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唤取归来同住

分卷阅读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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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影,你睡了么?”

    方始影披着外衣行至门口,道:“还没。”

    宋子玉看了她一眼,便轻轻把她推进屋里,将门关上了,道:“夜里风凉,我就这么跟你说话。”

    他嘱咐道:“你自己安心睡,别管外面,不要给人开门。”

    方始影“嗯”了声,又暗自觉得他把自己看成了孩子,柔声道:“你且去吧,我都晓得的。”

    宋子玉听出她话语里的笑意,也不好意思再絮叨,但还是有些不放心,道:“我很快回来,别怕。”

    他也不知是多天真,才会觉得曾经杀伐果断的方长老轻易就会怕。

    方始影心却软了,应着:“知道了,你小心些。”

    他这一去却走了许久,直到骤雨来袭,院落里雨声哗哗,他始终未曾归来。

    方始影虽一直躺在床上,倒没立刻睡去的,只安静地等着他,听到雨滴打在叶子上的声音愈发紧密,她渐渐有些心慌。

    他去时定未带伞,若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又遭逢这风雨,恐怕会生病。

    她捏着被子,心里忐忑着,不晓得怎么做才好。

    单单等着,她实在紧张。若去送伞,又怕被笑话。

    前些天,隔壁孙大娘送了些自己做的糖渍青梅来,她瞧子玉喜欢,傍晚时分便去寻孙大娘,请教她如何做那吃食。

    孙大娘惯会臊人的,拉着她的手笑着道:“你倒会疼你夫君,他又是把你捧在手心里的。哎哟,我昨儿个才知道,你家男人都是男人做饭!乖乖,怎么你又要学做吃的啦?”

    方始影喜静,不长于和人来往,当即便红透了整张脸,局促地拧着裙角。

    她怕油。第一次烧菜时,那油溅起来烫着了她的手,吓得她后退好几步。宋子玉一点也不笑话她,给她抹了药膏,却再也不让她做饭了,自己挽袖洗手作羹汤。

    孙大娘心肠好,爱与他们亲近,就是性子爽朗,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叫方始影好生羞赧。

    她期期艾艾地答话:“糖渍青梅不需要用油,我想试着做做。”

    孙大娘边教她做,边好奇地打听她同子玉的夫妻生活,问了“他喜不喜欢孩子”,又问“你俩什么时候打算要孩子”。

    方始影完全招架不住,说了实话,热心肠的孙大娘就立刻板起脸,惊讶道:“都是夫妻了还分房睡!世上哪有恩爱夫妻分房睡!”

    接着就是好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方始影实在插不上话,又知晓她不过出自好意,只得低头受训,只是吓得几乎再也不敢去她家。

    若是这会儿去送伞,叫孙大娘知晓了,又该笑话她了。

    然而雨声渐大,似乎没个要停歇的迹象。方始影挣扎了半晌,还是抵不住心头的牵挂,拾掇了一番便撑着伞出了门。

    夜里黑漆漆的,道路泥泞不堪,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撑伞,单薄的身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雨浇如注,寒气泼了一身,她哆哆嗦嗦地向前走,总觉得像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风侵灯火,影子乱摇,黑暗里显得有些诡异了。方始影不觉得害怕,只是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像从前的自己了。

    她以前,是怎么样一个在步步惊心之中考虑周详的一个人啊,那时她决计做不出雨夜寻人这般毛躁之事的。

    方始影停下脚步,对着冻僵的手指呵了口气,垂眸看着湿滑的地面。

    她知道自己一点不讨厌这样的改变。

    风雨未停,她很快又向前继续行进。也许有些莽撞,有些愚蠢,但她渐渐觉得自己被拯救了。

    不必再做一个步履维艰,一举一动都要谨小慎微之人,叫她喜悦无比。

    然而她知道自己心中依旧存着悔恨和不安,也不知何时能真正放下。

    新婚之夜,她那般忐忑不安,饮下合卺酒,便僵硬地躺上床。

    红烛将要燃至天亮,在那灿烂又温暖的火花里,宋子玉那么虔诚地吻了她的后颈,她却无声无息地捂住嘴唇,任凭眼泪流下。

    那场大火,又怎么能将一切罪孽都烧尽呢?她做的孽,还应报在她身上。

    脊背自颈后那一片扭曲狰狞的烧伤,像条阴冷的毒蛇,覆在她背后,将要永永远远地伴随她。正如灵魂的罪责一样。

    偏偏宋子玉轻易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他连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说,还怕伤了她。

    在此生中唯有一次的新婚之夜,他所做的最为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隔着薄被轻轻搂了她一下。

    听着他披衣起身的声音,方始影实在愧疚。

    他却笑着道:“我们在一个院子里,一起看朝霞涂上枝头,一起听雨打芭蕉,旁人怎么明白我们夫妻之乐?”

    赌书消得泼茶香。宋子玉亦觉得很美。

    方始影一个踉跄,被石子绊倒,摔进了淤泥里,心尖儿阵扎一般疼起来。

    她终究是亏欠子玉良多。

    “始影,你怎么在这儿?”那个人清润的声音却就那么猝不及防地响起了,在她还有些狼狈的时刻。

    方始影抬头,看到他被淋得浑身湿透,那一刻也竟没顾上自己的处境,不假思索地道:“我来给你……送伞。”

    后头两字又是慢慢吐出了,她难为情极了,送伞的人弄成这般,还叫被接的人担心。

    宋子玉却轻柔地揽起她,嗓音带着一丝雨天里特有的低沉:“摔疼了么?”

    方始影摇头:“不疼。”

    宋子玉又来握她的手,她却缩了缩,小声道:“手脏。”

    宋子玉道:“无事。”又取出手帕,那帕子被雨淋湿了,他拧干了才细致地为她拭去泥土,对她笑道,“干净了。”

    方始影像孩子一般被他照顾着,身上冷飕飕的,脸却烫得厉害。

    擦净了,宋子玉却不松手,万分自然地拉住了她的手,半揽半扶地带着她往回走。

    他的手很温暖,握得不紧不松,刚好是叫方始影抽不出的力度。

    方始影跟着他走,又沉默了,只心脏不听话地乱跳,比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还要清晰。

    “始影,”他的声音蓦地响起,方始影心拍顿停。雨声嘈嘈切切里,方始影听见他说,“你来接我,我真欢喜。”

    水雾弥漫的夜里,湿润得叫人眼睛发凉,方始影却奇异地感到一股热流在心底流淌。

    原来,她能够令他感到快乐。

    方始影再看向那镜子,颊边红晕慢慢散了,只是眼神变得柔和至极。

    拿起梳子,她梳理着一头长发,又想着他是否睡足。明明昨夜那么晚才歇下,今日还起早去为她捧回荷花。

    梳子不小心扎到后颈,那点疼痛立刻将她从旖旎情思中拽回。拨开云发,铜镜照出一片丑陋的伤疤,方始影轻轻地搁下梳子,垂眸不去看了。

    这一日,宋子玉依旧要去学堂为孩子们讲学,方始影便陪着年纪尚轻些的孩子们玩耍。

    这些几岁的孩子尚未开蒙,只在学堂里学些绘画知识,跟着大孩子们咿咿呀呀地诵读经书。正经的学子们认真开学时,这些小孩儿便散做一街,活泼泼地闹开了。

    方始影待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不觉也带上一丝恬静笑容。

    这个村庄,还有着无数的可能,还能迎来下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那个残酷的冬天里所发生的一切,还不能够将希望割断,不能阻止未来的生长。

    她在此处,在孩子们身上,也看到自己的将来。

    风把她的长发吹起,那伤疤遮也遮不住,又暴露在空气中。方始影心头隐痛,却不再像最初那么脆弱了。

    有个小孩子淘气地绕着她跑过一圈,正要跑远,却跑丢了鞋子。

    方始影无奈地笑了,蹲下身,捡起鞋子,搂住小孩儿为他穿鞋。

    那小孩子却一下子抱住她的脖子,忽地笑出了声,惊喜地道:“我找到啦!”

    方始影温言细语:“找到什么了?”

    “梅花!”小孩子笑嘻嘻地戳上她后颈的被烧伤的疤痕,“在这儿!”

    方始影浑身一僵,甚为急促地缩住了脖子,那地方太丑陋了,她不愿意叫孩子看到。

    小孩儿却没意识到她的反常,还一个劲儿地高兴着:“宋先生教我们画梅花的时候说他日日都看见梅花,所以才能画得好。”

    他撅起嘴:“我还说这季节哪儿来的梅花呢!原来是这儿。”

    在方始影诧异的目光里,小孩儿活灵活现地学着子玉的模样,道:“那是很美很美的花儿,热烈盛放在最动人的地方。”

    他抱着方始影,又凑上去看,像只猫儿一般蹭来蹭去,还在自顾自地欢喜:“宋先生真的没骗人。”

    孩子的话天真无邪,惹人发笑。可夏日晴空下,方始影却蓦地红了眼眶。

    原来,她视为耻辱和罪责的痕迹,被那个人当做美丽得她想也不敢想的梅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