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相大人……岑秘书与其附属的行踪昨晚开始不明,我们怀疑是有邦国人介入了……”李海遥停下了敲门的动作,她凑近听了半晌,发现那声音属于圆桌骑士的某位。
“老九……我只交给你了一件任务……”吴归远的声音依旧平稳,可那平稳下却仿佛藏着万丈深渊,他罕见地叹了口气:“不得不说,你这次让我非常失望。”
第九骑士的声音立刻便带上了细碎的颤抖,仿佛是知道自己的下场似的:“我会自动请辞……求您……我的家人……”
“暂且不用了。”有椅子被拉动的声响,李海遥猜测是吴归远站起来了,“……追踪器……检测得到吗……”
“邦国人可能使用了大面积的磁场干扰设施,”老九依旧不敢不回答吴归远的问题,“我们可以确定范围在帝都为圆心十公里以内,但那两位……无论是岑秘书还是周上尉身上的追踪器,都确实不再帝都范围内了。”
那边似乎沉思了一会儿:“我记得……那个姓周的孩子确实是南国人吧。”
“是的。”老九毕恭毕敬地回答。
“必要的时候,我们也该作出牺牲了。”吴归远的手指有规律地敲击桌面,“追踪器即便失灵,爆炸装置还有效就可以。利用血银制造武器的方法,即便最终没能找到,也断然不可让邦国人得到。”
“是。”老九领了命令,他一边在心里嘀咕吴阁老这十二年前的一招可谓是未雨绸缪了,谁也没料到当初给这些异乡人埋下的微型炸弹却在今日起了作用,陆静松成了其下亡魂,现如今若是那两人贸然离开国界,怕是那十五年前就制作出来的低廉炸药又要再取两条性命。
他领了任务便鞠躬朝外退,圆桌骑士敏锐的耳力捕捉到了鞋跟陷进地毯里的轻微声响,老九猛然拉开门,只见他熟悉的一头金色及肩短发消失在了刚刚合上的电梯门后面,女王的脚步很急,若不是她的身份摆在那里,老九几乎要以为对方是故意要偷听他们说话。
李海遥逃也似的一路下到了地下停车场,司机正在离客梯最近的位置等着她,女王陛下极快速地上车,关上车门升起挡板,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依旧紧紧抱着那本数学书,等到李海遥终于稍微能够呼吸,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黄底封面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李海遥抬起手,美丽的眼瞳颤动着。
他总是这样的,总是这样。
她曾经以为他和元老院的那些人不一样,他耐心,温和,智慧绝伦,他总是愿意坐下来仔仔细细地听她的想法,她作为这个国家元首的那些展望,他甚至夸赞了自己与梁雁曾经提出的主张,在自己可能落选的情况下,愿意帮助她再办一次大选。
可是吴归远的承诺那么多,她也知道这条路难走,他帮她夺了权,充实了军队,培养出新一代的心腹骨干,可是真正那些重要的,她在乎的,却在漫长的等待中忘记了初心。
比如,结束战争。
比如,举办大选。
又比如,娶她。
低调的商务车驶出了地下停车场,李海遥的瞳孔中倒映出帝都车水马龙的街道,一轮红日高挂在雾蒙蒙的天际,帝都最繁华的商业圈从来不乏高耸入云的大楼,李海遥本该为它们欣喜的,可不知为何今日它们在她看来就如同嶙峋狰狞的一根根肋骨,倒叉在荒芜贫瘠的海岸线上,叫她不寒而栗起来。
李海遥的私人手机响起来了,她几乎是求救般地按下了接通键,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挣脱那梦魇般的绝望。
梁浅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很低沉:“小姨,怀叶她醒了。”
黑色的商务车悄悄驶入帝都的一所私人医院,李海遥脚步匆匆,在保镖的掩护下直奔最高层的重症监护室,梁浅正坐在隔离玻璃外的那一排座位上,那孩子是跟她一样喜欢戴白手套的,李海遥想,可是今日梁浅非但没戴,甚至连梳洗都懒得的样子,平时一丝不苟的背头有些乱糟糟地堆在脑袋上,那女人似的尖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虽然整个人依旧俊美异常,可这跟梁少平时的打扮比起来,已经算是邋遢到家了。
李海遥走到他身边,将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梁浅如梦初醒:“你来了。”他的声音有点哑,虽然在跟李海遥说话,眼神却一刻没从玻璃背后躺在病床上的人身上离开过,李海遥顺着他看过去,却发现窦怀叶并未像梁浅所说的那样醒来,那双浓密的睫毛紧紧阖着,因为病痛而毫无光泽。
梁浅像是感知到了她心中的疑问似的,他苦笑了一下:“她下午醒过,可是看见我就又闭上眼了,小姨,你说她到底有多讨厌我。”
李海遥不知道他心里到底还存着什么样的念头,可婚礼上那惊世骇俗的一刀让躺在病床上的女人早已亲自切断了与梁浅的任何可能,她不忍心提醒梁浅这人是帝国的重罪犯人。
梁浅在那之后,用窦怀眠的尸体顶去了窦怀叶的死刑,李海遥原本不同意,可是看着侄子风雨飘摇的模样,仿佛真的失去了这具躯壳就会随着她一起飘散似的。这个早早便失去了双亲的孩子跪着求她,那双细长而精明的桃花眼里充满了绝望的情绪,在此之前他从未因为她的身份而求过什么。
李海遥看见他跪在地上,卑微地膝行到自己面前,梁浅散乱着头发,红着眼睛对她说:“小姨,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不再做这个少校了,也不在军队供职了,梁家的一切你都可以拿走充公,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
“我只剩下她了。”
最终窦怀叶的性命成为了只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
李海遥俯下/身,将梁浅的脑袋抱在怀里:“你这又是何必呢,你知道她就算醒了,也不会恢复理智了。”
医生给她诊断过,说是以窦怀叶如今的精神状态能撑到婚礼已实属奇迹,她早已存了求死之心,硬将她从那个彼岸拉回来才是逆天而行,可梁浅依旧咆哮着要救她,仿佛是一个失去了心爱金丝鸟却不肯放手的孩子。
“是啊……她没有理智了……”梁浅靠在李海遥的怀里,喃喃着:“她就算都不认识我了也不愿意看见我……”
“傻孩子……”李海遥忍住发酸的鼻腔,王族又如何,他们都是,在一个人身上尝尽了辛酸苦辣,求而不得。
“没关系的……没关系……”梁浅在她怀里细细地颤抖着,说出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慰李海遥还是在安慰自己:“她不能说话了,那一刀……她没有办法拒绝我的……她除了我……谁也不能依靠,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了。”
他只能这样想,他只能这样自欺欺人,否则他早就死了。
梁浅擦了擦眼睛,似乎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似的,与李海遥微微拉远了距离。他站起身,个头要比李海遥高出一截来,梁浅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宽檐帽带上了,压下后脑勺乱翘头发也压下了所有濒临崩溃的情绪,他板起声音:“岑路和周浦深失踪的事情,我听说了。”
李海遥看着又重新缩回那个冷硬的壳里的侄子,在心里长叹一声,这回换她坐下了:“嗯。”
“岑路手里掌握着非常重要的资料,跑了的话会非常麻烦。”梁浅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李海遥的神情,他顿了顿:“首相怎么想?”
李海遥没有说话,她只是脱下手套,连并着手套外的戒指一起,女王一双纤纤柔胰根本不像是五十岁的女人,她无声地抬起右手,用那圆润的指甲轻轻指了指脖子上的桡动脉。
“原来如此。”梁浅了然于胸,“既然这样,那么久……”
“病人醒了!”却有护士的脚步声匆匆从重症监护室跑出来,梁浅暗淡的目光就如同突然被烛油点燃了似的,立刻回头去看玻璃另一侧的女人。
窦怀叶身上插满了各种医疗仪器,像只僵尸似的被拴在床上动弹不得,她消瘦的脸颊几乎还没有梁浅的手掌大,衬得那双本就占了半张脸的杏眼大得吓人,她的睫毛扑簌簌动了两下,漏出底下毫无光彩的两只眼球。她像是废了极大的力气才转动起那两只像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朝梁浅灼热的视线看过来。
“……!”梁浅的喉头滚动了两下,眼睛红了,可最终没说什么。
窦怀叶却全然不似他那样激动,她只是如同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双眸如同古井无波,眼波中透着沁人心扉的冷。
就像是,从前她还恨,现在连恨也懒得了。
梁浅一颗热腾腾的心瞬间凉了下去,他几乎要撑住医院惨白的墙壁才能不让自己倒下去,心中盘桓了许久的念头终于在此刻破土发芽,他微微站定了些,用手指隔着玻璃描摹窦怀叶脸庞的模样。他想,这样的悲剧,有我和小美人儿,就够了吧。
这世上悲剧太多,不用再添了。
他转过头,冲着李海遥勉强笑了一下:“小姨,我求你最后一件事情。”
作者有话说:
梁浅这个渣渣终于在最后做了件不缺德的事
第112章 章一百一十二 开棺
帝都郊外,希图公墓——
岑柏的坟墓前被人放了一束鲜花,包装纸被漂泊的雨丝打湿,亮闪闪地反射着阴天微弱的光线。
有两个身影站在墓碑前面,一个高些一个矮些,矮些的身材瘦弱,戴着帽子一言不发,而高的那个则背着只大包,将手放在矮些的那个人肩膀上,让对方完全被自己的阴影包裹,一副过分保护的模样。
岑路站在父亲的墓碑前,他今日穿了一袭黑色,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
他看着碑上岑柏的黑白照片,他父亲镌刻在石头上的人像并无笑意,与他一模一样的细长眼眸色深沉,有的只是认命般的怅然。
岑路忽然觉得气闷,他将右手移到胸口,无用地敲了敲。
周浦深走近了两步,欲言又止:“哥哥……”安慰到嘴边却被岑路伸出的一只手制止了。岑路离开肩膀上的大手,走近了埋葬着父亲的坟墓,他将头靠上被雨水打湿的大理石墓碑前,轻声对父亲说:
“我要走了。”
周浦深怔了一怔,眼底浮现出一丝不忍。
岑路却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沉浸在父子最后的对话中:“你留给妈妈的东西……我找到了。我会完成你留给我的最后一项任务,可是我不会像你一样留在这里,我如今不再是孤家寡人了,有人……需要我。”
他的最后一句话几乎如同蚊呐。
所以我不能像你一样,将生命也捐出给道义,我接下来的人生已经许诺给了另一个人。
岑路说完之后便从台阶上走下来,周浦深立刻撑起一把黑伞,紧跟在岑路身后罩在他的头顶上方,两人走出两步,岑路的马丁靴却突然停了下来。
周浦深跟着他停下了脚步,却发现岑路并没有说话的意思,寂静的墓园中只有混着雨水的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雨滴打在尼龙伞布上的闷响。
周浦深看着他微微侧头,方向是紧挨着岑柏的那一个位置,前不久这个男人曾经亲自来到这里,看着铁锹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母亲埋葬。
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周浦深的手收紧在伞柄上,那是一个,除了自己的丈夫之外谁也没有爱过的女人,他想,为了保全丈夫留下的东西,他甚至可以嫁祸给亲生儿子,只为了调转环伺的群狼一时半刻的注意力,她可以毁掉他的前途甚至葬送他的生命。
岑路透过雨幕,看着那个女人沉睡着的小小土堆,就这样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当周浦深都以为他将会去拜别时,却只看见岑路转过了身,对他道:“走吧。”
周浦深立刻快步跟上了他,男人伸出一只强壮的手臂将他搂紧了怀里,而岑路没有拒绝。
两人依偎着朝墓园管理处走去了。
温青蓝的墓碑前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我是来取寄存的骨灰坛的。”岑路走到办事窗口,平静地说。
小小的办事处也如同外部宽阔的墓园一样,是近百人最终栖息之处。只不过不同的是他们无力承担在两平米的地方沉睡的价格,于是留给他们的只有墙壁上一只小小的盒子,放进鲜活的躯体化成的飞灰。
窗口之后的女人戴着厚重的酒瓶底眼镜,听了这话连头也不抬:“姓名。”
“岑路。”岑路回答道。
“不是说你的姓名!”女人有点不耐烦,“骨灰坛装着的那人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