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儿几乎是前脚刚跨过门槛,一抬头就恰好看见屋里的的黄亚之坐在桌前,怀里还搂着一位相当妖娆的俏佳颜,而他自己穿着一身月牙白的簇新长衫,衬得是唇红齿白眉目朗朗。此刻他双唇微翘,正在那位美娇娘的耳边轻声细语。
锦儿自然认识眼前的那个男人和他臂弯中的那个女人,这男人就是临州城内有名的首富黄有财的独生子黄亚之人称黄少,而那女子则是这满月楼当红的歌姬乔佳燕,衬得起这个名字,当真是倾国倾城的俏佳颜。
这两个人一个有钱,一个有容,这么看上去倒也算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难怪她刚进门的时候伙计使出了浑身解数可着劲的拦着,实在拦不住了还耍出那么幽怨的眼神盯着她看,原来就是怕她打扰了这一对佳偶天成的露水鸳鸯。
锦儿是见过世面的,显然对遇到这种场面也是相当的淡定。可想了想此刻还在楼下那个不怎么淡定的人,她瞄了眼伙计手里的托盘,稳稳的端起了一杯酒,轻柔软语又字字坚定的唤了声:
“相公,妾身来看你了。”
黄亚之眼角早就瞄到有人进来,只不过是当成了自己的随从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端起一碗酒酿圆子正要细细品味,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称呼惊得狠狠呛了一口,特意加了一壶陈年老酒的醪糟里酒气酸辣麻涨的感觉瞬时贯穿鼻肺,一颗圆子也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憋得他满脸通红。
咱们财气逼人的黄公子被呛着了,这还了得!乔佳燕心疼的天啊地啊直叫,连忙伸出她那纤纤素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可黄亚之还是抱着喉咙一副难受的样子,双颊被憋得红得发紫,真是有苦说不出。锦儿心好,为了避免闹出更大的动静,走过去在他背上狠劲呯呯锤了两下,直到看见他鼻孔里喷出了不明的体才收手作罢,提着长裙又优雅地走了回来,过程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什么拖沓。
伙计在一旁看的心里直流泪,自己第一天来干活就碰上这么一位到妓院来捉奸的软硬兼存的女主顾,不知道眼前这位黄公子和楼里的头牌还能不能有活命的机会。伙计眼睛不停地瞄着事态的变化,在心里一个劲的盘算,估着是不是得找妈妈桑来江湖救急。
黄亚之咳得是上气不接下气,双目饱含星星的泪光,一抬头正好看见始作俑者。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人,一袭蓝衣裹身,玉钗簪头并不奢华,一对杏目似嗔非嗔,口不多言而威自露,确实是这临州城内难得的女子。
伙计也偷偷瞄了一眼这直接找上门来的女人,然后又悄悄抹了把汗,藏了如此个的美娇娘在家坐炕头,居然还敢上花楼寻欢,他暗暗埋怨这公子不厚道。
可惜这伙计是寻亲到的临州城,今天才到的这满月楼里来打杂,自然是不晓得眼前这位黄少爷的威名和光辉事迹。
这话,还得从他的出身说起。
临州首富黄有财,城内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连路边乱窜的野狗你抓住随便问一问,听见黄有财的大名它也能兴奋的叫两声。如此高的知名度在临州城内绝无仅有,可他出名绝不是因为自己名气有多响亮,完全是因为他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儿子——黄金,当然咱们黄金少爷也是个识文断字之人,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某户酒家的某个姑娘身边,也学人家探扇浅笑,摇头晃脑的给自己起了个雅号,名唤亚之。
黄少爷出名,出在与众不同,说他是与众不同,当然是因为他是个复杂结合体。在父母眼里,他是乖巧孝顺的宝贝儿子;在生意人眼里,他是不可多得的合作对象;在平常人眼里,他是唯利是图的奸诈小人;在美女眼里,他是俊朗多金的意中情人,总之身份是千变万化,形容也是众说纷纭。
自然,在有些人眼里,比如这个一直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伙计眼里,他其实完全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城东的张二听说黄公子在城郊有个庭院,临州城凡是能看得上眼的女人都被他收入院中。
城西的李四听说黄公子开了个金店,里面那些珠宝都被他用来坑蒙拐骗。
城南的赵六听说黄公子府里的丫鬟一个赛一个的美若天仙,数量都能组成一个骠骑营的骑兵队。
……
伙计一拍额头,猛的想起自己昨晚睡不着觉,和他三姑家的表哥的老丈人的外甥在炕头闲聊的时候听来的八卦,这才发现原来昨晚被他们念叨和羡慕的主角儿今儿就这么着让他活生生的给碰上了。他不禁多看了黄亚之两眼,一下子就收回了自己之前的怨言。现在他又觉得这些事发生在黄公子身上其实是非常挺符合他身份特的,谁让他是爆发户的儿子,谁让他爹是有财!
我爹是有财!
多霸气的一句话,这句堪比现代我爸是李刚的口号一经传出立刻席卷了整个临州城并有朝着向全国各地蔓延的趋势方向发展。单凭这一句话,黄公子莫说在整个临州城,就算是在附近方圆八百里的中原地区作威作福恐怕也没什么人能管得住。
为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这样的人,想必娶得夫人也必定不会是个简单的身份。
想到自己这个月的月钱还没拿到手,伙计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不小心的一个呼吸引发了这两位的什么过激反应,把这屋子给砸了——当然有钱的少爷砸个桌椅板凳啥的不稀奇,可要是为这事他丢了营生,这是万万得不偿失的。
黄亚之打量完眼前的人并没有像伙计想的那样拿出所谓的男人魄力来大发雷霆。他盯着眼前这位女人不由得踟蹰了一下,过了半晌才终于开口问:“你哪位?”
咣当一声响,伙计差点把手里的茶壶飞出去。
好家伙,虽说您老后院佳丽成百上千,但能上妓院找男人这股子魄力怕不是哪个女人随便能有吧?退一步讲,就算女人魅力也就一般,可您老不会连名字样、貌都不知道直接就给人家娶回家了吧?
锦儿微微勾了勾嘴角,轻启朱唇,倒是显得颇有耐心,说:“相公您忘了,妾身姓林。”
这软软细语如涓涓泉水般美妙,沁人心脾。黄亚之在脑子里面飞快转着熟悉的略影,突然间一击双掌,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是梦竹啊,怎么几日不见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相公错了,那是妾身的大堂姐。”
黄亚之一愣,复而又问:“芳竹?”
“相公又错了,那是妾身的二堂姐。”
把人家一家子都端了?这下就连黄亚之身边的乔佳燕看着他的目光里都带着些许轻视了。
黄亚之微微不安,却依旧故作淡然地咳了一声,说:“哎,你当我真不知道啊,刚才不过是和你们开个玩笑,这不是婷竹吗,几日不见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快过来让爷瞧瞧,这粉嫩的皮肤,你可真是磨人的小妖!”
他的大手从乔佳燕的胳膊上抽了回来,不停地在锦儿脸上摩挲,这回终于轮到锦儿嘴角抽搐了。她抬起头,似笑非笑地说:“相公玩笑了,婷竹是我的三堂妹,今年还不满十岁……”
伙计拼死咬住嘴唇,努力克制住嘴角的抽动,乔佳燕可就没那么礼貌了,刚才还春光灿烂的脸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死命揉着手里的那个丝帕,恨不得把它揉碎。以前听到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作为一名当红的头牌,而且还是一个相当有自尊的头牌,在乔佳燕面前亲眼目睹心上人干出这样有失风化的事情绝对是很伤感情外加打击的一件事情。
好在黄亚之很有自知之明,不等她开口赶人,自动簇着锦儿离开包厢,当然手里还不忘从后颈抽出一把镶金的折扇,摇啊摇啊,好不优雅。
“儿啊!”
下楼的双脚还没立稳,就见一团大黄色蹭一下的扑了过来。对于飞身而来的雌生物,黄亚之绝对是本能的抱在怀里,待大脑接收到触感信号的时候才低下头定睛一看,只见这人黄金头饰黄金链,黄金镯子黄金衣,从上到下一水的扎眼的黄,最要命的是脸上还画着惨白的大浓妆,不知情的人真以为是哪个道观的道长没关好门放出妖魔鬼怪来危害人间了。
这么独特的品味,不是他的老母是谁啊!
难为黄夫人头上顶着这么沉的首饰,手里甩着那条绣着牡丹花团的金色丝帕,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外加肝肠寸断:“儿啊,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啊……你爹刚说完要修身养啊……你怎么就跑到这来啊……这怎么对的起你爹的一片苦心,怎么对得起黄府的名号啊……我还等着官小姐上门呢,你这样的话有哪家小姐敢嫁你啊……呜呜……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啊……”
黄亚之嘴角抖了又抖。
男人么,出来寻欢作乐本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只不过一天之内同时被两个女人追到妓院恐怕在这临州城内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这本来不大的事儿让他这位‘优雅’老母这么一闹,估计到不了第二天,全城的百姓茶余饭后又可以聊聊黄府本年度的最大笑料了。
果然,楼里的人听完黄夫人的一席话发出了阵阵轻笑。
感情这是黄家夫人自己钦定的儿媳带着婆婆前来‘捉奸’了啊。
带着婆婆上妓院,实在够猛!
这下连带着满月楼里的姑娘看着锦儿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个个钦佩地伸出手称她为女中豪杰。
黄府的人们可真是舍己为人,又为临州百姓的生活添了几道可以津津乐道的八卦嚼头,还当真是这城里的“大善人”,相当体贴入微啊。
听见周围人的窃窃私语,黄亚之故作淡定。他安慰的拍了拍自己老娘的肩膀,说:“娘亲大人,你伤什么心啊,儿子这只不过是为了来检验一下自己的能力才特意向乔姑娘讨教几招。”
瞧,这里有够充分吧,检验自己能力!放眼整个临州城还有哪个地方能比这里更有说服力?看你们那些男人还能在念叨什么。
“你要死啊,”没想到黄夫人听完这话哭的更惨:“跟你爹一个德行,家里这么多美人不要非得专程来这地方寻花问柳!”
他翻了翻白眼说:“娘你想哪去了,我来这不过是为了向乔姑娘讨教诗词歌赋之事,绝无任何儿女情长之意更别说是寻花问柳了。”
锦儿抬头看了眼黄亚之,心里觉得好笑。到这来讨教诗词歌赋他当城里的学堂书院都是摆设么,这样荒谬的理由也能拿出来唬人,当真是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
她一个劲的腹诽,却没想到眼前的黄夫人居然真的立刻止住了哭,抬起那张早已惨不忍睹的脸,颤悠悠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比娘头上的金钗子还真。”
果然,找到了母亲的死门比什么都管用,对于向来喜欢附庸风雅的母亲大人,一句诗词歌赋就能堵住她的嘴,黄亚之第一次知道了唐诗宋词的可贵之处。
“你早说啊。”黄夫人用金丝帕狠狠抹了把脸,拉着黄亚之的袖口一个劲的往外拽:“既然这样,你讨教完了也该回府了,如今你的身份也不似从前,家里人还等着你光宗耀祖。再跟这些人混在这里像什么样子!你爹今晚就要回来了,你妹妹也该从山上下来了,赶快跟我回去好做准备。”
他这母亲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思维蹦跶的比他还活跃,黄亚之一个劲的笑,任由自己的母亲对他拉拉扯扯,当然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和门口的莺莺燕燕调侃几句,袖口里甩出几颗金瓜子大摇大摆的出门去了。
自家的马车就停在了这满月楼的门口,黄亚之上了车坐在暖融融的貂皮垫子上才恍惚想起来一件事,似乎还有一个重要人物被他们扔在了脑后。
满月楼外正是临州城内最热闹的接道,路上熙熙攘攘好不喧闹。他用扇柄撩起车帘,对着窗外的锦儿问:“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跟我回家?”
对于女人,尤其是对于黄府的女人,特别是对于黄亚之身边的女人,能得到这么一句话几乎可以算是天大的殊荣了。黄府里女人如织,除了黄家夫人和小姐,真正能被他黄亚之记在心里的雌生物也没有几人。这话一出口,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今天是抽了风,意外的一句话就是给了这个女人莫大的赏赐。
可没成想那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提起长裙优雅的上了后面的一辆马车,朝着同他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这下,黄亚之懵了。
“她不是您新弄进园子里的的女人?”
黄夫人刚照完铜镜子,这会儿正在为自己一塌糊涂的妆容而忧伤不已,暗自垂泪,听见儿子这么问,撩了撩眼皮,说:“什么女人,难不成你又看上谁了?趁着你爹还没回来快带娘去瞅一瞅说不定还能帮着参谋参谋。”
黄亚之摇摇头说:“不是看上的女人,就是刚刚站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个不高,穿的相当没品的那个女人。”
黄亚之如此这般的形容。
“哦,是她啊。”黄夫人恍然大悟,然后又默默低下了头,说:“这不能怪我,一早我听元宝说你又跑到满月楼,生怕你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连想都没想叫上元宝就追了过来,可到了满月楼大门口又不敢进去,这种地方要是连我也进去了,你爹知道了还不得气死……”
好像有什么不对。
他挑眉,问:“于是呢?”
黄夫人越说声音越低:“我一着急就没了主意,然后就坐在车边哭了起来……再然后那个姑娘就来了,好心问我有什么难处……”
“然后你就把老底给兜了?”
“没有没有。”黄夫人连忙摇头,弄的头上的金步摇叮当乱响。“娘发誓,娘只是想让你出来……只是那姑娘说她有办法。”
“再然后?”
黄夫人颤颤悠悠得伸出一手指,说:“我给了她一百两银子……”
果然。
黄亚之简直是哭笑不得,为了他异想天开的母亲,更为了那个荒唐的女人。因为一百两银子就冒充是他的女人,这个人的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你就给了她一百两?”
自己的老母他最是了解,出手阔绰已经不能形容她的举止,这一次为了找他这个宝贝儿子她居然才出手一百两银子,这么节俭的行为显然不是他眼前这个老母平时的作风。
“我本来想给五百的,可是那姑娘说用不了这么多,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嫌银子多,可也正因如此才觉得那姑娘人品好,所以就信她了……”
人品好?人品好会好到跑进青楼去冒充别人的夫人?
黄亚之撩了撩眼皮看看自己的母亲,说:“你又连名字也没问?”
“问了问了。”黄夫人连忙兴高采烈的点着头,向自己的宝贝儿子炫耀:“这回我可聪明了,一上来就问那姑娘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被骗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学得了。
“她怎么答得?”
“她说她姓林。”
黄亚之点头,当时在满月楼里她也是这么回答的。
“她说她叫锦儿,就是咱们临州城的人。”
林锦儿?
临州里半个城的女人他都有印象,但很可惜,这林锦儿显然是在那半个他不知晓的范围内。黄亚之叫来元宝,搜了整个临州城也没找到一个叫林锦儿的女人。第一次为了一个女人大动干戈结果居然无功而返,难道这活生生人还能人间蒸发不成?
元宝委委屈屈地竖在桌前,说:“少爷,小的错了,小的不该随便跟夫人嚼舌透露少爷的行踪。可是少爷,这城里能翻的地方我全翻了,能问的我也全问了,咱这城里确实是没有叫林锦儿的姑娘在。满月楼里倒是有个叫锦儿的,可惜是个打杂的丫头,长相也绝对不是少爷您描述的那个样子……您要是还想让小的找,元宝就只能打点行李再到城外去寻寻看了。”
元宝说得很哀怨,黄亚之听得很郁闷。难得能碰上个让他新鲜的女人居然还觅不到踪影,他坐在书桌前,提起湖笔写下了“林锦儿”三个大字,又在林字上勾勾画画,猛然间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嗷”的一声大叫,这声音可真像杀猪一般歇斯底里。
那林姓的梦竹、芳竹和婷竹压就不是一家人啊!那林姓的三个什么竹子怎么可能是她的堂姐妹!
直到此刻,咱们临州城的首富,黄家大少爷才真正意识到,在见到林锦儿的第一天,他是彻彻底底的被、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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