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长雪走到雅鱼的身后,两行清泪又滑落下来,那躺在床榻之上,本就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姐姐,此刻在易容术下,简直成了真的花长雪,而真的花长雪,她的脸上扑着厚重的附子粉,似不人不鬼。
花裕贇走过去,将大门关上:“孩子。”
花长雪转过身,面对着花裕贇:“爹,请说。”
花裕贇走到花长雪的面前,用大拇指拭去她的泪珠儿:“别哭,你该笑的。”
“我笑不出来。”
花裕贇扯出一个难看的笑,问道:“太子他待你如何?”
“太子的脾性,我暂时还没有摸清。”
“我是问他待你如何。”
“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花裕贇静静地看着她:“你问。”
“今日我回门,你为什么要选在今天?”
房间安静下来,谁都没有说话,花长雪盯着花裕贇看,花裕贇盯着花长雪看,却是久久没有言语。
花长雪稍后一步,自嘲一笑:“从小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我不听话,我经常闯祸,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我不盼望你能喜欢我,不奢望你能像宠姐姐一样宠我,可是在你的眼里,心里,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如今姐姐走了,你我之间的感情,只有交易。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像你我这般的亲生父女,怕是不多见。可是爹,我答应你,不全是交易。我以为,我代替姐姐嫁给太子,你不必像对待姐姐那般,可至少可以对我公平一些,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你在今天,你选在今天,给姐姐入殓。你这是在拿鞭子抽我的脸,你是在拿刀捅我的心,我这里有多痛你知道吗?你懂吗?我也是你的女儿,我的亲娘,她是个洗脚婢,也因为贪心而害了自己,可是我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我没有做过任何伤你心的事,为什么你不能公平地看待我,为什么你不能公平地对待我?我现在只想要这一个答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选在今天?”
花裕贇抖着双唇后退一步,有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却固执地没有落下来,他的唇开开合合,好久才说道:“我找了算命师傅,他说今天入殓,日后能投个好胎。”
“真是一个好理由,好,那我就赔上青史,给她一个好胎。”
回门丧,这对于新婚夫妻来说,是极为不吉利的,日后即便没有做错任何事,都会留下污迹,尤其像太子和太子妃这样的身份,青史之上,便是一笔抹之不去的烂头事,余给后世的,只有各式各样的猜测。
花裕贇不住地点头,抬手抹去即将挤出眼眶的泪珠,竟有些无措。
花长雪转过身,蹲到雅鱼身旁,握住她在给花翎羽擦胳膊的手:“不管你怎么利用了我,你抚养教育我到现在是事实,我还是要叫你一声娘。日后,我在宫里,你在府中,除非你入宫,否则,我们母女便再无相见之期,不过我不在意,反正,这份亲情,我从未得到过,日后没有,也无妨。”
“你到底想说什么?”雅鱼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面色苍白,容颜憔悴,双眼无神,似一口深渊,看着她。
“我想说,”花长雪拿出雅鱼手中的湿布,一下一下地擦着花翎羽惨白冰寒的手臂,“在这个家里,只有你和姐姐给过我一丁点温暖,我会,想你的,也会想姐姐的。”
雅鱼静静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又垂下头,拿回湿布,花长雪站了起来,退开,站在花裕贇的身前,轻轻地说着:“你们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是今天入殓的、所谓的暴病窘突亡的二小姐花长雪,从今以后,这个世上,再无花长雪此人,有的,只是花翎羽。”
“小字奂平,生于建平三十七年六月初五卯时初刻,现年十四的花翎羽。而生于建平四十一年元月廿一午时中一刻,小字恪儿的花长雪,已经在昨天半夜死了,她死了。”
花长雪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很轻很轻地说着。
花裕贇看着平静却绝望的二女儿,心里的一根弦不知被什么拨动着,微波凛凛的湖面像有一只巨兽要冲破禁固一般,不住地搅乱一池心湖。
花裕贇看着花长雪走出池青堂,那件藕色的宫服,在阳光的照射下似乎映上了艳色,迤逦于地的裙摆带起翻卷的波浪,他没有阻拦她,而雅鱼始终没有回头。
我现在还叫你一声爹,待有一****不肯叫你爹了,我们的父女缘分断了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想做什么。我不是你的提线木偶,也不是你手里的傀儡,你我之间的交易,将我推上了这条道路,既然如此,接下去的路,我要自己走,我不需要你的扶持,我只需要,一个人,无心前行。
花长雪走出重德院,在南生和宋儿诧异的眼神中与她们擦肩而过,两人赶忙跟上去,静静地跟在花长雪的身后,没有出声。
刚刚走过月洞门,就碰到了一身素黑的老夫人,花长雪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老夫人的风采依旧,只是眉宇之间,有忧伤沉淀下来。
论品阶,太子妃高过代夫人,论辈分,花长雪要给老夫人行礼。
老夫人走近花长雪,正要躬要下身朝她行礼,却被花长雪给抬手阻止了,老夫人顺势握住花长雪的手,道:“这几日可还好?”
花长雪沉默良久,才噫语一般地说道:“很好。”
“很好便是好。”老夫人欣慰地拍拍花长雪的手,“这是要离开了吗?”
“本想在屋里走走看看,可这里已不属于我,再看下去,也没有意义。”
花长雪看着老夫人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着。
老夫人轻叹一声,握紧花长雪的手:“那便回去吧,我送你。”
花长雪任由老夫人牵着自己的手,走过回廊,走过花门,在二门内,两人停下脚步,花长雪头也不回地离开,老夫人拢着手,看着花长雪渐行渐远的背影,她知道,自己这个看着性子活泼温良的孙女,已经被自己最亲的人给逼上了绝路。
也许,再过些时日,温良的她将不再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