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昌灭国那日,正是穆天降九岁生辰。
天家子弟无童年,穆天降母妃亦是受帝君厌弃,竟连诞下麟儿之时,亦未能得天子顾。
宫廷深深,人人有心计,惯会捧高踩低。叫穆天降小小年纪,就已遍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穆天降六岁之时,依例入太学监,与母妃分离。那玄昌天子生养众,单是与穆天降同龄的王子公主,就有六、七个之,故而不得宠如穆天降者,竟是自出生至今,亦未曾得见天颜。
穆天降亦不如何自苦,只每日勤奋苦读诗书、修习武艺,又得贴身侍卫林颂照顾,只愿早日成年,做出些事业,方才好叫母妃过得轻松些许。
只是他这等小小心愿,亦未能成真。
穆天降八岁那年,玄昌朝四周乱象已起,那公冶族自恃真龙后裔,在大渊起兵,军队势如破竹。
玄昌王朝之中兵荒马乱,人人自危,谁还顾得上后宫名失宠的妃嫔?
故而母妃沉疴难愈时,穆天降跪在天子议政的朝阳殿外,祈求父皇网开面,允他入宫见母妃面。
只是那时玄昌帝军才吃败仗,皇帝腔怒火,无人敢拿这点小事烦扰于他。
穆天降在殿外跪了两天两夜,所等到的,不过是母妃的死讯。
那日天色晦暗,傍晚下起雨来。深秋阴雨,冰冷刺骨。穆天降小小孩童,哪里受得住,被林颂抱回太学监当晚便高烧昏迷。亦是林颂衣不解带,整夜看护于他。
若是没了林颂,只怕那场昏迷便会要了穆天降小命。
待穆天降醒转之时,生他养他,温柔清丽的母妃,却似这片宫廷深海中颗水泡,无声无息消失,竟似无人知晓般。
穆天降亦是自此始,对玄昌王室,再无半分眷恋。与他相依为命者,不过个林颂而已。
不过年时光,公冶大军已破城而入,斩杀穆王朝天子,玄昌灭,庆隆立,王都烈焰,宛若修罗地狱里的恶鬼肆虐大地,将王宫妃嫔,尽皆吞噬。
那时林颂亦不过十九岁,只因穆天降惯不受宠,在太学监中所住之地亦是偏僻冷清,却叫破城的叛军轻忽了过去。林颂背负穆天降逃出宫外,又换了平民服饰,伪装成舅甥二人,混入难民当中,竟路逃亡出玄昌国境。
那庆隆开国皇帝亦是杀伐决断,心狠手辣之辈,为斩草除根,誓要灭尽穆王室最后丝真龙血脉,竟将宫中尸首清点对照,就连出生低微、不受宠的王孙贵族也尽皆斩杀。
穆天降亦是被全朝通缉,林颂只得带他路逃亡,个中苦楚,言难尽。
最后是穿过妖界,混入魔界之中。
晃,便是八年。
穆天降如今十七,历经风霜,却显出比少年人为沉稳的气势。
他此刻身短j□j衣,头发高高竖起,正立于漆黑山崖之下,手中柄鬼头大砍刀,乃是夺自欲杀他的某名魔修。这少年生得容貌俊美,眼神却毫无生气,犹若打量死物般,落在前方头足有两人高的独角白犀身上。
那白犀亦是狡猾,张口声怒吼,便趁震慑人心时吐出几道闪电,往那少年袭去。
穆天降眼神虽冷,行动却是利落,犹若大鹏展翅般飞身跃起,牢牢踩在岩壁之上,那几道闪电便打在他脚下,竟将坚硬岩块击碎,飞溅出无数火花石屑。
而后少年在空中宛若鹞子翻身,华丽优雅,轻巧落在白犀后背,反手刀,在后颈上砍出道深长血痕。
带紫气的血水宛若瀑布般,淋了少年半身,将他张玉白俊颜,染得犹若修罗夜叉般煞气腾腾。
穆天降并不闪躲,任那血瀑喷淋而下,只稳稳屈膝,踩在白犀后背,又紧握犀角,任那白犀雷霆万钧地往山壁狠狠撞去,惊天动地嘶吼不已,竟似连这片地面亦随之震动起来。
穆天降岿然不动,再度挥刀,狠狠砍在白犀颈侧,手起刀落,招招狠辣。血雨肉沫随白犀奔跑的劲风,点点落在他脸颊和衣衫之上。
那白犀又痛又恼,却无论如何奔跑也甩不开这附骨之蛆,终究力竭,又往前挪动两步,气喘如牛,最终轰然倒地。
穆天降方才落地,见那鬼头大刀已然砍得刀刃卷起,便随手扔了,又自小腿裹腿中拔出柄匕首,开始将这白犀扒皮剔骨,又割下珍贵犀角,待他日入魔修市集之中,还可换些药材衣物。
正忙碌之时,却见山崖顶上跳下条修长人影来。
却是个神色温和的青年,不过二十七八年纪,黑眸宛若温泉中的珍珠,视线落在穆天降身上时,和暖犹若春阳。
穆天降见林颂归来,将匕首往白犀肉上插,也不管自己身血腥,就往那青年身上扑去,林颂赶忙扔了手中包袱,双手接住,却仍是连连后退几步,方才稳住身形,环抱着几欲与他同高的少年,面抚摸穆天降头顶,面温润笑道:“不过半月未见,你又长高了。”
穆天降却放肆揉他腰侧,道:“不过半月未见,你却又瘦了。”
林颂来去匆匆,将他二人这几月积攒的魔兽皮革骨骸,带去附近市集里交换些财物,既防备魔修突袭,又需掩藏行迹,委实是有些辛苦。
他只当穆天降小孩心性,虽觉他有些过分亲昵,却也不甚在意,只是腰侧被揉得敏感发痒,便笑着把少年手腕拉开,自储物囊中取出柄乌金色的长剑,递给穆天降道:“此剑乃融玄金与寒铁所造,坚固异常,又可融灵力,结丹之后亦可使用。”
穆天降接过长剑,沉甸甸的沁凉手感,顿时叫他爱不释手,紧握剑柄,又以灵力灌注之,那乌金剑身顿时光芒四射,暴涨出湛紫色剑气来。
顿时头顶传来锐利金属折断之声同某人大喝:“小心!”
他已落入那人怀中,温暖坚实,却如记忆,不曾有分毫改变。
只是抬头,却对上林方生阴沉脸色,额头上亦是被重重敲了下,顿时火烧火燎,疼痛起来。
他那双生的弟弟陈明亦是脸色惨白,手中握着半截断剑。
方才若非林方生及时拦下,只怕陈明那剑就已斩上头顶,如今他不过筑基修为,天灵若破,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活了。
林方生见他仍在怔愣,是怒从心头起,冷道:“陈天,这几日你神思恍惚,全然不用心练剑,倒是为何?”
陈天心道,你整日在本座面前以传授之名,行勾引之实,却叫本座如何用心练剑。
面上却是不敢表露半分,只是乖巧低头道:“弟子知错。”
这却有些冤枉,林方生虽知晓这二人转世,只是这陈天陈明,与昔日通天圣主、庆隆天子,全无半分相似,故而只将这二人当作寻常弟子对待,何况这二人如今不过年方十四,正是懵懂年少,林方生何曾想到,陈天会生出旁的心思?
此时见他乖巧认错,方才消了些气,又道:“既如此,为师罚你去百戮堂思过三日,服也不服?”
陈天见他故作严厉,少年老成,摆足了师长威风,不由心痒难耐,却无奈如今年少体弱,权且由他嚣张,仍是肃容行礼道:“弟子自然是服的。”
林方生又冷哼道:“孺子可教,那便去罢,晚膳也免了。”
陈明不忍,在旁恭顺道:“师父,哥哥如今年少体弱,只怕挨不住饿。”
林方生脸色沉,却仍是改口道:“晚膳你与他送去。”
之后又吩咐句:“你二人留在此地,各自挥剑千次后方可回去。”
如此吩咐后,方才将他二人留在归剑峰,自行去了黄琰堂,与众长老议事。
归剑峰乃林方生结婴之后,由门中分配的居所,距离淬剑峰及师兄如今所居的炼剑峰不远,如今只得林方生同两名徒弟居住。
陈氏兄弟目送林方生离去之后,对视笑,俱都遵从师命,在归剑峰后山空地上,板眼挥起剑来。
这般岁月平和,与世无争的日子,过就是五年。
陈天忆起他身为穆天降之时,千年岁月,虽高踞圣主之位,睥睨苍生,却不及这短短十九年过得快活。
身为陈昌嫡长子,上有严父慈母,下有弟妹成群,每逢新年,林方生亦会送他兄弟二人回镇国将军府与家人团聚,享天伦之乐。
而身为万剑门掌门亲传脉,陈天亦是受尽关爱崇敬。
却叫他封冻伤口,在回温之中,深切疼痛起来。
林颂所赠那把玄金寒铁剑,早在他夺轮回盘,唤回林颂魂魄之时,与二人因缘同做了祭品,而现如今,林颂不复存世,穆天降,亦是不在了。
唯有林方生同陈天而已。
陈天视线偏转,落在旁,不由暗自皱眉,只怕,还要算上陈明。
这少年与双生兄弟坐在房中,暗自纠结时,已听见院外奉剑童子道:“恭迎长老回峰。”
而后便是林方生那热烈温暖的火属剑气传入院中。
林方生这次自北溟海回来,竟是停留足足两月方才折返。
才入院中,就见两个徒弟已恭恭敬敬候在门口道:“恭迎师父回峰,这次去得当真久了些。”
林方生这去两个月,正是司华钧突破九阶之时,这进阶,是龙精虎猛,颠鸾倒凤,拖着他缠绵床榻,贪欢享乐,竟连时日都忘了。若非安海有要事禀报,打断二人,恐怕林方生至今尚不得回转。
故而听这二人提,竟有几分心虚起来。
只得随意应了声,径直回了厢房。
陈天陈明亦是猜到几分,如今却在对方脸上看见决绝之色,遣走童子,又反锁院门后,亦是跟随林方生进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