大;不难察觉,陛下的威信蕩然无存,阉竖势力大如天,而陛下竟连一点办法也没。

    如今的陛下,或许只剩下那个名号了;还有多少人愿意在乎呢?他抚着下颚,缓缓的扬起一笑。

    不过话说回来,近来朝野动荡不安,尤其是凉州;董卓挟着昔日战功与壮盛军容,对关内虎视眈眈。

    「这个官,只怕当不久了……」

    待在这儿,只能望着成堆宝物乾瞪眼;他于是偶尔拿出自己的笔墨来,抄几回诗,看看以前那些由茉白给他抄的诗文,排遣时间。

    一日,当荀彧正爬着梯子整顿着书物时,门外又传来一声叫唤,他还以为又是哪个阉竖要来取物,没来得及答话,那个人却是恁地大胆,登堂入室,还一副没什幺大不了的样子。

    来人头顶上的冠插得是赤黑貂尾,且为右貂,确实是个宦官;荀彧赶紧从梯子上下来,「这位大人,请留步。」

    他伸手来阻拦,但在看见那人容貌时,竟是吃了一惊。

    来者个头娇小,声调清亮,容貌漂亮细緻自是不在话下,只是与一般年轻的宦官比起来,他显得十足贵气,双目炯炯有神,带着傲气,却不显得仗势欺人,或是咄咄逼人,深怕旁人不知他位高权重似的。

    那是一股自然的,接近于自信的傲气。

    他看见荀彧,也像是吃了一惊,旋即笑开。「哟,换了一个。」

    他衣着华贵,一看便是一副身居要职的样子,但令人质疑的是,他腰间却没相应的饰物或官印。

    没这些东西,他是如何能在宫中走动?荀彧心头疑云顿生,还来不及细想,却见他从袖筒里掏出令牌,飞快的晃过一圈。

    「本……」他轻咳了一声,而后说道:「我乃是内侍唐非,要来这儿走走逛逛,这是谕令,自己看着办。」自怀中取出纸卷,往荀彧身上一抛,也不管他做何反应,大方的往里头走去。

    活像在走自家灶房。

    「等等!唐……内侍大人。」荀彧头一回遇见这种情况,显得有些反应不来;稍一失神,那娇小身子已是绕过他,往成堆书物走去。

    他赶紧来阻,又绕到唐非面前,「内侍大人,这儿归下官管理,之前几位大人只是递上手谕或口谕,由下官代找;您若想找些什幺,儘管向下官说就是,不必劳烦大人。」

    「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幺,所以我才自己来看。」那唐非莞尔一笑,再度让荀彧楞在原地,「你去忙你的吧,我找到了我自己会出去。」他摆了摆手,再度绕过。

    「大人……」荀彧这回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里头转悠,心底不住期盼这位神仙能够快快走开。

    他坐立不安,案上摆着茉白抄给他的诗文,眼睛却直往那位来历不明的内侍大人瞧去;那人将他好不容易整理完的书卷一卷卷抽出来,像是没个满意的,又转向房里最后头那口木箱;他个头矮小,只能开着底下几柜,但这已足够让荀彧吓出一身冷汗。那里头藏着的,可都是些贵重的名砚啊!

    「内侍大人……」

    那人将一块块石砚握在手中抚摸,「啊,真凉,要是能带几块回去垫被,晚上铁定好睡。」他说的不大声,就恰巧能让荀彧听见的程度。

    荀彧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把那些贵重的东西当床睡?这「内侍大人」要不是家财万贯,就是压根儿不识货。

    说归说,这幺多砚凭他一人是带不走的,荀彧见他最后只挑了一块,像是捡个河边的小石子那样随意,而后折了回来。

    荀彧还以为这家伙总算要走了,才鬆了口气,想不到他没如自己所愿笔直的走向大门,在自己身旁停了下来。「新来的,你叫什幺名字?」

    他拿着砚,一手扠着腰笑问,看起来像是问好玩的。

    荀彧摸了摸鼻子,「下官只是个小辈,不值一提的。」

    没想到自己的要求竟遭拒绝,唐非有些意外,却不恼怒。「看不出一个小小的守宫令,倒还算挺有胆识的。」

    他说话的声调像含着笑,虽有些揶揄,听来却觉颇为悦耳。

    「你在看什幺?」见他不回话,唐非更是不客气,摆明了就要挑弄他。

    映入眼帘的,是一篇「卫风.氓」,令他好奇的,可不是这幺大个人还读诗,而是那手洒脱俐落的字迹,难得的入了他的眼。

    「只是诗,没什幺。」荀彧表情淡漠,刻意不给他任何反应。

    「这字挺不错的,你写的?」最后署名有个「白」字,是他的名儿吧。

    「下官的拙荆写的。」面对这点,他倒是坦然相告。

    唐非伸手来取,看了又看,「这名叫做『白』的女子一定饱读诗书,才学满腹了,你好福气。」

    荀彧侧眼觑他一眼,一瞬间竟觉得他有些……妩媚?

    莫非是眼花不成?一个宦官怎跟这两个字扯上边?

    「唉,前一个守宫令阿谀巴结的,多讨人欢心,哪像你,虽然生得俊俏,却是恁地无趣。」

    荀彧绷紧了背,低声道:「下官只是恪守职责。」

    「像你这种人,也难找了……」唐非垂下眼来,双手捧着那篇「氓」,放回桌案,「这儿说来也不是什幺好地方,赶紧离开这儿吧。」他拍着荀彧的肩,似是有些语重心长。

    荀彧抬起头,那唐非只冲着他笑了笑,便带着那块砚离去了。

    望着唐非离去的身影,荀彧只是回想着他所丢下的最后一句话。想得入神。

    果真给那个人说中了?

    荀彧待在洛阳仅半年不到,后因董卓入关为乱,求出补吏,被派到兖州做了亢父令;他赴任不久,旋即罢官,回到了颍川。

    一回家,不是急着探望妻小,而是赶紧召集同乡父老,讲明现下局势;颍川乃是四战之地,今董卓入关为乱,不久恐要掀起战端,为求保命,宜速离去,不可久留。

    乡人长久居住于此,有些甚至还待在这儿几十年,哪肯因荀彧一句话而搬离?

    荀彧只得无奈返家,告知此事;家人虽与普通乡人一样,亦是捨不得搬迁,但荀彧再三苦劝,总算是说动了两老。

    荀绲转而向其余几个兄弟提起此事,得了荀俭等其他兄弟们的支持;搬迁一事,就这幺定了下来。

    「要举家搬迁?为什幺!」听见这消息时,一向个性温和平顺的茉白,竟是激动的拍桌起身,厉声反问。

    荀彧扬起掌来,「白,稍安勿躁,听我好好说……」

    「彧,此回罢官归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茉白气得脸色发白,声调微颤。

    这等大事,为何此月家书里只字未提?究竟是为了什幺而下这幺大的决定?她只知道荀彧突然回来,令她又惊又喜;她还来不及弄清状况,就听见他说要搬家。

    茉白莫名的感觉一口气积压于胸中;不被枕边人尊重的气愤。

    抬起眼来,与茉白相望,荀彧平静的点了点头,「白……过来我这里坐。」他伸手拉她,她却反而缩回了手。

    荀彧这下再也顾不得什幺礼节,强硬的将她拉到身旁,请她坐下,再把为何搬迁的原因鉅细靡遗的叙说一回。

    「若非不得已……妳以为我愿意吗?」他终于板起脸孔来,狠狠的盯着她。

    「是,你不愿意,可你终究坚决要搬。」茉白眼眶泛泪,伤心的垂下脸面。「彧……这事儿,已成定局了是不?」

    「对,爹向大伯还有叔叔他们提过,他们也都答应了。」

    「彧……你怎幺捨得?这是我们的家,孩子们的家呀……」

    茉白掩面痛哭,荀彧见了,亦是哑然失声;好一会儿才道:「白……我知道妳捨不得这里。谁也捨不得。」

    「但若不走,等到兵灾一来,大伙儿全都要葬生于此;举家搬迁,或是坐以待毙,究竟哪一个好?白,妳不会不清楚的。」

    她清楚,她就是因为太清楚了,这才有着万般不捨。

    离开这儿,离开熟悉的荀家,他们即便能再回来,也已经不复此刻景象了……

    茉白泪湿了帕子,好不容易才找回声调来。「搬……能搬去哪?我们这幺多亲戚、下人……」

    荀彧勉强牵起笑来,搭上了她的臂膀。「妳放心,我已经有所安排了。冀州那儿有位韩馥大人,跟咱们是同乡,这个月初十就有人马要过来接我们,我们先行收拾,到时候跟着他们过去便是,不用担心的。」

    初十?剩不到十天了,能待在这儿的日子……

    知道举家迁移已成定局后,茉白意志消沈,成天在府里头绕来绕去,独自缅怀着,彷彿想要将这些景象全都留住。

    多少个夜晚,她在两人共有的厢房内,与他相拥而眠,或是半夜给哭声惊醒,哄孩儿们入睡?多少顿餐食,她亲自升火烧水,在灶房里忙进忙出,煮出一道道可口佳餚来?

    多少个早晨,她们在书房里读书习字,吟咏朗诵着诗文;而那棵茂盛依然、优雅美丽的银杏,陪着荀家祖先,她们以及孩子们,度过多少岁月?

    没了,一切都没了。

    茉白看着银杏,忽地笑了,笑得既悲凉又不捨。

    此时正值秋季,银杏褪下深绿,转成片片金黄;秋风愁煞人,拍在银杏身上,叶子无奈离家,洒落了一地。

    很美,美得叫人讚叹;弯腰拾起一片金黄蒲扇,宝爱的抚着,将之收入袖筒;打开茶碗盖,里头是她亲手沏的茶,茶香袅袅,还冒着氤氲。

    今年的秋天,特别冷凉。

    她红着眼眶,来到银杏树下,倾倒了茶汤;茶水入了土,徒留一地芬芳。

    她原以为,她能在这儿看着孩子长大,抱着孙子乘凉,还能亲手教孙子如何做墨拓;而后哪一天,躺在亭子里、书房内……或是荀家的哪个角落,安稳成眠。

    她就是不曾想过,有这幺一天,她会离开这住了二十几年的荀家大宅。

    带着俣儿、诜儿走出大门。回头再看一眼,最后一眼;袖子里的金黄蒲扇褪了色,叶脉模糊了,转瞬间枯黄、凋零,再不复美丽细緻。

    她含着泪,坚持看着荀家大门掩上。陪它走完最后一程。

    别了。

    一诀……成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