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被尘世反噬,这就是他种的因,得的果。
鹤凇恍恍然知道自己的天劫是什么了。
他闭上眼睛,道:“可能我真的不适合为仙。”
修道之人以人体为炉,以气修炼,汲取天地之精华,炼气化神,结为内丹,以此成仙。
鹤凇没有仙骨,他在吕仙府上修炼千年,才得内丹。
他握住心口,又打开手掌,那内丹飘于掌上,仙元流转,散发着淡淡的光。
鹤凇吃力地笑了笑,把内丹放在景晗的心口上,用力一压,便化为万千光晕碎片,尽数没入少年身中。
失去内丹的鹤凇开始觉得冷,他看着自己的宽袍大袖不可控的变成羽毛,身子慢慢缩小,又化成了鹤的模样。他知道,自己马上就会失去所有的意识,重新变成这莽莽山林间的飞禽走兽,他又有些自嘲的想,兜兜转转一生,最后又回到起点。吕仙当初又何必救他呢?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鹤凇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展翅向观外飞去。山河呜咽,暴雪茫茫。他竭尽全力地想飞得远一些,不让景晗看的自己身死的模样。但他实在是太累了,太倦了。他很冷,冰冷的白雪焚烧着他的羽翅与骨骼。鹤凇摇摇晃晃,最终摔在了一块青岩石上。他看着自己渐渐地与白雪融为一体,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吧。
第9章 第 9 章
蟠桃盛宴。
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九重天上,金碧辉煌。明月皎皎,星光灿烂。
仙雾袅袅的瑶池之旁,金钟撞动,天鼓齐响。天妃执扇,玉女捧巾。琉璃盏中是珍馐美馔,白瓷瓶中是琼浆玉液。天卿论道,武将痛饮。彩羽凌空舞彩凤,金鳞耀日见金龙。
酒过三巡,忽见一仙人御风而来,衣袂翩翩,如玉铮铮,恍若一朝春风化为人形。他款步走入,一展画扇温煦地笑道:“对不住,我来晚了。”
众仙先是一愣,随即开怀大笑道:“今日真是双喜临门,恭贺天玄仙君历劫归来,荣升天君。”
“鹿钰”笑道:“哪敢与王母娘娘的瑶池宴同贺,诸位仙友尽兴,我可惦记那蟠桃好久了。”
瑶池清澈如镜,水边是万载常青的瑞草,地上是千年不败的芙蕖。欢宴散尽后,天玄天君抚着金雕玉琢的栏杆望向远方,自嘲地道:“小骗子,还说回天宫找我喝酒来着。”
吕洞宾一甩拂尘走近道:“天玄,在看什么?”
天玄笑道:“当年蟠桃盛宴,我也是在这里看着鹤舞清池,美不胜收。如今瑶池依然在,却只剩彩凤翱翔了。”
吕洞宾道:“那是你第一次见到鹤凇。”
天玄像是陷入了层层回忆,神色柔和道:“他是最年幼的鹤,灵力低微,形也化不好,只会眼巴巴站在池子里看其他白鹤翱翔。我觉得有趣,随手渡了点儿仙气给他,他竟就通了人性,赖在我仙府不走了。”
吕洞宾道:“他若不与极东仙岛上的灵鹿产生私情,也不会被剔去仙骨,打入轮回。你不顾仙君的身份下界在雪中把他救起,因此被贬入凡间受尽折磨五百年。如今劫数已满,重回仙职,还放不下前尘往事么?”
天玄叹道:“他本就是无忧无虑的鹤,是我私心想把他豢养身边,今日重重,咎由自取,我一开始就是错的。”
吕洞宾道:“鹤凇剔去仙骨,忘尽了前生前世。鹿钰也历数次轮回,品性相貌无一与前一致。你若成心,怎么会留不住他?”
天玄道:“起初我也是想不明白的,他与鹿钰不过是去极东赴宴时的一面之缘,为什么抵得上我们的朝朝暮暮,数以千年?后来我在鹤岭又见到了鹤凇,也见到了鹿钰。我变成鹿钰的样子,模仿着鹿钰的性格与他朝夕相处,他还是只当我是知己,是挚友。而真正的鹿钰,明明懵懂无知,却可以让他付出一切的心血,甚至是生命的代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许是前世的缘分吧。”
吕洞宾哑然。
天玄苦笑道:“你看,这斩仙台都斩不断的缘分,我又能奈他何呢?”
他伸出手,两团淡白色的光晕萦绕其上:“天道有常,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是他拿自己的内丹去救,鹿钰也是活不过来的。我补了鹤凇的元神,又向判官讨人情要来了鹿钰的魂魄,他们俩所受的情劫至久,如今也该做个了结了。”
吕洞宾道:“你重塑鹤凇的琼魄,我带鹿钰到极东去。历过轮回,重返天宫,这崭新的一世,他们不会再有交集了。”
天玄摇头笑叹道:“你还不明白吗,他们彼此爱着的,是对方的魂啊。无论躯壳如何变化,无论记忆如何泯灭,哪怕隔着万水千山,九重三界。只要遇上了,他们就会纠缠在一起。”
天玄一扬手,掌心的两抹光晕就顺势飞出,在空中环绕两圈,倏地钻入了云霭。
天玄道:“他们不适合天界,这份感情,只有在人间才会无所顾忌,逍遥快活,我又怎么能不放他自由?”
吕洞宾问道:“舍得吗?”
天玄道:“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若为山中鸟兽,愿你们步步比肩行;若为世间林木,愿你们枝枝连理生;若再世为人,愿你们同舟共济,同生共死,永结为好。”
那两团下降的光芒突然顿了顿,像是感谢似的,轻轻地闪烁了两下。
天玄抿起一点笑,挥手招来浮云遮住视线,又透过缝隙看着那两抹亮光愈来愈远,遥遥不见。
第10章 第 10 章
自景氏王朝覆灭,天下江山承平已有百载,正值盛世。土地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连带着天上的神仙们也清闲了下来。
这日,京城城隍突然上书一封,道今岁新科状元郎身系文命,仙气流转,有圣人将出之兆。
文曲星君意味深长道:“老夫最近冗事缠身,劳烦天玄天君下凡替我看看,不知可否?”
天玄笑道:“小事而已,星君见外了。”
天玄乘云下界,化为年轻书生的模样,扇着扇子挤在乌压压的人群之中。朱雀大街上人声鼎沸,突然一声欢呼,新科的三甲进士已骑马而来。为首的年轻状元郎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锦绣大红袍,前呼后拥,锣鼓开道。高大的红鬃马昂首吐着热气,金色的鞍辔在阳光下泛着细密的光。
天玄与状元郎擦肩而过,清楚的看到了他身上萦绕着的白光。
他合扇而笑,还真个熟人。
突然有个书生打扮的少年忿忿一跺脚,撇着嘴冲出了人群。
天玄觉得有趣,抬脚跟了过去。
那小书生顺着墙根三绕两绕,钻进了一家不大的酒楼。长安凤酒醇厚浓烈,乃大曲烈酒,少年提着酒坛子就大口吞咽,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少年瘦削清俊,喝起酒来却气吞山河。但很快天玄就发现,这个所谓的能喝,只是灌进肚子里的数量。没一会儿,少年就身形不稳,脸颊泛起潮红,连带着清澈见底的双眸水气朦朦。
天玄忙过去扶住他道:“借酒浇愁愁更愁,小兄弟这是怎么了?”
少年愣了愣,随即嚎啕大哭道:“我落榜了!”
天玄嘴角崩了崩,好言相劝道:“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小兄弟这般年轻,来日方长,何苦拘泥于一时成败。”
少年抹了把脸,带着哭腔道:“你懂什么!你知道我有多么努力吗!”
少年边哭边发着牢骚,天玄也从他断断续续的话中听出了个大概。眼前这个少年似乎出生于鲤鱼乡123,家中长辈寄予厚望,一心盼其蟾宫折桂,光宗耀祖,可他偏偏痴迷山水之道,对圣贤之书不感兴趣。父母见状,索性把他与世交好友的儿子一同塞进了学堂,结果他名落孙山,倒是那位形影不离的玩伴金榜题名,成了状元……
少年醉得不清,嘴里含糊道:“我真的有在好好看书,但是太难了,我就是看不懂……”
天玄笑道:“你向来不喜欢读书。”
正说着,门外突然有一人急急闯入。他头上所簪的翠羽金花还未摘下,一身红袍皱皱巴巴,显然是疾跑过来的。那人看见天玄身旁的少年,又气又急道:“贺松!”
贺松精神一震,跳起来躲到了天玄身后。
年轻的状元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本想拽住贺松的手腕,又碍于天玄在场,有些尴尬地拱手一礼道:“在下士子陆玉,是贺松的……兄长。愚弟顽劣,劳您费心了。”
天玄笑道:“令弟机敏活泼,到与我投缘。他落榜失意买醉,我不过是路人罢了。”
陆玉有些无奈地对贺松道:“走了,回家去了。”
贺松从天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鼓着腮帮子愤愤地不肯离开。
天玄摸了摸他的头,蔼声道:“回去吧,天色晚了。”
贺松看向天玄,似乎有种淡淡的情绪萦绕在心头。他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费解道:“总觉得与先生似曾相识…敢问先生高姓上名?”
天玄展扇笑道:“相逢足矣。”
陆玉又对天玄拱手一礼,随即搀着贺松离开了酒楼。贺松似有不满,一路上絮絮叨叨地道:“我三年后还要来考,你得教我念书。”
“好”
“爹娘肯定要骂我…我要搬到你府上去住。”
“好”
“我想吃水晶饼和葫芦鸡!”
“好”
……
天玄看着他们远去的背景,心中一片感慨。
缘,当真妙不可言。
只要一被沾上,生生世世,永生永世,相互纠缠,至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