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栈始终只是歆享一般静静看着她,就着一毯碧茵席地而坐,澹澹笑着解了背上的瑶琴,褪下冰绡琴囊细心有致地叠齐放在了身侧。置琴于膝,雪栈屈指调弦,先是轻拨了三两声不成曲的调子,琤琮琴音自莹皎七弦间潺湲流泻,清得如月下涧水、逸得同九天流云、澹得似天山缈岚,只一刹便让人失了淡了心头的所有思虑,不觉间就把心融进了那皎皎七弦间流溢出的一派空明澹远里……
而下一刻,雪栈指下的琴音却是渐渐轻柔和暖,煦然得如这孟春时节的惠风一般,悠缓间里尽透了洒逸,另露一分浅淡的悦然,翩然欲扬的欢欣韵律仿佛就是为了配合身边不远处那少女似羽跹轻的步法,而晓霰此时也恰从方才那天籁纶音一般的绝响中回过神来,耳际如此轻悦的琴音让她大大起了舞剑的兴致,身随意动,莲足轻轻一点,便掠上近处的一棵柞树树梢折下了一截趁手的青枝当宝剑,持剑于手,剑势随着他的琴音翩然而动:
琴音起时,若凤翥九霄,清鸣玉振,剑势亦随之腾若蛟龙。
琴音落时,若雨入秋潭,渺似无声,剑势亦依之潇然轻悠。
琴音疾时,若闪电惊风,迅然无形,剑势亦伴之飒踏流星。
琴音徐时,若落梅飞雪,翩跹洒逸,剑势亦同之写意无形。
那般的自然随心,那般的契合洒逸,少女的一套落英剑法和着一段他即景而作的琴曲,如此随意的配合竟也可以默契到令这般,两人心底齐齐讶异。
一曲罢,余韵止,剑势收。
而直到完全停下手的这一刻,终于回过神来的晓霰才蓦地反应上来自己方才在兴奋之下都干了什么,紧紧攥着手里刚刚用来当剑舞的那截青枝,飞快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雪衣公子,心头涌上满满的懊恼,既而开始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跟他解释自己习过剑的事——寻常女儿家谁会去学武!
把她紧皱眉头的窘态尽收在眼底,雪栈心头掠过一丝微微的笑意:唉……这简单的小丫头现在才知道自己露了破绽么?
打算继续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替她圆谎,雪栈只抬眸笑意澹然向她扬声赞道:“姑娘剑舞得很好,以往可是家中有人教过?”她的内功修为的确尚欠火候,但毕竟出身武林三大望族中以剑术称雄的金陵驭罡山庄,一招一式间除却那份天成的跹逸轻灵,另兼了剑术世家惯有的洒然气度,大家之风。
“嗯,是……是我哥哥教过”晓霰只得硬着头皮答了这么一句,既而继续皱眉筹措着接下来该怎么解释她的哥哥为什么会习武,却不想雪栈那边已开了口“原来是令兄,看姑娘的剑法倒是带了几分柳营中的利落气魄,令兄他是早年从军已归,但近来边乱又起,所以赴了塞上么?”
“嗯,嗯。”晓霰使劲儿点了两下头,她自己实在也想不出比这更合乎情理的解释来。
“原是这样,雪栈虽不习武,但也极喜剑术,见姑娘的剑法已如此不俗,想必令兄更是卓荦人物,他日若能有幸识荆,必是雪栈之幸。”琴圣公子笑意澹然,舒心已极。
“噢,我哥哥他也一定很想认识你呢。”晓霰匆忙应道,心里却想着这一句可是比真金还真的真话,那日听三哥的言语对这位琴圣公子可是甚为重慕的。可……他们永远不会有机会相识的罢,就如她自己,等离开了那间小茅庐,离开了这片林子,离开了这朔州,她就再也不会有机会见他了……
不知怎的,想到这里,向来万事不上心的晓霰忽地有一丝感伤,再也不能见了呢……
不远处的雪栈却是看着小丫头那双明澈见底的似水明眸里忽然浮起的一丝恍惚略略失了神:她竟也有心事么?
他却是丁点儿不想见小丫头神思不振,于是清然扬声朝她招呼道:“这边景色更佳,姑娘不妨过来坐坐?”
“噢,好啊。”晓霰一应,便轻快提步朝他这边奔了过来,顺便甩开了方才的一丝郁卒情绪,反正眼下他还好好呆在她身边呀,将来的事将来再想好了……
两三步跑过来在他身侧的如茵芳草间坐下,晓霰的目光立时就胶凝在了他膝上横置的那尾美到炫目的碧漪瑶琴上,那是一尾通体莹碧的连珠式玉琴,看不出是什么玉质,只觉比那最上品的和阗碧珺还要莹润剔透上百倍,一看便知是稀世奇珍。琴身极是纤巧,长约三尺六寸有余,与普通的七弦琴无异,而尾宽却只五寸,比寻常的琴要窄上一寸,、商、角、徵、羽、文、武七弦皆为雪域冰蚕丝所制,应该是淬了浮玉山的珠心蓼蓝,莹皎的青蓝中幽幽浸出一脉润泽的碧,更衬得澈碧的琴身明若春水。
瑶琴上并无华饰,只琴尾处镌着一整幅的玉画,画上却只是流云水漪,再无他物。只是单这简单已极的水漪与云纹就已美得让人舍不得移目,乍看似乎略显单调,但细察之下,每一笔都巧致无双且匠心独具。深深浅浅的莹碧玉玟缀合为画,清到极致、丽到极致、澈到极致、娟到极致、幽到极致、静到极致、雅到极致、澹到极致、也飘然洒逸到极致,灵韵天成,曲尽“云自悠然水自闲”之妙。这镌画的匠人运斤成风的神技可见一斑。
“这幅画叫做《云水逍遥》,亦是当年‘剑痴’老人欧轸的呕心之作。”看她对着这画怔然半晌,雪栈含笑道。
“什么?你说这画是也是“剑痴”欧轸镌上去的?晓霰因他的一句话回了神,但明显被惊到了“欧轸——竟然有这么高明的雕工!”
“欧前辈的雕篆技艺堪称冠绝一代,就是后世,怕也唯有当代的“一品斋”中的石臻老人能与之比肩,只是前辈他一生痴于铸剑之艺,并不以雕工为傲,故后人大都不知罢了。”雪栈淡淡笑着解释道,很是怡然地细看着她惊愕时微微翘起的纤长眉梢。
“他竟然……竟然会那么多东西,真是……”小丫头未敛了之前的诧然,却是说不下去了,不知是该怎样表达自己心中此刻全然的惊叹还有……景慕。晓霰虽离经叛道,但对幼时几个哥哥在她耳边传奇故事一般提过的那些陆地飞仙似的武林前辈,她心里一直是近乎神话的景仰崇慕。
雪栈见她感兴趣,便也继续叙了下去:“欧前辈五十余年间一人独居锟吾山流觞涧中,其实原本是冬日闲寂,所以时常雕雪自娱,日久天长,也便练就了一手绝顶的雕工。后来宝剑瑶琴赠了洹氏先祖洹穹与琴漪后,顺便也就为他们夫妻镌了这幅《云水逍遥》,寄望二人能悠然一世,逍遥此生。”说到此处,一向情恬澹的琴圣公子语气里也透出一分歆羡的意味,先祖洹穹、琴漪少年结缡、仗剑天涯十载,风雨同舟,生死与共,而后又在盛年因情隐退,于诗乐繁华的维扬城中建起这一座远于尘嚣的绝世琴园,皓首苍颜,相伴以终,如此的挚情笃意,如此不世出的凤俦鸾侣呵……
“你在想什么呀?”晓霰见他讲完这句话竟发起呆来,不由看着眼前的琴圣公子问道。
“在想这世间似先祖洹穹、琴漪这样的伉俪怕百年不得一呢。”雪栈目光移向她,笑答。
“洹穹,我知道,就是一百多年前的‘中原第一剑’呢,琴漪是他的妻子罢,据说当年他可是为了替妻子起一座绝世琴园才隐退江湖的呢?”晓霰眸光里漾着一波深切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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