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府里这场风波雷点大雨声小地结束了,好在蒋贵媳妇知道厉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罚银子撵人一个上午就弄好了,然后把紧了各处,府内也没出什么风声。菊芳丧气不已,回了自己小院便闭门不出,其他姨娘去探情况皆被拒之门外。
蒋世友格比较软,但是做事还是勤快的,那日他说要定个家规,说完回了屋就开始琢磨这事,蒋贵媳妇也算识趣,大约一天之后就拿了个草稿过来,方方面面的事项都说的很详细。蒋世友便以这个草稿为底,开始一条一条研究起来,繁体字虽然复杂,但是连猜带蒙也能读懂。
他这样认真刻苦,浑然没注意到身边伺候的丫头已经添了人手。
过了一两日,晚间,蒋世友推敲着丫鬟等级这一条,眼睛看着面前的纸,斜着伸手去拿茶杯,冷不防指尖碰到一处柔软细腻的事物,完全不是杯子那凉润坚硬的触感。他一惊,眼光立刻扫了过去,原来茶杯上正放着一只丰润白腻的手,腕边两只光灿灿细镂刻的金镯子,越发衬得肤白如雪,耀人的眼。蒋世友不免呆了一下,那手的主人顿了顿,将已经空了的茶杯拿起来放进另一只手捧的托盘里,又把另一杯已经泡好的茶放回桌上,手动时,金镯子被带得互相碰撞,发出金器独有的清脆声音,十分好听。
蒋世友视线往上,一个穿着绛紫红色背心柔粉色裙子的陌生年轻女孩子映入眼帘,她垂着细长的睫毛,一张微的小圆脸红扑扑的。看见蒋世友在瞧自己,她微微福身:“三爷。”
蒋世友清了下喉咙,问道:“你是哪位?”那女孩子又福了福:“奴婢露桃。”
蒋世友这才想起来老太太和太太塞了几个丫头过来,前几天正在岗前培训,现在应该是培训结束正式上岗了。他点点头,挥一挥手:“你先下去吧,这里没什么事了。”他专心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以前雅意就很乖巧地直接把水壶放旁边,让他自己添水。
露桃脸色白了一下,低头道:“是。”随后悄然退出门去。她低着头刚踏出门槛,便瞧见眼前一团影,抬头一看,雅意正站在门边,笑眯眯地玩着腰带。露桃脸色霎时又变得通红。两人擦肩而过,露桃眼角余光瞥到雅意嘴角一翘,勾出个小小弧度。
蒋世友脑子里被这府里的大小规矩整得头昏眼花,完全是一团浆糊,他合上那些纸,闭上眼睛捏眉心。
门外缓缓过来一个人,熟悉的气息不用睁眼就知道是谁了。
“怎么?这就看烦了?”周韵淡笑道。
“烦,也不太明白。”蒋世友眼仍然没睁,只用鼻音含糊道。
“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不如来问我。”周韵话里含笑,似乎有了些兴致。
蒋世友睁开眼睛朝她看去。鹅蛋脸线条柔和,五官细致,隐隐有江南烟雨的风情,眼睛生得好,偏偏幽深得看不见底,脸上没有脂粉,身上常常是素色的衣裳。这样的女人如果生在现代,是没有成为大众情人的资格的。
蒋世友懒洋洋靠到椅背上伸了个懒腰,耸耸肩:“太琐碎了,一时也说不完,明天再说吧。”不是太琐碎,也不是不够周密,而是看了让人不由心生悲哀,一条条的规则仿佛锁链一般将人牢牢捆住,他这个看的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周韵点头道:“好,夜也深了,你安歇吧。”说着照旧扶他进内室安歇。
第二日刚从西府请安回来,便见雅意匆匆过来道:“,可巧刚刚娘家周府派人来了,正在小厅里候着呢。”
周韵眉角微挑:“来的是谁?可说了什么事没有?”
“来的是柳妈妈,她只说要见,旁的没说。”
周韵脚步一顿,本来往正房去方向一转,往小厅而去。
厅里小杌子上端坐着个中年管家媳妇,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暗色团花褙子、石青色裙子,一张方脸端正刻板。周韵一踏进小厅,她便立起身,唤道:“大姑。”
周韵微笑道:“柳妈妈怎么来了,过两天正要回去一趟呢,没想到今天妈妈就来了。父亲母亲身体可好?哥哥嫂子们可好?姨娘可好?”
柳妈妈原是周府太太的陪房丫头,后来嫁了家里老总管的儿子做了管事媳妇,但是太太无宠,连带着她也没什么实权。但是若以身份论,她的尊重程度在周府管家媳妇里也是排的上号的。周府特地将她派来,想必定有重要的事。
柳妈妈微躬了躬身,脸色如同木刻一般平板板道:“府里上下都好,只是太太着实思念姑,特地派我接姑爷姑回去吃顿便饭。”
弦歌雅意两人心里都惊讶不已,周韵心里波澜起伏,面上仍是淡然笑着:“好,柳妈妈暂且歇歇,我这就去和三爷说。”她留下雅意在厅里招待,自己匆匆回房换了件出门的衣服,海棠红缂金丝如意领对襟褙子,头上金珠宝玉了好些,鬓边着一支凤头衔珠钗,米粒大小玉珠一路串下,三颗红宝石坠在流苏尾部,摇晃晃的颇为华丽。
这一身穿戴好也没花多久时间,她脚步不停又去了兰厅,蒋世友正咬着笔杆子在发呆,见她一身灿烂装束,不免眼前一亮,正要开口夸两句,周韵已经说道:“三爷,我娘家母亲想接我们两个回去吃餐饭,我想三爷总这么闷在家里小心闷坏了,不如出去散散心,也顾及了我的一番孝心,如何?”说着,便让弦歌去开箱子拿出门的衣服,自己扶着蒋世友去内室更衣。
平日里淡定沉稳的人一旦雷厉风行起来,那动作简直是神速,等蒋世友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穿戴整齐身处马车里,正摇晃着往府外而去。
他后知后觉地后怕起来:“娘子,岳父岳母……”蒋世友用了很大的劲才克制住说出这四个字时全身发毛的怪异感觉。
周韵低着头帮他抚平袍角:“三爷以前就不爱和人说话,以前同我归家时也只是赔笑几句,顺着我父亲的话头说个一句两句就行了,我母亲吃斋念佛,更是不会多问什么的。只是……”
蒋世友心里不由一抖:“只是什么?”
周韵抬起头看着他:“只是如果吴姨娘拉着你细问,定要打起神认真应付,她心思细又多心,三爷若是答不好,只怕会出娄子。”
蒋世友顿时紧张起来:“不是说内宅的姨娘不见外客么?怎么又要见这个吴姨娘?”
周韵愣了一下,继而笑道:“别的姨娘当然是不用见的,可吴姨娘是我生母,她要见你,难道还能推辞么?”
蒋世友从未听她说过自家的情况,猛然听到,有些反应不过来,眼睛直勾勾看着她。周韵慢慢道:“我家父亲母亲之外还有四个哥哥两个弟妹,弟妹与我一样都是庶出,他们年纪幼小不会来见客,兄长中如今在家的只有大哥和二哥,两人都是母亲的亲生儿子,和我差了十多岁,平时也不算特别亲近。因为三爷既不爱经商也无意于仕途,和他们可聊的也少,所以凡事搪塞几句能混过去就行了。”
周韵的话句句说到蒋世友心里,无异于一颗定心丸,让他心里的不安少了很多。
周韵见他仍紧抿着唇,忙努力笑道:“人都说丑媳妇见公婆才担惊受怕,怎么三爷是俊女婿见泰山也不安了?”说着,她自己也忍俊不禁。蒋世友同学这段时间吃得好睡得好休息好,整个人足足长了一圈,比以前有气色多了,人瞧着也更神,再不是那副病兮兮的样子。
这略带恭维的打趣话果然有些效果,蒋世友面部紧张的肌松弛了下来,也跟着笑了笑,车内气氛轻松多了。
车子已经摇摇地过了喧闹的市集,进了一户宅院,周围便静了下来,只听到马车轮子吱呀吱呀的声音。
过了一会,马车停在二门外,弦歌在前头卷起门帘:“三爷,三少,到周府了。”
蒋世友缓缓吸了一口气,慢慢动身钻出马车。
两人刚在车前站定,门内匆匆走来一群人,当先的是个中年美妇,一身荔枝红缠枝葡萄纹对襟褙子,头上一只赤金五尾衔珠凤钗,眉眼秀致,装束富丽。一眼看见蒋世友,她立刻关切上前道:“怎么才来?”说着还上下打量了一番,“听说前些时候不小心伤到了,看来这会儿算是好了。”
蒋世友一愣,忙看向周韵,周韵也是略显吃惊的表情,好在她反应迅速,立刻福福身笑道:“姑姑您怎么来了?”蒋世友也忙跟着行礼赔笑。
这位姑姑可来得个措手不及。她是蒋府老太太唯一的女儿,中年得女深受宠爱,后来嫁给了本县县令,也就是周韵的族叔周舫。周舫生于农家,自幼父母双亡,得势后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亲戚就是周府老爷这位未出五服的族兄,后来也是因为周舫和蒋家这层姻缘关系想要亲上加亲,周韵这个周家唯一的女儿才能以庶出身份被许配给蒋世友为妻。
蒋纭勉强笑了笑,道:“去书房吧,你姑父正等着呢。”蒋世友周韵两个都是一惊,面面相觑。来周府,见到的人却不是周老爷和夫人,而是县令和县令夫人,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由。
两人心里都没底,只好跟在蒋纭身后往周府书房而去。
门口的丫鬟打开竹帘,蒋纭先行进入,夫妻两个随后而入。屋里不见周老爷和周韵的两个兄长,只书案后一个白胖的中年男子正在喝茶,见他们进来,他一双细长吊眼斜了过来。周韵忙福了福身:“姑父。”蒋世友也跟着作揖:“姑父。”
“哼!”周县令十分不悦,将茶盏重重压回桌面,双下巴折痕十分明显,“你们眼里还有我这个姑父?!”
周韵十分无措,她怯怯地求助似地看向蒋纭:“姑姑……”蒋世友干脆低了头不说话。
蒋纭看自家侄子侄媳妇被吓得可怜,望了周县令一眼,埋怨两人道:“你们两个也真是的,就算不念在你姑父身为秦楚县父母官的声誉,也该想想蒋家的名声。虽然蒋家不是什么豪门大户,但在这县城也算是有头脸的人家,哪里容得那些闲言碎语到处乱传的?”
蒋世友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周韵已然惊呼道:“姑姑,难道……”
周县令一拍桌子:“大呼小叫的像个乡下野丫头,成什么样子!你身为主母竟然不知守礼,和妾室争风吃醋闹到被长辈罚去跪祠堂,这才过去几天?又纵容妾室奴婢私通,传的沸沸扬扬,难道是想让这县里人都嘲笑蒋家没有家法,让他们嘲笑我周舫的侄女寡廉鲜耻?!”这件事怎么会传到周县令那里?
来不及细想,周韵立刻跪下,低着头一言不敢发。
蒋世友急了,忙道:“姑父,这事与娘子不相干,是我……”
“对,还有你!”周县令冷眼看过来,那种凌驾全县十来万人之上而养成的威仪让蒋世友这土包子不由打了个寒噤。对着妻子的侄子周县令也不含糊,直接斥道,“你一个男人掺和什么后院事?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还说什么要改旧例,那旧例岂是你说改就改的?这下可好,你罚人家银子免了她们皮之苦,可别人偏偏不领情,在外头什么脏的臭的帽子污蔑都往你蒋府头上扣!”越说越气,肥厚手掌不停地拍着桌面,咚咚直响,震得脑袋轰隆隆。
蒋纭看自家侄子被吓得一缩,心疼不已,她忙上前一步劝道:“好了老爷,事情都过去了,让他们长个教训就成,话说得那么重当心把孩子们着。”她又回头看向蒋世友和周韵,语带不满,“友哥儿你也真是的,好端端的管什么内院妇人家的事?被人知道都要笑我们蒋家没规矩了。还有你,友哥儿媳妇,治家不严后患无穷,那些下人没几个不欺软怕硬的,他们犯了错,你不让他吃点苦头教训就这么轻易放过,人家不说家主宽厚,反倒觉得你没魄力没胆量,那些小人之心就更猖狂了。”
周韵低低道:“韵儿知道了。”
蒋纭又叹了口气,命她起身。周韵缓缓爬起身,又道:“等我回去就立刻找到那几个人,亡羊补牢,一定不给姑父和姑姑脸上抹黑。”
周县令没好气道:“不必了!等你们出手,只怕我和你姑姑的脸都丢到乾江里去了。”
蒋纭脸上隐隐怒容:“那几个老婆子不但把那贱婢之事公然传播,还加油添醋横加污蔑把蒋家说得十分污秽不堪,这样恶毒之人简直罪不可恕。”听到底下人汇报那些闲话时,她就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如今想起来还是气愤难平。
老婆子?难道是穆妈妈和另外几个一同被撵的看门妈妈?蒋世友心中一凛。周韵忙问:“那她们如今是在何处?”其实她更想问这件事到底造成了多大的后果,事发才不到三天,不知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蒋纭面色稍霁:“也是那老婆子活该倒霉,她对着胡言乱语的人正好是县衙厨娘的远方妹妹,这事立刻传到老爷耳朵里,他发了雷霆之怒,又下令抓那几个婆子回来审问。幸好时间不长,谣言也没散开。只可惜派人去抓那贱婢时却是人去楼空。”
周韵不由松了一口气。蒋世友微微垂了头,似在自省。
周县令怪笑一声,道:“算那姓穆的老婆子走运,关进牢里还没开审就直接一头栽地见了阎王,其他几个人也没挨多久。如若不然,我还真要让他们好好尝尝忤逆一县之首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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