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里来的风拂过樱花树，卷起了纷纷扬扬的花瓣，仿佛惊梦，蝴蝶骤然振翅而飞。
连蝴蝶精秀美的脸上，也浮现出欢喜的笑意来。她拉着身边的端坐着的萤草，遥遥指着向湛蓝天际飞去的蝴蝶，和她咬着耳朵。
庭院门口的祈福铃响了起来，大概是出门探索的阴阳师带着主力式神回来了。
但是今天的铃声，急促又刺耳。忽的，门口飘来一阵浓厚的血腥味，让赏花的式神们霎时变了脸色。
在看到伤痕累累的姑获鸟和她怀里昏迷不醒的坐敷童子之后，蝴蝶精首先惊叫了起来，接着萤草抄起她放在一边的草直起身，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
晴明牵着神乐的的手，一直维持着着护着她的姿势，浑然不顾自己也有着伤。源博雅扶着他的肩膀，脸色难看至极。他手上已经有着几片纸人，是已经变回纸人的式神。
“发生了什么？”妖狐向来是被闲置在庭院里的，他看到阴阳师们严肃的神情，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
隐隐地，他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安倍晴明手下式神有多强他是体会过的，能够打败他的，该是……
“受跳跳妹妹之托，我们去了黑夜山。”萤草在为晴明上药，他忍着疼痛，眉峰微蹙，声音也有些许黯哑。他用安抚的眼神扫过快要急哭了的少女式神们，说道：“为了阻止操纵妖怪打开阴界裂缝的，那个人的阴谋。”
“……我还是不信，大天狗怎么会跟随黑晴明，做这种助纣为虐的事情！”源博雅看着晴明受伤的肩膀，那里已经被风刃划出一道深深的血色伤痕。他的眸色黯淡了几分，似乎是回忆起原先认识的那个高贵又正直的妖怪。
大、天、狗。
妖狐唇上笑容顿时一凝，手中折扇没有拿稳，陡然落在地上，发出突兀的声响。
“妖狐先生？”八百比丘尼依旧带着她看透一切的神情，侧脸望了望妖狐。她洞悉一切的双眸中仿佛能映出前尘过往。
同是聪明绝顶的家伙，妖狐极为讨厌被读懂的感觉，当下便转过脸，庆幸面上覆着面具，没有让自己动摇的神情被那个女人读出。
“是受伤了吗。”八百比丘尼握着手杖，唇角微微弯起，一席话引得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无事。”妖狐弯腰拾起扇子，如往常一般展开折扇掩住半张脸，笑意盈盈地道：“小生突然听闻大天狗之名，想到即将面临的对手如此强大，心情难免……”
“——兴奋啊。”
——若是那家伙做出了些什么，你便返回人间。
——携了他的魂下黄泉，带到我这里来。这便可抵了你的百年罪业。
阎魔之言犹在耳侧，他于阎魔殿坐观生死数年，冷眼看过无数人渡过三途川，在桥上饮一碗孟婆汤。他看着一个鬼使变为两个，形影不离，相伴在侧。他看着判官秘而不宣的誓言，与千百年寂静的陪伴。
这世上连死亡也不是真正的永恒。
再美的东西，总是会消逝的，他就是勉力留驻少女年轻时候的容颜，却也会渐渐腐烂，毁坏。琴弦会断，画卷会残，海会枯竭，岩石亦会腐坏。
而爱呢，又是会永恒的么。
妖狐被放回人间的时候，带着一身三途河未散去的冰冷水汽。他彬彬有礼地对着鬼使黑道别，看着那个男人警惕地将鬼使白护在身后，然后对他传达了阎魔的命令。
“大天狗欠汝一命，若他再执迷不悟，企图逆转天命，改弦更张，那便以汝之力，带他下了黄泉来见吾。”
妖狐便含笑应了，金眸敛了锋芒，虚虚实实，让人看不穿他的情绪。
于无声处，他静静叹气道。
“大人呀，您可真是小生的劫。”
第十二章
番外 式微（二）
笔尖墨色落于画卷之上，轻轻点染瞳色，女子的音容笑貌便栩栩如生起来。戴着面具的书生挽起袖子，点睛之笔方落，便如山花初绽，断水再流，凝冻的一切再度充满生机。
妖狐向来巧舌如簧，对少女殷勤万分，各种亲昵称呼也是信口道来，于是端详着面前的樱花妖，笑道：“小生画技不精，只能绘出樱花姐姐美貌的十之一二。”
“妖狐先生画技精湛，倒是妾身的容颜配不上这幅画了。”樱花妖总是染着轻愁的美丽脸庞上，也少有地漾起了微笑。
她的手指拂过刚刚干涸的墨迹，画中女子与她容貌八分肖似，正在樱花树下翩然起舞，灵动美丽，引人神往。
桃花妖反复地看着画，试图找出点什么不完美之处，却挫败地承认，这只狐狸在这画艺方面倒是有一套。她见妖狐正背对着她收拾画笔，长尾惬意地摇摆，而他常年背着的画卷则是随意地放在桌上。
他藏起来不给人看的这一卷，画的又是什么？
桃花妖起了好奇心，便屏住呼吸，趁他不注意轻轻推开画卷。
画卷甫一展开，一支夹带在画卷中的黑羽便轻飘飘地落下，轻若无物。四溢的妖气迫使桃花后退两步。画卷半边展开，铺满了整个桌子，轻轻一瞥，便能够窥见大致模样。画的细节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便是作画人用心到极致了。画中人一袭狩衣，银发黑羽，手执团扇，立于素裹银装的树下，背后是一轮圆月。那模样如月色温柔，又如雪般傲寒。
“好奇心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妖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桃花妖背后，以折扇抵住她的手腕，止住她下意识的触碰动作。他的口气温柔到令人背脊发麻：“有些东西不要碰哦。”
桃花妖感觉自己被风无形地限制着，本来有些心虚愧疚，但是被妖狐一制也来了些许脾气。对于妖狐，庭院里的女孩子是欢喜又怕的，欢喜是欢喜他俊美的外表和温柔的态度，怕便是怕他的手段了，毕竟他凶名在外，谁也不想哪一天发现自己被制成一具标本。
桃花妖向来不信邪，却也对妖狐不假辞色，从来不掩饰和妖狐的不对盘。
“臭狐狸，你放开我！我只是看个画儿而已……”桃花妖扭动着似乎想要挣脱风的束缚，而妖狐漫不经心设下的屏障却也不结实，桃花妖一挣便挣脱了，因为惯性而向着妖狐怀里倒去。她有些懵逼，便下意识地惊叫出声：“啊——”
“桃花妹妹不是讨厌小生么，怎么如此热情？”妖狐猝不及防地受了这一下，倒也不疼，只是觉得好笑，语气轻佻道。
桃花妖的额头撞在了妖狐坚硬的胸口，她还没来得及揉一揉，便宛如触电一般跳起来。妖狐方才离她太近，那张艳绝的脸近在咫尺，杀伤力颇强，让她脸颊绯红了一片。
妖狐的身上裹着一阵冰凉的水汽，似乎在哪里闻见过。
“是我的错……”桃花妖撞的痛了，却没见妖狐要和她算账，刚才冷冽的语气似乎只是错觉。他依旧眉眼弯弯，油腔滑调，轻轻地扶着她的腰肢，却无半点越轨举动。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听信传言误会了妖狐什么，他也许并不是那么坏。
越是近身，便觉得妖狐身上的水汽带着阵阵透骨的凉意，令人通体生寒，她越发觉得熟悉，便细细思索着到底是在哪里闻见过。
“嗯？可是小生撞疼了你。”妖狐面色如常，摇了摇折扇轻浮地笑道。
“我们无意冒犯妖狐先生，桃花太莽撞了，妾身代她道歉。”樱花妖匆匆拉住桃花妖，将她小心地护在身后，轻轻说道。
“对不起，我不该看你的画儿。”桃花妖也知道自己的举动莽撞而失礼，咬了咬唇，便诚心诚意地低头道歉。
“不过是位故人，看就看了，倒是无关紧要。”妖狐将画卷一合，画中人的模样被尽数收起。他重新将画卷系好背在身后，目光仿佛琉璃光霭，漫不经心地笑道：“看到什么，便忘了吧。”
门口传来敲门声，接着萤草娇脆的声音传来，是传达晴明的讯息的。
“妖狐先生，桃花姐姐，晴明大人有事找你们，对付大天狗的战术已经有了。”
萤草在前方一蹦一跳地带路，妖狐快步向前和她并排，似乎在絮絮地说些什么，其乐融融的很，没有在意身后远远地跟随着的桃花妖和樱花妖。
桃花妖一路闷不做声，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樱花妖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便放慢脚步，等着小姐妹从思绪中抽离，而她却看见桃花妖忽的如触电一般，面色如纸，怔在那里。
“……黄泉。”她喃喃自语道，她可以使得重伤的式神复生，便是最靠近生与死界限的妖精，她曾在鬼使的身上，闻到过这种淡淡的，腐朽气息。
“你在说什么，桃花？”
“妖狐他，他不是活着的妖怪。他身上的，是黄泉的味道啊……”
妖狐在庭院里闲散惯了，从来是个不知今夕是何年的主儿。虽然因为他过往斑斑劣迹，许多式神都厌恶甚至惧怕他，他也依然故我。
他和晴明签订的契约也与平常召唤所得的式神有些许不同，管束性更加强烈，踏出庭院也得晴明许可。可是这一次，晴明去黑夜山，却一反寻常地提出了带上他。
晴明手下无数得力式神，可他偏偏在与大天狗碰面的战斗中选了他，实在是很耐人寻味。妖狐照例折扇掩住嘴唇，莞尔笑道。
“晴明大人也知小生的毛病，一到关键时刻偏生会手软，狂风刃卷可是个看运气的招数，当真要将如此重要的战役托付给小生？”
“无妨。”晴明倒是很笃定，他笑道：“相信自己的式神，是阴阳师的基础。”
“小生前科累累，晴明大人哪里来的自信？”妖狐仿佛对于这种无来由的相信十分没办法，他甚至有些负气地道：“若是小生阵前反水，晴明大人可就回不去您一心守护的平安京了。”
“真要做坏事的妖怪，反而不会如此提醒吧。”萤草笑眯眯地用柔软的草碰了碰他。
“萤草妹妹是在帮小生说话吗？”妖狐扬了扬眉，金眸微微眯起，笑意盈盈。
“虽然好多东西都不记得，但是我觉得妖狐叔叔很可靠，是个可以相信的好人呢。”萤草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并且扯住了他的袍角，扬着小脸，露出信赖的微笑。“也许我以前见过你也说不定。”
“……不，没有见过。”妖狐定定地看了看她懵懂纯净的黑眸，以折扇掩住嘴唇，微微笑道：“草妹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如果小生见过，定是印象深刻，一见如故。”
已经过去几十年，旧事了无痕迹，又何必再度翻出，惹人心伤。
那萤火纷飞的悲伤光景，由他一人铭记便好，其余，理应全部忘记。
妖狐硬生生停下了揉揉萤草头发的动作，改为不经意间捻下一片叶子。黑夜山的风萧瑟无比，翻涌的妖气笼罩前路，他的手一扬，便让其消失在风里。
大天狗曾以为世上再无可动摇他之物。
他也曾斩恶鬼，除妖魔，他自诩正义维护人类，苦守佛法三千华年。可他得到了什么，被背叛，被厌恶，被放弃。作为神明，这是何等的侮辱，又是莫大的讽刺，索性将一切平衡都毁坏，除灭恶秽，然后在废墟之上重建大义。
能够牵动他内心的事物已不复存在，而命运从他这里夺走的，他总有一日会如数夺回。
他承认，黑晴明是个强大的主人，可以与其合作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可以利用这个男人打开阴界之门，实现自己的大义，让世间变为妖怪的乐园。
黑夜山依旧笼罩在黑云之下，树木枯萎，河水断流。他却无端地焦虑起来，手指搭在笛子上，却迟迟未发出一个音。被他驱使的妖怪皆如木偶一般任他操控，耗尽自己的妖力和生命，只为了打开阴界大门。
诚然，这种手段相当卑劣，曾经的大天狗不屑为之，而如今他却不惜不择手段达成目标。
“大天狗，黑晴明大人催促您快一点，否则会耽误正事。”三尾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她红唇微张，声音娇媚，可是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指甲，亮出的爪子泛着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