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雷足足劈了半夜,顺带了一场冲刷凤凰城的大雨。方圆数十里的草木被毁得干净,那片梧桐林也没能幸免。
天威终于散去时,崔珏挣扎着起身,将玲珑抱在了怀里。
冰冷的雨丝中,他看见女孩身下的鲜血蔓延开来,化作了一片血色的彼岸花。
“我……最后还是连累你了。”她仰起脸,每说一个字,都有鲜血从唇边溢出,越来越多,在他指间流成了河。
崔珏猛地摇头,紧紧抓住她的手。那双像天空一样澄澈的眸里,映着漫天的雨滴从脸旁滑落。她不知道那是雨滴,还是泪滴。
只是少年的表情那样惶恐,怕是已知道将要面临的别离。
玲珑用了最后一点力气,留给他一个微笑的表情。
如果有下辈子,愿你不要再遇见我。
天光初晓。
崔珏木然的坐在原地,怀中的身躯早已化作光点四散纷飞,他的手中仅仅留下一块玉佩,是她存在过的证明。
直到一道声音划破这万籁俱寂。
那道狂放的身影从天而降,落在他身边的同时,大氅已然披在了崔珏肩上。
“……喂,我来接你了。”
(五)
帝鸿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怎么也不想承认,面前几乎体无完肤的人,是那向来清冷干净的少年。
崔珏一袭白衣已被鲜血浸透,倒在忘川边上,完全没了知觉。他身下,大朵大朵的彼岸花开得愈发妖异,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帝鸿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把他搂进怀里,一点点加大的力度,仿佛想将他烙入骨骼。
他早已知道他想做什么,可还是来迟一步。
那枚玉佩不知所踪,忘川也恢复了平静。
他轻抚着崔珏的脸,将血污一点点擦干净,露出那张清俊的脸来。
“你总是想着她……”他低低地笑出声来。
为什么你就不肯回头看一看呢?
我一直……
我一直都在这里啊。
“这样……也罢。”
帝鸿叹息一声,闭上了眼。
当帝江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个场景。
他向来敬爱的兄长,竟然低下了头,吻住了一个男人。
他是知道崔珏的,可此时却顾不得那么多了,帝鸿周身萦绕的光芒和那颗通红的圆珠他已不能再熟悉——
“你疯了!!琉火珠怎么能就这般给他?!”
他想冲上前去拉开两人,却被帝鸿震得连退几步。
“那又如何。”帝鸿抬头冷声道。一瞬间周身散发出的强大威压让帝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强渡荒魂,逆改天命,本该是魂飞魄散的惩罚。更何况,崔珏只不过是个凡人,生入冥界,怕是早已幽冥煞气入体——他知道,帝鸿自然也是清楚。
可最好的办法,不就在眼前吗?
帝鸿引着那珠子进入崔珏体内,接着便毫不犹豫地催动了元神。
金红色的光芒瞬时间将两人包围。
帝江停了手,犹豫着,最后还是改了口:“可是王兄……就算你渡他一半功体,他以后,怕是也只能留在冥界了。”
帝鸿充耳未闻般扭头看了一眼忘川。玲珑的气息已被阴气淹没了,消失不见。他掩去眸中复杂情绪,再看看怀里的人,一时竟不知是该喜该悲。
直到差点失去他的那一刻,他才终于肯面对自己的真心。他一次次无法自制地靠近这个人,却又一次次被推开。可是,哪怕是一厢情愿也好,只要——
只要他还在。
“……我只要,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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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执着,不过换来一场曲终人散。
(六)
那是他头一次听从了天界的指挥。禁足的大半时间,他都在在凤凰城里休养,恢复功力——除了帝江和那人,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
毕竟凤族手下统领的兽族都并不安分。一旦消息泄露,怕是又有一场大乱。
余下的时间,便是在期盼中度过。
虽说身为玲珑的朋友也许并不厚道,但他不得不承认心底还是有几丝窃喜。
这一次……他不会再拒绝了吧?
期限结束的前一天,他一夜未眠。旭日初升时,他终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凤凰宫尘封已久的大门。却发现帝江静静地站在殿前。
他心中蓦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王兄,”帝江匆忙开口道,“我有事说与你听。”
帝鸿停下了脚步。
帝江自然是有分寸的,这样的关头,若是有要紧事……只能是关于崔珏的了。
这百年来,所有关于崔珏的消息,都是帝江亲自打听传递给他。这种语气,他只在幼时帝江犯错被发现时听到过,那是一种夹杂着愧疚和坚定的口吻。
帝鸿猛地转身:“他怎么了?!”
“王兄,你且听我说,莫要激动。”帝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吸了口气,这才道:“其实他……早就醒了,现在是冥界的判官。”
“但是他已经不记得你了。”
帝鸿瞳孔骤缩。
“我去探过冥王的口风,那家伙只是说,他毕竟被幽冥煞气所伤,虽是被救了回来,但青丝成雪记忆受损,只记得玲珑,也是无可奈何。”
“冥王还说,既然都已经忘了,就给他新的生活。那以后,还请莫再相扰。”
帝江看着自家哥哥怔愣的模样,犹豫着,还是劝道:“王兄……既已如此,不如相忘罢。”
帝鸿仰起脸,看晨曦划破黛色的黎明,洒落下来。
不如相忘罢。
不如……相忘罢。
他静立良久,却不知该说什么。百年等待,片刻成灰。
似乎有什么东西自心里涌了上来。
他依稀想起那人最初的模样。想起他们曾一同度过的时光。想起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少年微笑的模样。
他又想起他当初还不识自己心意的时候,那人笑的样子,焦急生气的样子,最后奄奄一息躺在自己怀里时自己虽担忧却又压抑不住的喜悦。
初遇时那盛大而明媚的阳光,新年漫天的烟火,冬夜里那一路怀里的温暖,那句未说出口的喜欢。往事一件一件涌来,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可这一切都只是一场美好的幻梦,现在终于到了梦醒时分。
只剩他一人,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帝鸿忽然笑了起来。他一步步走向宫门,最后却是踉跄几步,落下泪来。
“王兄……”
帝江愣愣的看着这一场变故。
他自有记忆以来,一直便跟随着他。看他幼时调皮惹祸总是被罚,看他少时征战四方杀伐,看他成王成帝覆手天下,却从未见他流过一滴泪。
可是在这样一个平凡的早晨,没有惊天动地,没有灭世灾劫,那个骄傲的走过这么多年的男人,却像个丢了最心爱的宝贝的孩子一样,站在殿前,慢慢地流下泪来。
果然是劫,当真便逃不过这一场情殇。
所以,他们到底是走到了今天这般境地。
帝江犹自出神,帝鸿却已是涩然开口。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