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王掩口轻笑,瞥向果亲王的目光里显然有着不屑与嘲讽,果亲王让他看的头皮发麻,正不知哪里错了,待要相问,那边和亲王已经不慌不忙开口道:“他并不是衔玉而生的公子,我记得清楚,有一回北静王叔设宴,贾宝玉来的晚了些,北静王叔曾开他的玩笑,说是四十而不惑,方可财色兼抛,卿不过十五,诸事缠身有情可原。而这个刘天巧,看身量与面色最多不过十三四岁,额上还生着绒发。我想贾府上下,文字辈的几乎流放边疆殆尽,玉字辈的也多牵连狱中,唯有草字辈的,或有可能逃脱了一二。”
果亲王轻轻颔首,的确,草字辈的年纪最幼,牵连最少,北静王与平西王若有心放走了几个,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贾兰是荣府二房长孙他是知道的,其他近房里可没听过有别的贤明子弟。
和亲王知他想不起是谁,摇摇头只好作罢,仍旧坐回了原位笑道:“罢了,不想这些了,省的头疼。倒是方才那盘棋,我觉得还有些意犹未尽些,叫人捡起来咱们接着下吧。”
果亲王笑了一回,明白他是不愿意说下去的了,便起身叫了佳禾带着侍女过来,将地上的黑白棋子悉数捡起,放回各自玉盒中。
却说巧儿从园子里出来,和果二位亲王便已差人带了话给傅安,命他带着巧儿从镇上好生挑一头耕牛去。傅安接到命令时,亦如两位亲王,失笑之余不免讶异,却不曾多问,只嘱咐了马车夫几句。
待到挑拣好耕牛,已是将近酉时,傅安叫那卖牛的牵了耕牛在车后跟着,自己仍是与巧儿乘坐一处,撩着帘子看向外头,入目的便是丛丛麦河,经风一吹,似有湖绿一样,荡漾不绝。
巧儿也坐在一旁掀帘子看着,不留神傅安已经贴近过来,笑问他道:“哥儿等下回去,要和你家里人怎样说呢?”
巧儿失神片刻,攥着苏白纱帘,半晌无语。
傅安便一笑道:“本公子贵为知州之子,有责护一方百姓平安,哥儿可明白了?”
知州之子?巧儿定神思量,面上微露笑痕,便安心点了点头。
傅安也就不再多言,车马直行至王家门前,巧儿下了车,长舒了口气才去伸手敲那门环。铜绿绕指,扉门紧闭,敲了半日不见有人出来,巧儿无奈回身,只得向着车马上的傅安道:“姥姥他们大概是寻我去了,如今可怎么是好?”
傅安双眸轻合,良久才叹气道:“如此,只好委屈你往衙门去一趟了,我会派了人告诉你姥姥他们,让他们往衙门寻你去。”
“那么,就多谢傅公子了。”
心中之石至此落地,巧儿安然回到车上,真就跟着傅安去到府衙。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在府衙不过呆了一个时辰,姥姥他们便到了。两下里仔细问过了,巧儿只说是误会一场,自己遇见了知州之子,蒙他救护,才会落身府衙保全己身。而姥姥他们则如她所料,是出来找她去了,此刻见都无事,才算放下心。
内里唯有青儿哭个不停,巧儿不知何故,忙宽慰她一番,姥姥等人便都笑道:“她是唬着心神了,一见你没了影儿,慌慌的就去找板儿,让板儿责骂了一通,如今看见你安好回来,心中自然委屈些,只不好说罢了。”
青儿在侧听见,触动心事,哭的越发伤心起来:“你也跑的太过了些,若是今儿找不到你,我定然也不活了。”
巧儿鼻尖一酸,难得还有人肯如此惦念自己,也算是母亲当日积德所致。便摸了摸青儿的头,笑哄她道:“妹妹快别说傻话了,我不是好好在这里么。”说着,又转了头对板儿道,“事出突然,妹妹年纪又小,哥哥不应当那样责怪他,快给妹妹赔个不是吧。”
第七十三章远行赴京公子赶考(1)
板儿见她望过来,早已低下了头去,手指攥着腰间束带,总在那里不说话。姥姥和狗儿夫妇只当他倔脾气上来,不肯认错,忙拉了青儿巧儿走开,又道外头天色晚了,还得早些回家才是。
巧儿因等不到板儿赔不是,亦是以为他性情如此,不好强求,只得笑而置之,挽着青儿的胳膊,好言慰藉。板儿跟在她后头,亦步亦趋,不离左右。
私心里他是知道这事怨不得青儿,可是在那样的气急败坏里,由不得他细思量,只要想到巧儿有可能被官府的人抓去,他便如同折心锥骨一般痛的厉害。然而更令他难受的不是相隔不见,而是巧儿的有意欺瞒。
其实方才他已经家去了一趟,为的就是巧儿倘或回了家看众人不在又不知怎样着急,不料刚到了李大娘家,就看见巧儿正登上了一辆绿呢马车。他原是要出声叫唤的,可是看巧儿的样子,竟无丝毫恐慌,便止步缩在了墙角根下阴影之中,冷眼看着那马车驾驶出去。及至官衙来人通传,说是巧儿已在府衙拘押,着其家人保释时,他才隐隐觉察出不对劲来。
然而,也只是如流光一现,她瞒住他们的那么多,瞒住他的亦是那么多。
究竟是哪里,自己做的不够好,才让她讳莫至深。
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堵得他难受不堪,一路无语回到家中,卖牛的小哥儿兴许是得了傅安的吩咐,还守在王家院前没有离去。看巧儿他们回来,笑着将耕牛拉过去,依照傅安嘱托,只说是那一家的公子见认错了人,心有不安,聊送耕牛一头当做赔礼。
姥姥并狗儿夫妇都不敢收下,巧儿深明详情倒是无所顾忌,将牵牛的缰绳递入板儿手中,与那小哥儿客气的谢了几句,便目送他离开,这里才转身安抚姥姥一番,姥姥等人方安下心,欢喜将耕牛牵入棚中。
一日的担心受怕,一日的惊魂未定,饭毕至夜不久,王家上下便都洗漱更衣,欲要就寝。青儿与巧儿同房,因说起白日之事,青儿倒是想起来,忙道声糟糕,攥了巧儿衣袖道:“我们出去寻你的那会子,福大爷府上还派人来问姐姐去哪儿了,我和姥姥不敢明言,便只说你与板儿哥在一起。福大爷说要是你回来,还叫往他那里去一趟呢,不想我们见了你,只顾着高兴竟把这茬儿给忘了。”
巧儿惊乍之下闻听是这档子事,也觉自个儿当时走得太过匆忙,幸喜如今无事,便笑道:“这有什么糟糕的,明儿我早些去雁卿那里就是了。”
青儿道:“去了可怎么说呢?”
巧儿笑道:“就依你的话,说是去找板儿哥了罢。”
青儿含笑点头,二人又叽咕了几句,才各自歇下。
大概是入了夏,天气总有些沉闷燥热。青儿仍是老毛病,睡不到半夜就踢开了身上盖的红绫被子,巧儿让她惊动的略略转醒,睡意朦胧中侧翻了身,半睁开的眼帘里就见床头溅洒了一地碎琼,月光从窗扇里泄落进来,飘尘婉转,仿似流萤。她素喜夜色安宁,直觉就伸出了手,指尖绕着月光轻轻打转,一圈,一圈,又一圈。
月影无痕,月色无声,唯有夏夜虫鸣越发清晰,似是撕心裂肺一般的叫着。脑海里无意想起晨间和亲王说的那一句怀璧之罪,心头微微做苦,有此罪名压身,只怕日后的生活是要艰险一些了。
暗想于此,巧儿不由叹息一声,为自己未卜的将来,亦是为当日贾府大厦将倾之时的树倒猢狲散。这一声叹息太过绵长,待余音落尽,巧儿正欲侧身沉沉睡去,冷不丁窗外也传来了一声叹息,她下意识的攥紧被子,屏息再次细听了一遍,似是微风过隙,只听得那叹息之后有人低低吟了一句诗词: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乃是《毛诗》里的一章东方之日,她只教过他一次,却没想到他记得这般清楚。指尖不留神缠住了额上青丝,巧儿挣脱了两下,倒扯得头皮一阵发麻,竟是一点睡意也无了。
她便起x下床来,捡了一件外衣披了,夏夜余风微热,倒也不觉得寒凉。蹑手蹑脚开了门,悄悄掀起帘子,月下的那个人似乎并不知她已出来,玉树临风,尚在昂首看月。
巧儿见此不免起了几分坏心思,掩口忍笑噤声,诚心要唬他一跳,便轻移莲步挪移过去。头上婵娟素裹,泄落的银光似是很不忍心她这样的戏弄,无端将她的身影拉的很长,直至板儿脚下。
板儿果真是吓了一跳,回身见是她却是哭笑不得,巧儿眼见阴谋败漏,像个****被抓的猫儿立在那里,呆呆的看了板儿一回,大抵是不相信。板儿含笑指了指月色,又指了指她的脚下,她才恍然,原是被它出卖。
二人相视一笑,板儿见她衣衫单薄,低了声嗔道:“还不快回去睡下,仔细吹了风再冻着。”
巧儿摇头只说不冷,披衣走过去,伴他一处站在桃树之下,仰首看那半弦明月,轻笑道:“哥哥怎的这么晚还不睡?”
板儿张口欲言,眸光里瞧她容颜清雅,经月光的洗磨竟越发的圣洁出尘,不觉自惭形愧,心底那一抹情思终是无奈咽下去,亦是浅笑回道:“精神尚好,睡不着就出来转转。况且今儿月色也比平日里好些,无人去赏倒是可惜了。”
巧儿沉默颔首,当年李青莲有言“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说的真是字字诛心。今人再赏,虽无此悲,却感于其情,亦是难得了。
板儿见她不说话,一时尴尬,忙又道:“妹妹之前听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吗?”
巧儿笑点头道:“早年听过一些,后来因曾祖母不喜丫鬟们私下里告诉我们这个,说是有伤风化,怕丫鬟们教坏了主子,所以渐渐的她们也就不说了。”
板儿便道:“妹妹这样说,我竟不好开口了。”
巧儿吃吃笑了,道:“圣人说诗三百思无邪,如今我们只要不以yin乱之心相度,只把牛郎织女当神话传说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板儿这才含笑道:“那么我就直言了,传说牛郎织女每年于七夕之夜在鹊桥相会一次,因久别分离,见面不免相对泣零,民间便有言说,若是七夕立于葡萄树下,便可听见牛郎织女的轻语,也不知当不当真。”
“民间传言,多半不是空穴来风,只是我们不曾见过罢了。”巧儿轻叹口气,望了一眼庭院,除却一株桃树,别无绿植,亦不见蔷薇家葡萄藤等物,看来就是求证也是难于上青天。
她正四下相看,板儿似乎已明白她所寻为何物,忙笑道:“不要找了,我们这个村子除了周老爷府里,别处再没有葡萄藤可寻的。要想一探虚实,只好今年去周府移植一棵回来种下,待到明年七夕日再听人墙角吧。”
“谁听人墙角了?”巧儿似恼非恼,似嗔非嗔,杏眼斜睨了板儿一回,方回转过来,又笑道,“难得今日好月色,我倒是有首诗要教给哥哥呢。”
板儿见说,自然求之不得,忙抬手作揖到底,惫懒无赖似的嬉笑道:“先生请讲。”
巧儿掩口忍俊不禁,半晌方轻轻低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诗好,她吟诵的也好,板儿听罢只觉心中那一重从未开启过的天地蓦地洞彻起来,霎时间有如豁然开朗,直叹妙极,遂央着巧儿要把这首诗誊写回去,细细品读。
巧儿初时答应,转首看着乌云欺月,天竟暗了几分,方知入夜久长。思及明日还要起早,只得笑了道:“还是先睡吧,明儿我再写了给哥哥。”
板儿亦看了一眼夜色,又见巧儿单衣蔽体,怕不经暮色之寒,忙道自己糊涂,请了巧儿回房休息,两个人轻声告别,方各自睡去。
大抵是睡得晚些,这一觉着实深沉,巧儿醒来的时候天已白亮的骇人,自个儿大大惊讶一番,忙穿衣出来,见了姥姥在院子里喂鸡,一问才知板儿早已和狗儿夫妇牵了牛去田里了。青儿因杜府相邀,也过去那里应了绣娘的名额,又因她住的近,每日不必在杜家庄用饭,要到午饭时分才能回来。
姥姥等人晨起时虽不见巧儿,想她或许是叫昨儿的事惊吓着了,多睡一会子也是有的,竟不知夜里与板儿对诗的事。这会子看她起来,姥姥忙又道:“姑娘身上可好些了,若不好,还要再叫了大夫来给姑娘看看。”
巧儿忙说不用,问了姥姥是什么时辰,姥姥因说是辰时三刻(【辰时】又名早食,古人“朝食”之时也就是吃早饭时间, 早晨7点至9点,属辰时。此时一般容易起雾,传说龙喜腾云驾雾,又值旭日东升,蒸蒸日上,故称“辰龙”),巧儿忙道不好,急急的也顾不上吃饭,忙就要去周福襄那里。
急得姥姥只在后头一叠声的问怎么了,巧儿笑回头摆了摆手,终究一语不发的就跑远了。
第七十四章远行赴京公子赶考(2)
到了那边,周福襄果然等的心急,派出来的小厮都等在门外望眼欲穿,此刻一见巧儿来到,话都顾不上多说,拉了她直送到二门上,让丹阳看见又是笑又是骂,只道:“又不是奔丧,既然巧哥儿来了,何必这样着急,瞧把衣襟子都要扯开了。”
巧儿闻言忙低头整理了一番,丹阳笑的愈发开怀,忙道说着玩来的。因念他年纪小,可喜知规知矩,常日里嘴巴又乖觉,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不曾乱了礼数,便不避讳,亲自携了他的手,边走边笑道:“只因你前儿跟他说过了七夕,人困马乏,屋子里又闷,还得择捡个好去处才可读书。我们那个呆魔王便记在了心里,昨儿你跑没了影儿,他惦记了半日。今儿一早,太阳还没出来呢,他就嚷嚷着让人去找去处,亏得明月杏花两个拦住他,怕惊动了太太,要不这会子咱们的后花园可就糟了殃了。”
巧儿让她拉住,脚下不敢怠慢,也忙边走边道:“大爷是要把后花园子怎么样呢?”
丹阳笑道:“谁知道呢,你来了就亲去问他吧。”
说话间,二人到了水晶帘外,屋内嘈嘈切切,错综纷杂,似有吵闹声一般。丹阳怔了一怔,忙打起帘子带着巧儿进去,只见遍地的书籍册子,青皮绷面,倒好像是铺成了地毯一般。丫鬟们垫脚来往其间,一会儿她说仔细踩了书,一会儿她道小心那笔砚。
巧儿看的云里雾中,忙站在门首,与丹阳一块儿笑道:“这是怎么了?”
明月离她二人最近,额上香汗淋漓,想是忙活了许久,起身将手上的青白玉水盛小心放入垫着毡子的盒中,交给双喜递过筐里去,才得空笑道:“大爷说要将这屋里所有他读的用的写的画的都收拾出来,叫搬去新地方去呢。”
“新地方?”丹阳笑哧一声,“新地方几时选好的,我怎么不知道?”
明月便道:“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说一不二的,巧哥儿提了一句,他倒是记了个严实。这会子你们两个来的晚些了,太太因听见响动,早差了人请哥儿过去问话去了。不过跟着过来的青苹姐姐倒是给了句话,说是早收拾也好,眼瞅着都七月半了,到了八月里就要赶秋闱,省的到时候忙乱了阵脚。”
“那也不能急成这么个样啊。”
丹阳不觉好笑,忽的看见一个小丫头捧着一件南漆边座画玻璃插屏摇晃从书册里走出来,神色一变忙道:“快放那里罢,仔细摔了你赔不起它。”
小丫头叫她唬住,几乎吓得一松,亏得杏花眼尖,夺手抱过去,只道是佛祖保佑,一面搁在了匣中,一面笑骂丹阳道:“何苦来哉,你不动手就别开口,差点唬着她了。”
丹阳亦是心中一紧,少不得笑着挽袖过去搭把手,将那个小丫头打发去一边收拾书册。巧儿掩口只在那里轻笑,恍惚里又想起了那时节的贾府,不得不道一声风光正好,可惜不与旧时同。
垂手看了半日,屋里才算收拾干净,有知趣的小丫头一早抽身出来,打了水端了茶伺候着丹阳明月之流洗手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