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驴觉着怪,他和苏娘就立在堂屋门外,她说的话,少爷应该听得清楚,还要他再问少爷,这么多此一举?但他不得不听夏苏的。
“少爷,您从哪儿拿得画匣——”
“妹妹别耍大驴玩儿了,有火有气都冲哥哥来,哥哥满足你。”赵青河想不起从前,但天生的个性不会变,不怕耍赖,老厚的脸皮。
夏苏这几日没搭理他,只要一看到他那双手,就有砍掉的冲动。
兄妹,兄妹,认得干亲,又非血亲,他竟敢对她动手动脚。
还好那时四周无人,不然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难听话来。
恶言,杀人不见血,毁清白于无形,她见识得太多,否则为何步履维艰。
赵青河又道,“今后不夹你就是了,跟你说声对不住。不过为这么点小事,妹妹难道还要跟兄长断绝关系么?”
大驴如壁虎贴门墙,恨没生一对驴耳朵,听到“不夹你”三个字,没明白,但直觉猫腻。
夏苏可看不出赵青河有对不住的诚意,“再有下回,我就不留情面。”
“妹妹不知自己的模样很——”好心习惯沉淀,坏心随便扔扔,赵青河笑道,“妹妹以后胆子大些,不要那么贼眉鼠目,否则我不夹,也有别人夹你。”
跟这个人说话,万万想不到,也有自己被气到无语的一天。他力气本就比她大,如今脑子还比她聪明,眼看已是魔高一丈了,她今后的日子岂非难过?
“好吧,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她对这个家有着眷恋,也是她娘死后,唯一待她真心的地方。
即便穷,他们简单的纯心仍能为她遮风挡雨。
但不一样的赵青河,从一张白纸突然变成一本扑朔迷离的天书,而她又是节节败阵,让一度安适下来的心重新紧张起来。
如果这片屋檐已无法心安,留下就没有意义。
赵青河的神情未变,但他手里的杯子落桌时有些重,仿佛敲在听者心上。
夏苏一动不动,却吓走了大驴。
大驴显然发现事态严重,要去告密。
屋子不暗,夕阳还亮,赵青河起身走来。
他的一步步,仿佛踩脆冰寒,周身肃冷,令瑰丽夕光争相逃出屋去,连带着夏苏,都不自禁往后退了半步。
然而,那份排山倒海的寒气忽然无影无踪,赵青河足下一拐,去了窗下桌前,窸窸点起一盏灯来,又拿了灯,走回茶案。
灯色澄,灯火跳。
他的眼却深似夜空,照不入所有光亮。
他脚下的影子,暗也张狂,在灯下跃跃,鬼魅幽息之间要舞爪。
只是,他独自喝茶的傲然那般强撑,难掩心灰意冷。
搞什么啊?夏苏觉得太阳穴跳。
明明是她被欺负得心慌慌,怎么他还显委屈了?
而且委屈就委屈吧,又很不甘心,黯然神伤的样子。
他装给谁看啊?
“少爷怎么了?”泰伯泰婶跑过来。
“苏娘说要分家。”大驴昂昂唤。
夏苏眉心开始皱,呃——
三人自然对夏苏视为一家人,但赵青河却是他们的主子,为第一优先的照顾顺序。
于是,围着那位大少爷劝,什么苏娘随口说说的,什么未出嫁的姑娘哪能分家,什么夫人临终嘱托兄妹友好互相照看。
哪里是劝赵青河,也往夏苏身上套绳,一根根箍紧,别想跑。
赵青河喝茶的“凄苦”模样终于消散,三人劝完往外走。
泰婶还把夏苏拉进门里,只是慈爱拍了拍她的手,却胜过千言万语,让她立觉双肩好重。
反观那位,阴谋得逞,老神在在,何曾有过半分落寞沮丧?
她瞎眼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话没错。”赵青河的声音如河流,缓缓淌来,有乐律清妙,“不过,说散的筵席一般还会有两道尾菜,你得尝完再走。不然,我是户主,我不放你,你哪儿也去不了。要么,你给自己找个夫君嫁了。”
她想骂他阴险,而心里忽然想起,干娘病故那晚,他一人独坐小屋的模样,竟像足了刚才。
他,是真心不想她离开么?
夏苏走过去,与赵青河隔开茶几坐下,“你今后敢随便进我屋,我立刻搬走。”
赵青河一笑,巴巴得给她倒茶,“这不是事出有因吗?到手的银子不能让它飞了啊。”
“吴老板已经付足款?”以为至少要看过货。
“我早说了,他欣赏你得很。”
这丫头真心不错,没有岑雪敏那些作来作去的矫情,正事就正说,不带私怨,好不大气。
他以前到底犯什么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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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片 墨古画市
夜降临,苏纸才展,等人蘸墨,落笔绘青。
苏杭画市自古有之,到了本朝,极盛。
有些人揣着银子要买风雅买名品,有些人揣着银子要赚更多银子,有需求自然有市场,名书古画在古董界独辟一片天地,便是升斗小民,只要稍有点闲钱,也有兴趣不浅者,孜孜钻研。
要说书画,送礼有面,转卖生钱,而且品味高尚,一旦懂点皮毛,学识就上到新层面,与达官显贵攀谈亦讨喜。
若能鉴赏,身价百倍,专有人送钱上门,就为亲笔题跋,以证此画为真品,名鉴与名家一同流芳百世。
鉴赏大家,一般非富即贵,自身若有点能书能画的才气,连带着成为书法家名画匠,求者络绎不绝。
墨古斋座落的园林,如其主人,低调却绝不沉闷。
今夜点蜡万根,映湖如日。桥影石影,阁影亭影,似真似幻,成为画卷背景。
能称得上画市,就有足够的场地供各家画商摆画,巧妙安排在不同的厢亭阁堂,客人赏景看画,若谈买卖,别家不闻不见,不伤和气。
摆市的,逛市的,都得凭贴而入。
这就有两种说法了。
第一种,珍品极多,不容身份不明者偷鸡摸狗。
第二种,鱼龙混珠,说这画临摹的,那就照临摹的价钱,说这画名家手笔,那就出真金白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防官府介入,来抓伪造片子。
苏州片,是书画界的灰调,让人欢喜让人愁。
“要说当今鉴赏名家,苏杭二地居多,但各地亦有眼光独到之师,京师有崔刘二家,与宦官沾亲带故,可谓皇商,富可敌国,书画藏品之多,我等终生攀比不得。崔刘若说一幅书画是伪,谁也论不得真……”
画市开前,客人未进,商家照例要与主家相见正堂,喝茶一杯,同行之间认认脸,以便今后能称熟人。不过,有人唾沫横飞,有人昏昏欲睡。
吴其晗似专心聆听,却趣瞧着末座那位姑娘犯困得很。
几个呵欠了?她满眼都是晶亮水花。
与姑娘的义兄对上一眼,吴其晗微笑,义兄也微笑,都笑同一个人。
只不过,义兄的身份很便利,伸出手,轻弹姑娘的手背,令姑娘睁大眼,玉面仰亮,表示不困。
即便是兄妹,也未免过于亲昵。吴其晗垂眸敛笑,轻吹水面飘零的一片茶叶,心头泛起意味不明,却不自知。唯一能做的,就是结束这幅画面。
“客人们快入园了,吴某提前祝各位今晚生意兴隆。”
吴其晗才放杯,就有一列眉清目秀的小厮入堂引客,送各家书商去园中摊铺,等人走得差不多,才下了主座,与那对兄妹打招呼。
“青河老弟,夏姑娘,不好意思,让你们早来,偏又没机会早些招呼。”他在心中提醒自己,请二人来,为了用二人的才华。
夏苏淡淡施礼,不说话。
赵青河爽气笑答,“吴二爷能请我们早到,实是关照我们,平常无从结识这些大商,今日好歹认了脸,我兄妹二人感激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