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只此一身,肆无忌惮,流浪在冬夜里。
有人在群星闪烁的时候出现。
天空便收起了滴雨的云。
少年只想想清晨一样长大。
“你到来时,世界都近了。”
萧青山离开时没有回头,或许从踏入虚境起,他就注定无法回头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在狼族中长大的少年。你会在最后一刻也不放弃,你会问我为什么”。萧青山自言自语,“然后我回答——”
“因为你开始提出问题。”
☆、破门(1)
西川堂的庭院里一片死寂。一场大火,最终还是摔碎了少年人的山河。
吴桐等着萧青山的回答。
萧青山微微有些诧异,吴桐吴青两姐妹是他在山海纪里的两个师妹。筑境者葛尔典不可能完全意识到境中会有什么,最开始在这边世界遇见她们二人就实属令他惊讶。最令他意外的是,吴桐会现在跑来问他宋欢和须弥珠的事情。
这意味这两种可能性:一是真正的吴桐跟他来到了这里,二是他的须弥珠出现了纰漏。
按理来说,跟随葛尔典一同进入筑好的虚境,入境者会丧失境外的记忆,便是关于须弥珠的记忆也不例外。为了妥当,他这次把关于须弥珠的记忆放到了教育版块的最上层,就是为了针对宋欢实施计划。有关须弥珠的事,宋欢在他掌控之中,但吴桐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件异常之事的指向,要么意味着吴桐跟随他进入虚境,而体内的须弥珠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自发觉醒。要么意味着须弥珠因梦而生,结梦为珠,某处他还不知道的地方已经出现了变数。
原本他计划回来后在西川堂呆一阵子就破境,这段时间虽在虚境之中到底也多多少少存有他的某些回忆。现在是否意味着,他不得不转而应对当下变局呢?
一只灰猫幽灵般的以目中无人的姿态从墙上经过,着实吓了萧青山一跳。
天边漏出淡淡的蓝紫色光,他感觉地面好像晃了几下。
空中破来一阵铜铃清脆地相撞之声。
在他正欲开口之际,眼皮却越来越沉,天色暗了下去。
萧青山睁开眼时,是在一间屋子里。身上还披着他的鹤氅。
窗外大雨滂沱,一个小盒子里先是传出咿咿呀呀的调子,接着是说话的声音。有一只灰猫在窗外的棚下蹲住,眯起眼睛舔着爪子。萧青山打量了一下外部世界,陌生的环境让他一时间思绪混乱。
面前的桌上放置着卷轴和毛笔,打开卷轴后他发现上面写的是一段故事。一段他曾经将给宋欢听的,又有稍许不同的故事。就比如,这个故事是采用视点人物的写作手法讲述的。内容由不同人物的各个角度展开,同时夹杂着人物内心的心理活动。
故事的最后他发现有一道谜题。再看卷首时,他的手在题字处停了半晌。
“青桐。”他默念道,同时从身体深处生出彻骨寒意。他想到了吴青与吴桐的名字,而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深想。
与此同时,一阵疾鸣声惊醒了他。环顾一周后,他发现是小盒子里传来的声音。萧青山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张皇失措过,越焦虑大脑反而运转得就越迟钝。
门口一阵铜铃声,紧着是金属扣地时干脆的一顿。有人拄着拐杖从屋外进来,径直来到他的面前。
那人蒙着面,外边套着很像褙子的衣服,袖口却宽得惊人。正经危坐下后,萧青山刚好能看到他宽腰封上的图案,是海草纹和一些图腾样式。
“阁下看起来心怀深虑,不知吾可否相助一二?”
萧青山提防地问道:“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阁下全都忘了吗那不如看看你面前的卷轴吧。答案就在上面。”
萧青山一脸茫然,“这卷轴上的故事和我有什么干系?”
“那可是阁下写的故事啊!”
“稍等,什么叫做,我写的,故事?这上面可明明白白写着呢:作者青桐。”
“青桐可以说是阁下冒用”……来客轻挑眉角微微一笑,“这样说不太礼貌,是阁下写作时的笔名。”
“我?笔名?”
“换一种思路吧。阁下可能想起这故事中名为‘虚境’之地?不妨从最初进入虚境开始吧,或许能助阁下理清思绪。”
“最初?我和宋欢一起进入…不是……”
萧青山拼力回想。
“最初,最初是从我决定成为葛尔典开始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深山里是一座寺庙。寺人隔着亭外的山雨,叩响了第一声晚钟。寺外长阶,有男子着一身淡青色常服,拾阶而上。
庙中,香雾缭绕,檐角处落下一滴雨珠。男子从纸伞下伸出手,恰好接住了从伞沿滑落的一滴雨水。
倏忽间,雨水滴下后,惊乱一池秋水。男子手持玉箫,袭得一身清淡疏远样。抬眼凝视时,眸中恰似池中渌水,观之心下一漏,正是惊鸿照影。
彼时,当年宋欢救回的少年,堪堪冰雪样,年少初长成。
少年身后是一片天高云阔、云水苍茫。
远方,是水袖抛开了去,穿过世人透明的躯壳后,由山水浣就的,一条悠悠远远西川路。
惊鸿飞至千山万水之外,缓萧声中,少年将心事赋予了梦境。如今,即将筑好虚境的第一层。萧青山虚境的第一层,覆盖着整个寒荒国的风雪,回荡着童年的歌谣。
他在整个境内随处可见,万事万物都好似他的化身。虽然嗅不到花香,但他知道空气是白色的,水中的红莲是深红色的,鲜艳欲滴。少年在寒荒国的冰夷山上长大,小师妹在冰湖边侧身临水梳妆,似乎感觉不到一点寒冷。
“月高高,风寥寥,阿妹来塘采红莲。
篮中莲心彻底红,低头弄莲应阿郎。
阿郎烦心忧阿妹:白雪映红莲呦,冰夷山上幽。
阿郎心肝儿催,阿妹莫把红莲采。
湖水悠悠知我意,寄我阿妹九月雪。”
满目的雪色,冰雪的童话,这是最纯真美好的童年。每一个宛如初生的早晨,都是神的赞美诗。萧青山的手指抚过纯洁的白色花瓣侧耳倾听,风从指间、花叶间,风铃一般轻漾。
但这只是初生,是虚境的第一层,若要追寻最高的境界,他必须进入下一层虚境,少年的心蓦地一抽疼痛起来。
女孩在少年身前越跑越远,浅青色的发带在风中翻飞,墨色长发在风雪中散开。
发带遮住少年的眼睛后,又随风而去。像风中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越来越远。
天空下,是连绵成海的沙漠。
红色的发带在身后飞扬,萧青山瘸着腿,嘴皮干裂,双眼暗红,一身侠客装扮,手持黑布缠绕的一柄重剑。
第二层虚境在萧青山推开客栈门的一刻正式开启。
客栈内,气氛正浓,胡笳声声。西域舞女的眼波流转,顾盼间魅惑众生,一个眼神就能溺死一名来客。
少年沉默不语,来到酒桌前,脱剑横于桌上。
舞女腰身曼妙,纤手轻拢间,已是翻云覆雨。鼓点越来越急,舞女来到萧青山身侧,娉婷地伸出细指,轻点少年额头。二人衣料摩擦,暧昧渐浓。
忽地一声大喝,宾客中险象突生,剑锋直指少年而来。少年单手掠过桌面夺起长剑,侧身一退,面前酒桌已四分五裂。来者目眦欲裂、气势汹汹。少年面无表情,闪过几招后,将重剑在手中一转,长剑出鞘,一招毙命。
血液自锋尖陨落,炸开地面一片尘土。
这期间,乐声并无间断,琵琶急转而下。舞女踮脚、扭身、转手,一气呵成。
萧青山走向舞女,身后的乐队里传来破风之声。电光火石之间,他下意识用手背挡住视线,手肘迎向声源。
“砰”地一声,血花炸开,他的手臂中了一箭。
放下手臂后,境景转换。他身在窄巷内,身周已聚集了一堆凶恶之徒。巷角,鲜红的花诡异地盛开,花瓣被一滴鲜血打落,无力地堕落。
少年用手背蹭了蹭嘴角,手背一片殷红。他杀红了眼,疯狂地对着在场的所有攻击者怒吼。
紧接着,对面的凶徒连连倒退。突兀的,他的脑海里闪现吐着红信子的毒蛇,蛇在堆叠成山的金币上缓缓游动。低下头时,他看见自己手中握有权杖,衣着光鲜,女人们簇拥在他的身周,手指轻佻地滑过他的喉颈,滑进他的衣裳里……
他跪倒在地,用力地甩了甩头。身前一众见他精神混乱,趁势涌上。他在迷乱中看见巷角的花越发红艳,逐渐的,他的视线模糊,直至完全被深红色覆盖。
世界瞬间暗了下去。
再次睁眼时,他发现自己身上只有一块破布,全身上下无数条伤痕。原野之上,多得是和他一样身份的人。脸色苍白麻木,只知机械性劳作。有人颐指气使,命令他在高墙间穿梭,搬着一块又一块的石砖。
他的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好像不到最高处,每挪一步,怀中的石砖都会比上一步更重一些。当他强撑着一口气,来到高墙的最上方时,整个人已完全匍匐在地,是一点一点蹭上来的,嘴里含满了泥土。
不等他稍作休息,又有人吆喝让他赶快下去。撑着站起来后,他发现眼前的场景在灰色与黑色之间跳动。所谓的高墙,自他脚下开始,绵亘万里,顺着山川之势蜿蜒而行,气势何等磅礴。
眼前飘过一个身影,他摇摇晃晃,一头从长城上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