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刚一出口,紫机道人自嘲一笑,可不是招祸嘛,招了他这个祸害来。要不是他当初一时好奇,救了张博书,恐怕此时的张博书也不会在这儿急得团团转了。
也不知道,要是张博书知道了真相,是会感激他还是恨他。
幸好,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真相的。
紫机道人颇为庆幸。
张博书却是一怔,颓然问道:“那……可怎么结啊?”
紫机道人瞧了瞧已经会满地跑了的冬梅和秋月,思衬片刻,道是:“你把他当作女儿养吧。”想天道是要绝他张家的,不然为何两个女娃都没事,唯独这男娃却是无根之人呢。
张博书一怔。
当年的小娃娃,对抚养自己长大的师父,有感激,却并非是全然敬重。张博书一干学问是被远在梁京的父亲所授,而这位能掐会算的师父,却丝毫没有教他什么的打算,在张博书面前,紫机道人也一向毫不正经。
许是这不正经使得张博书对紫机道人持着怀疑,张博书在那一瞬,毫不犹豫地便拒绝了紫机道人的要求:“那怎么可以!那是我的儿子。”
紫机道人全然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张博书会这么干脆地否认自己的话。他闭上了嘴,不想再说什么。
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紫机道人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要变天了,大旱天,咱们囤点粮吧。囤我一个人的就够了。”
紫机道人摸了摸那个肉嘟嘟的小娃娃,张和尘才是长得最像张博书的,抱着这个娃娃,紫机道人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多年之前,抱着张博书回到这座小山的模样。
那场大旱是和张家被满门抄斩的消息一块儿到来的。
张博书慌了神,他不信他的父亲会做伤天害理的事,甚至想上梁京喊冤。紫机道人拦住了他,把柔软的小娃娃塞在了他的怀里:“你还有三个孩子,不要冲动。”
张博书浑身颤抖,那个时候却是想起了师父曾经批过的他和小和尘的命格,声音也在抖,问紫机道人:“师父……是不是我和这个孩子,我们的命,让家里……”
紫机道人一时语塞,眼看着张博书快要抱不住小和尘了,赶紧把孩子给抢了下来。
他皱眉,道是:“你若是不想让你的娘子和三个孩子陪上命,就赶紧跑了吧。你虽被我养在这儿,户籍上却仍旧写着你是张家十一郎,皇帝老儿早晚会派人找到这儿的。”
他把张博书和刘兰娘给推了出去,摆摆手,为了让张博书安心,他看了一眼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道是:“你们把和尘当女孩养吧,避避祸,唉。”
紫机道人说罢,自己关上了门。却仍旧不放心,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想起了自己曾经蹭饭吃的时候,救过一个李姓书生,远远地朝张博书传音:“你们去庆阳,饶南镇,安乐村吧,在那儿,你们才能平平安安。”
紫机道人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无奈地笑了笑,自己真可谓为这个娃娃操碎了心啊。
果然是个劫。
紫机道人假装自己留在百里焦枯的小山,其实却暗暗地跟在了那家人身后。他不想出面,只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他精细地养大的娃娃都会下地了,看着三个更小的娃娃一天一天长大,忽然有一天,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才惊觉凡人的寿数究竟是多么地短暂。
仿佛是忽如一夜,三个小娃娃便长大了。愁得紫机道人只好又去周围转了半天,才给冬梅和秋月分别安排了适合的姻缘,瞧着改名叫做夏荷的娃娃,紫机道人难得却犯了愁。
他又试着去探夏荷的命格,想是紫机道人当初琢磨出的让夏荷去扮女装的主意有用,这娃娃的命格已然改好了些,但除却可为他张家平反,剩下的却是空空如也。得知如此,紫机道人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了张博书小时候说的那句话,这样的一生,还赶不上那山里的飞禽走兽呢。
紫机道人又开始犯愁了。
他在这饶南镇转了半天也没瞧上合适的人家,愁得要命,到最后干脆不只是相看女娃,连男娃都在相看了。冬梅和秋月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夏荷到底该怎么办呢。
紫机道人在李家祖宅随意找了个屋顶住下,拿双臂做枕,想了半天,忽然想到了李慕。
他知道秋月是个可怜的娃娃,命中合该早丧。想到这儿,紫机道人去给李慕和夏荷合了个八字,却正正好好,合适得很。
紫机道人又不愁了。
紫机道人乐呵呵地把两个娃娃凑在了一块儿,村里的酒席比小城里的还难吃,但他却吃得开心。紫机道人心里头轻快多了,吃饱喝足之后,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他的劫,是不是要结束了呢?
心里头这么想着,紫机道人却没能放下。
直到许多年后,紫机道人才真正放了下来。
他遥遥地又赶到梁京,这座城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踏入过了。那尘封许久,再度开启的宅院门前,紫机道人瞧见了一个小娃娃。
这个娃娃长得并不像张博书,那伶俐的模样,以及问问题的爱好,却让紫机道人想起张博书来。
“你是谁?”小娃娃问他。
紫机道人俯下身来,一笑:“小娃娃,你爹爹和父亲,如今可好?”
“你要是不说你是谁,我不会告诉你的。”小娃娃神色严肃。
紫机道人却伸手一探,这娃娃的命格已经与常人无异了。他笑了笑,心道是,自己终于可以放下了。
他将指头一点,点在小娃娃的眉心之间,低声,祝福道是:“小娃娃,我希望你——
“其一,你能顺利成人,让你的长辈能安安心心,渐等年华消逝,留你一人在这世上。
“其二,你能敬孝长辈,让他们能福乐安康。
“其三,你能爱护幼小,让你子孙后代,绵绵不绝于世。
“最后,我希望你能平安喜乐,此生无悔。”
他将那只手收了回去,被点住的小娃娃才终于能够动弹一下。小娃娃十分忌惮地瞧着这个怪人,见怪人一笑,扭头就跑了,不敢再说一句话。而紫机道人见小娃娃跑开自己身边,却忽然觉得心头最后的负担被卸了下来似的。
紫机道人迈步离去,步下生云,一步千里,直到凡人再不可及之处。
从此,世间再无这一道人。
第99章 番外其二
尘封已久的府邸由新帝御笔亲题“状元府”三个大字,赐予一门双状元的李张夫夫二人。等到李慕按规制将府邸重建之后,才抽出时间来,着人回庆阳,希冀能将长辈们请来,好生扶养。
等了个把月功夫,最终却只等来了张十一带着小义安。
小义安又长高了不少,规规矩矩地跟在张十一身后,看样子在凌先生身边学习的这段日子,小义安精进了不少。
“父亲,舅父。”他是这么喊李慕两人的。
倒叫夏荷觉得浑身别扭,怎么金宝不喊姨舅舅啦?
夏荷俯下身来,想抱李义安一把。小义安想了想,却摇了摇头,后退一步。
直到张十一心不在焉地松了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慢悠悠地晃进了门,瞧不见自家外祖的身影之后,小义安才噌地蹿到了夏荷身边,揽着夏荷的胳膊,声音软糯糯地撒娇:“姨舅舅,我好想你!”
“姨舅舅也想你。——你祖母和外祖母呢?”夏荷瞅了半天,也没见到兰娘和李老太太的身影。
小义安想了想,才道是:“祖母说要留在家中,为父亲看守好家业。外祖母说,她就不来了,让你们好好过,记得回去。”一五一十地替家中的两位长辈传达了她们的意思,小义安才问道是,“姨舅舅,有什么家业要看啊?家里的地不是有别人在种吗?”
自打见过李慕的那个叔叔,夏荷这回可知道了,他们李家里藏着不少小人呢,也明白李老太太为什么不敢离开那个小山村,夏荷没跟小义安解释,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道是:“你长大之后就懂了。”
小义安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嘀咕道是:“怎么一个两个地,都说得要我长大后才懂啊。姨舅舅,我可聪明了,现在就可以懂的!”
夏荷扑哧一声,哪有自己夸自己聪明的?
至于兰娘,这个女人自从二十年前离开故土,便将根扎在了安乐村,如今已经将安乐村当作她的第二个家乡了,自觉自己年纪大了,不想再奔波了。
从张十一那儿得知了这些后,夏荷不免抱憾,却也只能希望兰娘能在安乐村过得安乐。倒是瞧自家父亲一脸深沉的模样,夏荷有些奇怪地问:“父亲,怎么了?”
张十一摸着一根木柱,上头朱红色的漆是新刷过的,正正掩盖了之前的破碎与迷惘。怎么样也无法将这个地方跟自己小时候所想象的那个“家”联系起来,张十一终于放了手,将双手背在自己身后,不去看夏荷,而是一扫这院落,道是:“你父亲我百日之前,便是住在这个地方。”
也就仅仅有那一百天罢了。
夏荷点点头,然后便见张十一又沉默了下来。
早已不再叫张博书的男人佝偻着腰,在院落中找了半晌,才找到一朵花,又是唉了一声:“夏荷,你祖母最爱花了,曾经这个院子里,种满了花,都是名贵的,需要精心照料的花。”而并非这一朵野花,朴素而坚强。
夏荷想了想,却道是:“我跟慕哥商量过了,这院子之前都是杂草,已经除掉了,以后如果要种花的话,我也不会,慕哥也不会,不如干脆改种菜和庄稼。”何之景那儿有许多关于庄稼的点子,都是夏荷闻所未闻的,只是那家伙却是典型的纸上谈兵,漂亮话说的比谁都好听,要动手却什么都做不成,只能由着夏荷一个人去摸索了。
御封的谷状元没接受任何一个官职,只在家中鼓捣庄稼。
张十一张张口,想辩驳什么,忽然又想起来顶在自家儿子头上的状元名号,嗤笑一声,摇摇头,只道是:“我明日就启程,回安乐。”
“父亲,你也不住下吗?”夏荷挽留着。
“不了,总不能让你娘一个人留在那儿吧。”张十一一口回绝,“我只是来带义安过来的,让义安跟你们住吧,他还小,不要让他离开他父亲了。”
夏荷知道张十一有多倔强,劝了几声,没能劝住,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于是偌大的府邸里,便只住了三个人。
李慕想着买点人,夏荷却没同意,总觉得不习惯被人伺候。学着李家祖宅的样子,只开几个院子,夏荷自觉一个人也忙得过来,李慕也只能随他去了。
刚被封了官的李慕忙得很,新帝手下正缺人。
“那义安就留在家中陪我吗?”夏荷问。
李慕一怔,他本想把小义安托付给凌先生,却没想到张十一把自家儿子给带来了,想亲自教他念书识字,又没有那个功夫,只能托人打听,偌大梁京有没有什么好的学塾,可以送义安去念书。
李慕俸银不丰,交不起太昂贵的束脩,掂量再三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地为义安择了一家书院,心道是,自己勤快着考验义安的学识便是,若是觉得自家娃娃被耽搁了,再送他去别的书院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