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赋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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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清醒梦 其九

    纪城大学的初夏新闻有二。

    其一主角是位代课老师,其二是名学生,要说这二人的共同点,大约就是:程咬金。

    一入夏,便离期末不远了。眼看这学期就要无波无浪地旱过去,天公突然作美,两位程姓人士自天际杀出,各骑一头龙,领着二路洪水冲进了纪城大学。一时间风雨交加雷鸣闪电,变天的变天,水淹的水淹,两股势力各不相让,搅得纪城大学红光满面重获新生,举校狂欢普天同庆——所谓有八卦的地方就有生气。感谢二位程姓仙子,两碗八卦水,养活八方人。

    说不清谁先谁后,但对于数学系6666班,率先撩浪的自然是空降该班的复学仔。当时还是五月末,该班班长江途风提前一天得知消息,立马将有关复学仔的消息发进班级群:男,因病休学三年,明日复学,空降本班,其他未知。根据这可怜的信息碎片,大家拼出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怕是又要来个病恹恹的大叔噢!

    纪城大学数学系6666班,人称“地狱班”,其班导为“撒旦”,学生为“恶魔们”。据说排出这个魔鬼编号纯属巧合,但“巧合”本身就是一种特别启示,所以该班——含蓄说是“玄”,直白说就是“邪”。去年秋季入学以来,地狱班的撒旦班导已经换了三个。虽说各有其因,但三代撒旦留给诸位同学的最后印象无一例外,都是病恹恹的大叔。至于第四任,没错!第四任也是个病壳子:驼背、眯眯眼、咳嗽机,有气无力代言人,谁见谁就跟着困。正当各位恶魔们开始怀疑第四任快不行的时候,新的复学恶魔横空出世,披着病大叔的阴影,黯然登场——维持不过半天,恶魔众连个脸都没瞅着,其又因病遣送回家了。人心惶惶,地狱班为数不多的女生还转走了两个,但是,一周后,当复学仔真的复学后,她们就后悔了。

    八卦之水天上来,数学系复学仔的小水花小范围开过,哲学系新鲜出炉的代课老师跟着撩了一波大浪头。纪大哲学系有位铁面教授,其名叶渊,人见人惧,无人敢惹,该教授三年前收了位“关门弟子”,被各路人士尊称为“勇士”。叶渊喜披白大褂,勇士一来,哲学系又多了位白衣大侠。这位新大侠比他老大还低调,不仅从没穿过常服,还自带口罩,厚眼镜,长刘海,谁都没完整见过他的脸。是以后来引起大风浪的,就是这位勇士的脸了。

    传闻勇士是在选修课上露的脸。

    纪城大学的选修课种目丰富,可算作一大特色。这特色是与纪大的建筑风格并进的。据说手握纪大生死权的那几位别的不爱,就爱到处盖小礼堂,风格上迥异,视觉上跳跃,哥特、巴洛克、洛可可,古典的、田园的、新概念的,从上空望去,一座座小礼堂如精致收藏品般陈列在园,围绕着主校区分布。礼堂多得用不完,那就再开一点大课吧,纪大丰富的选修科目至此而来。

    代课这种事,勇士同学是从不出山的。所以,当白大褂和口罩组合出现在讲台上时,在场诸位(百无聊赖的)学子是新鲜且猎奇的。可惜勇士只赏给大家“自习”二字,还是隔着口罩那种闷闷的声音。破选修课还能自习?有的无聊人想走,有的猎奇党则悄悄干起了举报操作。五分钟后,勇士出去接了个电话。五分钟后,勇士同志带来的八卦、惊喜、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席卷了整个纪大。

    勇士同学很高,那么他的步伐就可以迈很大,走路带起的风也要比旁人更猛。当时是这样的:勇士同学挂了电话,重新进教室,目不斜视,行走生风,衣摆像扬起的燕尾,一边走一边往上捋袖子,以至于坐在前排的全体女性的头部,跟着他的行动轨迹画了半个圆。关于勇士同学走路的风姿到底如何,可以用他揭开面具前收到的情书作证,确是可以打动人的。

    当时,勇士同学在讲台中央站好,微微抬头,取下了口罩。阶梯型教室,站在讲台,便是焦点,如果有气势,可以做导师,如果干蠢事,可以做猴子。勇士同学刚露个下巴,全场就安静了,可以感到氧气充盈了起来,因为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可见勇士并不是猴子。

    勇士的第二个动作,是处理他的刘海。他将五指插进发丝,往上梳了又梳,因为一直无法固定,就把眼镜推了上去——这下二氧化碳也不多了,因为有一半人在勇士露出脸的那一瞬,停止了呼吸。

    “看来有些爱学习的好学生想让我给你们上课。”勇士动了动形状优美的唇,不轻不重地说到。大家都知道,他只是勾起嘴角,并没有笑,他的眼睛是弯下来了,但不代表他情绪很好,他的脸使人移不开眼,但无人敢靠近——他的眼眸很黑很深,像一名离世很远的观星者,只望见宇宙。

    他是眉目含情的冷血动物。

    “这种学习精神让我很感动,”他扫了在场所有的木头人一眼,双臂撑开:“所以,本学期,你们这门课就全权归我了。而为了答谢你们这份好学心,我将会对你们的学分,负责到底。”

    应该是噩耗,可是大部分学生的脸上现出了喜色。

    “老、老师,”第一排有个女生颤颤巍巍举手道:“您……您贵姓?”

    “我姓甘。”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再回头,喜色如火种般燎了整座小礼堂,人群如一锅熟粥,发出噗噗的声音,喜色烧得旺旺的,热粥翻滚着沸腾着,碰撞出兴奋的议论,有讶异、有怀疑、有欣喜、有嘲讽、各种神情,各种声音。

    “真的是他!”

    “不是说他被那个了吗!”

    “流氓头子把他放出来了?不对,他三年前就来了!”

    “所以老铁果然跟流氓头子有关系……少惹为妙。”

    “果真平民惹?现在出山是要来一发王子复仇记?嘿嘿嘿。”

    “我说,重点难道不是——这家伙也太帅了吧我的妈!”

    “如果真的是本人,那么重点难道不是他跟你我一样大而他是老师我们是学生吗?”

    “你们真是的,只要是关于这位的,有什么不是重点吗?!”

    这些人,要么面露严肃,正襟危坐;要么互相小声嘀咕,看着讲台的视线变得意味深长;要么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相视一笑,朝着讲台方向露出慈爱的微笑。

    种种奇观,不禁使甘栾怀疑,他刚刚不是拿粉笔写了个名字,而是拿粉笔跳了个舞。

    “那个,老师,您这样还看得清楚吗?”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大家找来找去,没寻出声音来源。

    “平光镜而已。”甘栾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发绳,给他的长刘海扎了个朝后的小揪揪——还是这样习惯点——手法娴熟,态度慵懒,侠痞之气浩然如风,吹得人产生错觉:这不是课堂,是江湖——全场观众目瞪口呆,纷纷弯腰捡下巴。

    下巴珍贵,一天掉一次足矣,而地狱班班长今天走邪运,不得不掉了两次。

    江途风第二个下巴掉给了他们班的复学仔。

    自我介绍及点名闹剧谢幕后,严格如甘老师,第一堂课就布置了课堂小测,众人正抓耳挠腮在纸上耕耘,某人电话响了。江途风没当回事,甚至凉飕飕地想到:品味不错,还是钢琴曲呢,就怕手机命不长矣。按理说低调保小命,这个时候应该立马掐了电话然后向老师说对不起,解释解释,还能活命。这电话主不仅不识相,还变本加厉:他接电话啦!还很大声!

    “喂,哥?呃……是的,我在上课。”尾音翘翘的,令人想到弯弯上翘的猫尾巴。是一种猫性很浓的鼻音。

    你还知道你在上课啊!抬头的江途风内心咆哮:不对,这个口罩,这套衣服,这个侧影!还有这头耀眼的渐!变!发!这不是咱班的复学仔吗!为什么!这个消失了一周的家伙!还没来咱班报到!就出现在大课上了啊啊啊喂!

    江途风捡下巴去了,再起身时,他们班不羁放纵的复学仔正在给冷脸甘老师递手机:“老师,我哥请你接电话。”

    你是外星人吗!江途风化身江途疯,在崩溃边缘不停地抓头发。你上课不关铃声就算了,大声接电话也算了,你还要明显生气的老师跟你一起接电话,你是怕这些骚操作不够作死自己吗?

    这是江途风第一次意识到“复学仔有毒”这件事,一个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断鞭打他的,可怕事实。

    铃声响的时候,甘栾福至心灵,一眼就抓到那颗渐变头,看着那家伙自在地掏手机接电话,然后瞪大眼到处找他。甘栾上了几层阶梯,直接站到那颗渐变头面前,准备没收手机,然而这货自己把手机递过来了:“老师,我哥请你接电话。”

    怎么感觉接不接过来都很没面子!虽然甘栾内心在咆哮,但面上端得严肃,可以看到不少人都吓得瑟瑟发抖——除了那颗狂妄的渐变头。突然很想扯下这渐变头的死兔子口罩,然后永远记住这家伙的脸,记一辈子,纪城无情第一人并且记仇第一深的甘栾如此想到。

    通话计时仍跳动着,甘栾的视线从手机上挪开,冷冷道:“我就当你自动上交了。”他决定接了手机就没收,再转交给这皮孩的班导处理——谁会真的接这个电话啊!莫名其妙!有病才接!

    只是——只是叶靖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甘栾,是我。”

    很想克制,但下意识就把听筒提到耳边了:“嗯。”

    众人:“诶——?”

    “安静。”甘栾深深看了一眼几乎看不到脸的渐变头,扫过那货的兔子口罩时,还嫌弃地“啧”了一声,最后,他巡视一周,用视线杀灭噪音,转身往下走,“你说。”

    “你猜我想说什么。”

    甘栾深吸一口气,捏了捏鼻梁:“……”你叶靖永远是你叶靖……甘栾想:我要是能修超能力,第一个就要学隔空杀人。

    他对电话说你等一等,然后告诉渐变头:“下课后,请你把所有人的答题纸都收齐,再交到我办公室。我跟……”他卡了一下,又扬扬手机:“……要聊一聊,到时你再顺便拿走你的手机。”说着不理任何,出了门。

    甘栾今天教课的地方是巴洛克风格的小礼堂,乳白色墙面配黄金描边的富丽花纹,一直延伸到拱形顶,二层高的廊柱每米一隔,直通穹顶,阳光透过高大的拱形窗斜斜注入,照得黑白地砖像浸在水里。空无一人的长廊、断断续续的阳光、细微可辨的尘埃、光滑如水的地砖、黑白的无限延伸、脚步声、隐约的回声,它们交织与共鸣,奏出令人穿越的迷魂曲。

    这走廊又高又深又扭曲,各种岔口楼梯看着都差不多,花里胡哨的,迷了人眼,甘栾走着走着发现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也回不了头,于是随便找个有树荫的窗台坐了,干正事:打电话。

    “行了,你有什么事。”

    “嗯……”叶靖想了想,“我这里有个故事,由你选择听或者不听。”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有点闷,甘栾起身把一排的窗都推开了,凉风吹进来,携着草木香,和稀碎的日光一起,渐绿渐白,融为一抹帘幕,在其中,如同枝叶生长般,清新的藤蔓绕了满身。“我就挂了。”他情愿干坐着、在这里吹凉风,也不想跟神经病通话。

    “你还好吗?”

    “普通。”普通活着,如同一辆看得见终点的农耕车,由由上至下的齿轮牵动着,在划定的界限里,整齐地碾过去,晨曦黄昏,日复一日。

    又是一阵风。沙沙的树叶声忽近忽远,甘栾忽然说:“好香。”

    “哈哈,午饭香?”

    “不是,是树。”他看着窗外:“是香樟。”

    “是……香樟啊。”叶靖低低的声音,上一秒还循绕耳边,下一秒,突然就远了。

    “香樟,”在树下,在绿叶间,有个人仰着头:“这是香樟吗?”

    甘栾一手抱紧树干,一手拨开树叶,在枝蔓横生的间隙里,寻见了叶靖当初那张在树下张望的脸。

    他状态很差。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几天了?没关系,只要不出门,谁都满意。拉上遮光帘,不开灯,只有烛光偶尔晃一晃,抖出几缕青烟。他盯着烛火,神色痴痴,过了一会,他将手指伸进融化的蜡液中搅了搅,烛光挣扎着,忽明忽暗,映到他无波无澜的脸,却照不进他的眼。然后烛火灭了,是一瞬的破灭,就像他的眼吞噬了光。

    方法有很多,但每一种都不合适。他想。还有,怎么不烫呢?也不疼。糖呢。还有吗?

    凭着感觉,他去翻抽屉,一路踩到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每一个都发出一声尖叫,吵死了。抽屉里也没有——所有抽屉都没有,全是空袋子空盒子。废物。“砰!”地一声,身后的门尖叫了,门外的光漏了进来,满屋子的糖纸都在发光,甘栾回过头,看到有人踹开了门。

    他皱眉道:“你就这么进来没关系?”

    “所以我时间紧迫。”叶靖扔给他一个大袋子,顺手打开灯,在沙发上坐了,“啧啧”两声。

    甘栾不理他,打开纸袋找到他的糖,一颗接一颗地拆了吃,又去灌了一杯水,才问:“你怎么还不走。”

    “你有答案了吗?我觉得只要达到目的,怎么做都可以。我不知道你在犹豫什么。”

    “边优。”甘栾忽然说:“让边优带他出来吧。”

    “甘栾,”叶靖的声音又回到耳边了:“你还在吗,甘栾?”

    眼前的景象重重叠叠,又是厚重的窗帘,又是深深的长廊,又是昏黄的光,又是白日,是绿荫还是烛夜,黑白地砖或者毛毯,相融难辨。窗外伸进来无数枝叶,不停地生长、盘旋,氤氲的雾气迷了人眼,终于,在枝蔓横生的尽头,现出了一张——兔子脸。

    兔子脸是口罩,来人顶着浅棕至淡金的渐变头发,双手捧着一沓纸,在原地东张西望一番,看到甘栾,便径直过来了。自那颗渐变头出现,交叠的画面便开始散去,真实逐现。坐时不大明显,现在看来,长廊尽头的渐变头身量意外显得修长,似乎几步就到近前了。兔子口罩仍在,只是风吹开了他的额发,使他显出眉眼。那是——

    眼角微红的下垂眼。

    香樟的香气愈发浓郁,风声大了起来,甘栾看到兔子嘴动了动,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见。然后,渐变头低了下来,来人改为单手托纸,另一手摘下了口罩。后来想起这时,兔子嘴说的应该是“好香”吧。

    在距离甘栾几步远的地方,忽然猛烈的风卷起了来人怀里的那沓纸,它们一张张四散着飞起,朝着甘栾纷至沓来,如同白鸽。

    在群鸽的羽翼间,他们互相望进对方的眼。甘栾:“甘……”只一瞬,渐变头“啊”了一声,仰起头,把纸沓纳入怀中,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抓到几张乱飞的纸,甘栾回过神,也跟着跳下窗台,先关窗挡风,再帮忙收集四处掉落的纸页。

    他们相遇在最后一页,甘栾先一步伸手,他看到那张纸上,劲秀的字体写着一段话,他只看到最后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