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日头过了最高的那个点,慢慢开始偏西,夏明朗动作流畅地剥完只兔子扔给别人去洗,耳朵里忽然跳,沙沙的电流声响起,伴着嘶哑的沉重的喉音:“n2,请求退出。”
夏明朗心脏顿下拍,哑着嗓子问道:“陆臻?”
沉默良久,声音竟然又弱下去了些,游丝似的微弱:“队长,我是陆臻,救我!”
夏明朗茫然地起来,忽然发现自己有点不辨方向,郑楷匆忙走过来拉他,夏明朗着急地问他:“我没听错吧,是陆臻?”
“没错,是他!”
郑楷拉着他往直升机跑,驾驶员已经到位,正在发动飞机。
陆臻是个对问题设想很周到的人,他甚至对于退出这件事都做了很周到的控制。他给自己找了个河边的空旷地带,虽然后来夏明朗知道他去河边不光是为了让他们好找些,还有重要的理由。不过像这样,信号烟幕弹插在河边的乱石里的确方便了他们在第时间锁定他的位置。
夏明朗在机舱门口往下看,陆臻靠在块石头上,清亮的河水从他手边流过,带走片血痕。
空间太小不方便降落,武直的师傅找了个适合的角度在空中悬停,夏明朗拉着绳子跳了出去,粗糙的绳索在掌心滑动,好像着了火似的疼,他这才意识到他没有戴手套。
夏明朗先落地,跑了两步忽然停住,郑楷从他身边冲过去,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他眼,蹲到陆臻面前检查他的状况。
“还,还活着吗?”夏明朗结结巴巴地问。
“废话!”郑楷把人抱过来,心想有见过死人还能吐血的吗?
夏明朗深吸了口气,手指按上他的颈动脉,陆臻忽然睁开眼睛看着他,夏明朗心口凉,像是被发子弹击中胸口,灵魂飘走,句话都说不出来。
“先上去!”郑楷推了他把。
夏明朗反应过来,说道:“我先上,拉你上去。”
直升机上已经扔了软梯下来,夏明朗用背包绳把陆臻绑到郑楷背上,自己先爬上去,再把另外两个拉进舱门,直升机马上调头飞去医院。
“队长……”陆臻的声音极轻,几乎是气流,夏明朗靠过去握住他的手,掌心片湿腻,全是血。
陆臻努力睁开眼睛,喉节滑动个不停,像是努力在吞咽着什么,他的声音低哑:“我的胃很痛,应该是消化道出血……”说话间,嘴里又有血漫出来,陆臻被呛到,低声咳嗽。
“够了,行了,别说话!”夏明朗急忙按住他。
“不行!”陆臻声音提,眼神炽热而急切,“我应该是食物中毒,口袋里,口袋里有收集的样品,不过可能不全……我怕撑不到医院,你记得告诉医生。定要救我,我不想死……”
陆臻固执地低语,粘稠的血沫从唇齿间漫溢出来:“我不能这样死……”
“好好,我知道,你不会死,有我在,不会让你死!”
夏明朗看着他的眼睛,觉得自己简直语无伦次,可是陆臻居然就这样被说服了,嘴角微微翘了下,慢慢合上眼睛。
只是胃出血而已,上消化道出血。夏明朗不停地安慰自己:看着很可怕,其实也不过是胃出血而已,不会有事的,不会死人,只是看着可怕。
“明朗?我来抱吧?”郑楷看到他的手指全绞在起,骨节发白,好像随时能拗断掉。
夏明朗忽然抬起头看他,瞬间的目光,黑到至深的幽明,杀气腾腾,郑楷吃了惊:“明朗!?”
夏明朗用力闭下眼,低声道:“我来就可以了。”
医院离得不算近,上次夏明朗就觉得慢,这次是慢得不可思议,慢到他几乎想把飞机上的螺旋桨拆下来顶在头上自己飞着走,甩开这么大个铁盒子应该会快得吧!可是,连时间都变慢了要怎么办呢?他从两分钟看次表,飞快地变成了半分钟看次表,腕表大概是坏掉了,数字居然动不动。
陆臻很安静,肌肉在轻微地抽搐,表达着它们的痛苦与不满,鲜血不停地从嘴里溢出来,混杂着消化液和胆汁变得粘稠而含混,夏明朗不停地帮他把嘴边的血迹抹掉,不能放平,不能呛血,如果血液流进肺里,后果加不堪设想。
夏明朗忍了再忍,只觉得连指尖都开始抽痛,他微微抬眼看着郑楷,终于偏过头把嘴唇印上陆臻的额角,触感咸涩,全是汗。
郑楷悄无声息地转过头,连余光都不往那边飘。
夏明朗低头去看陆臻的脸,苍白的,漆黑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起伏而颤动,像墨做的蝶,飞越沧海,振翅前行,漫延的鲜血把胸前的迷彩服染透,印迹斑驳。夏明朗听到自己的心跳缓慢而沉重,随着陆臻的呼吸起伏,心痛的滋味,与别的队员受伤时完全不同的那种痛,血肉成泥的纠结。这个名叫陆臻的家伙是他的心病,但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已经病得那么重。
人送到医院的时候担架床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夏明朗路随着狂奔,边把情况告诉医生,最后轰的声,那个人被推进手术室,红灯亮起,生死再不由他掌握。
“你留在这里陪他?”郑楷和他商量。
夏明朗权衡了下,干脆利落地下达命令:“好,我留在这里,你回去整队,尽快把陈默也送过来,他的脚不能拖。”
郑楷点点头,大步离开。
夏明朗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转角,忽然觉得身上空,坐到墙边的椅子上,开始沉默地等待。
他不喜欢等待,非常地不喜欢,他可以潜伏,但其实,那不是等待,那是随时随地的观察,随时随地的进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漫长的,完全不由他控制的,结果未知的等待。他不会去设想,如果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是具尸体他会怎么样,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不接受。
他这生,与阎王抢命,与死神**,第次,发现还有无法去面对的现实。
他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他想把陆臻踢走,什么理由都好,去哪里都好,不要留下来,他可以死千次,但陆臻不可以,就这么简单。
夏明朗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那双清明透亮的眼睛,专注到几乎固执的:我不能这样死!!
是的,是的,夏明朗苦笑。
你不能这样死,我知道,所以,你也不会这样走,我知道!
陆臻,这真的是我最大的妥协了,我会给你,你想要的切,除了那些不必要的伤害!
红灯闪灭,夏明朗看到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神色平和,顿时如释重负。
“没事吧?”夏明朗问道。
“还好,他很机灵,马上给自己洗了胃,所以中毒不算很深,休养段时间就没事了。”医生把口罩摘下来,“不过他的胃受到很大的损伤,具体的我们会在出院之前做个确诊,看是不是必须长期吃药来做调理。”
“好的。”夏明朗伸手与他相握,“谢谢。”
“话说,夏队长,还是第次看到你等在这儿呢,每次都是把人扔就走了。”大概是病人脱危自己心里也开心,医生开起了玩笑。
夏明朗笑道:“因为这次是尾声了。”
“哦……”医生像是有些失望似的,“我还以为那是个特别重要的兵呢,这么年青的少校。”
“不,”夏明朗非常认真地看着他,“我的每个队员对我都很重要。”
所以他不光是我特别重要的兵,他还是我特别重要的人。
唔,医生有些尴尬,说道:“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
“随时都可以,等他转好病房。”医生笑了笑,转身离开。
病房里很安静,陆臻还失陷在半昏迷中没有醒过来,脸色苍白,像张纸,随时都会飘散。
黄昏日落,夏明朗看到窗外像失了火样的红,晚饭时刻,外面有吵闹的人声,他坐在陆臻床边,那个人很近,却又远得不可思议,于是心里空了块,像是被烟头烧灼的纸页,焦枯着,带着疼痛的空洞扩散开来。
夏明朗起身到窗边看了会风景,然后把窗子和窗帘全合好,走到门边,开门看到走廊里空荡无人,于是把房门锁牢。
好了,现在这样比较好,个密闭的空间,他与他两个人。
夏明朗在床边了会,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把自己移到床上,隔着被子拥抱,鼻子贴在陆臻的脸侧,深深呼吸。然而当他睁开眼睛,却发现陆臻已经醒了,睁着眼睛看着他,动不动。
因为发烧的缘故陆臻的眼球上蒙着层水膜,漆黑的瞳孔明亮光滑,像面镜子清晰地映出夏明朗的脸,而眼神却是恍惚的。
“不要动,也别说话!”夏明朗低声道,声音缓缓流转,陆臻合上眼睛,看到金色的细砂砾在指间流过。
徐知着收队后跟着陈默起去了医院,问到陆臻的病房却发现开不了门,用力拍了两下正想找护士,房门却从里面哗的下打开了,夏明朗迎着光在他面前,房间里片昏暗。
“你来了?”
徐知着点头,咽了口唾液,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话。
“也好,那我先回去了,好好照顾他。”夏明朗侧身从他身边走过。
“啊!”徐知着张口,愣愣地看着他就这么消失。
“臻儿?小臻子……”徐知着忽然扑到陆臻床边,陆臻皱着眉头挺无奈似的瞧着他。
“哎,你说,咱们队长有没有可能也对你有点儿意思?”
陆臻看着天花板,轻声说道:“别乱猜。”
冬夜,肃杀而萧寒,单层迷彩贴在身上,有点冷。
这间医院年代久远,楼梯道里光线斑驳,冬天的爬山虎掉尽了叶子,枯茎贴在大幅的玻璃窗上,像黑色的裂纹,把外面路灯的光线割得支离破碎,夏明朗沿着这些破碎的阴影级级走下去。
走出大门的时候股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大脑顿时清醒。
他忍不住抬头往上看,找到那个窗子,徐知着已经把窗帘拉开了,窗子里透出明亮的光。
可怕的冬训之后,就要过年了,基地的气氛非常欢腾,张弛,文武之道,严头最热爱的驭人之术。不过今年的新年特别的欢腾,因为美丽的郑家娘子来军区探班,虽然麒麟基地不让进,不过挡不住那帮小伙子们去军区看美人,郑家娘子是哈尔滨人,身上有八分之俄罗斯血统,精华俱现,生得高挑貌美,皮肤白净。
小伙子们看完之后个个神魂颠倒,成天在家里狼嚎不止,见天的请郑楷去军区吃饭,只盼着搭上嫂子起,饱饱眼福,并且连人家大姑家表哥那读高中的孙女儿,也都订下了主,常滨说:他完全不介意等待小美人慢慢长大,完全不介意!
临近年节,整个军区的气氛都比较轻松活跃,美女军嫂的大名传开来,让严头觉得自己倍儿有面子,那可不,自己手底下的男人个顶个的能干,自己队里的媳妇,艳压四方!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
不过想到这儿,他又开始怨恨上了夏明朗,你说这小子平常精得像鬼样,什么人哄不下来,怎么就是不能给自己哄个媳妇?郑楷就张刀削脸,三句话都能说红脸的主,偏偏娶着个这么称头的媳妇?
这人生呐,这人参哪!
于是严头赶着夏明朗交年终总结的时候半真半假地拿话敲打他:你那家乡可是美女如云的地方啊,怎么也得给你队里那帮小子整个拿得出手的嫂子吧!!
夏明朗脸上红,表情诚恳得塌糊涂:严头,我跟女人不对盘。
难得三寸厚的脸皮还能刮出血,严正愣,让这小子溜出了门,事后才仰天长叹,出师了出师了,都会卖弄纯情了。
陆臻出院的时候是徐知着接的他,事实上这半个月的住院时光,夏明朗没有再出现过,前两天集体请完了郑家娘子,全员携美人去看望伤员,陆臻眼尖在门口看到他半张脸,之后,就真的成了浮光。
夏明朗知道陆臻出院了,还知道他在医院里都混得像自己家似的,会有小护士分出自己带的午饭给他加餐,主治医生免费请了自己爷爷来给他瞧病,几乎让他背了麻袋中药丸子回来。
干净,帅气,温文而爽朗,这是个明媚如五月春风的青年,自然谁都会喜欢他,所有的男人和女人。
夏明朗本以为陆臻回到基地就会来找他,他们之间有太暧昧不明的东西需要解释说清,可是陆臻开心自在地与他的朋友们打成片,他在享受假期。
或者,他不希望有解释,他也想把这页揭过,让切的暧昧就回到暧昧中去。
夏明朗叹气,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轻松?期待?遗憾?失落?
或者,什么都有。
于是,当陆臻如常地敲开他的房门,如常地在他面前,夏明朗几乎有些惊慌地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有,有事吗?”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来了。
陆臻笑眯眯地看着他,像只快乐的兔子,他红着脸点头,夏明朗发现他已经把房门反锁。
“我,我忽然发现我耳朵好像又出了点问题。”陆臻偏过头,视线游移。
夏明朗失笑,很不错的开场白,他于是说道:“要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吗?”
“啊,不,不用,你能治的,只有你能治。”飘移的视线又游回来,像浮光掠影,羞涩地闪而过。
夏明朗看到他的眼神热切而明亮,就这样看过来,有摧毁切阻拦的勇气,么勇敢的少年,然而,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夏明朗走到窗边去,指引陆臻往外看:“你看到什么?”
窗外是后山的层峦谷地,陆臻看着它,口气干脆:“麒麟。”
“告诉我你的渴望!”夏明朗转过头去看他,“最重要的那种,为了它可以放弃切的那种。”
“快乐的人生。”陆臻道。
夏明朗挑起了眉。
“我们的人生注定有无数阻碍和困苦,所以只要能快乐地生活,有些小小的满足,享受这生活,直到老去。”
“那么,理想呢?”夏明朗问道,“我还记得你在陆战的时候,面试时说的那些话,没变过吧?”
“当然。”陆臻有些诧异。
“陆臻,有些事我能帮你,有些我帮不了你,有些东西我能给你,有些我不能,你还太年轻,这个世界上,不是有勇气,就可以尝试切的。”
陆臻变色。
“我希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未来,你想要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什么才是你应该走的路。你才二十四岁,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冲动而且焦虑,未来这几年是你人生最关键的时刻。时间,时间会告诉你,什么才是属于你的快乐人生,所以别在这时候,给你的人生做不可挽回的决定。”夏明朗平静地看着他,漆黑如墨的双眸似静水,平寂无波。
“你不信任我。”陆臻的声音黯淡下来。
“陆臻,我怎么可能不信任你?在战场上我可以放心地把我的后背交给你,在工作中我相信每个由你提出的建议都经过了谨慎的思考……”
“不,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有能力控制自己的人生,你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为我的未来做决定,你不相信我可以。”陆臻几乎有些凶狠地盯住夏明朗,坚定而固执,“所以,我还要再经过场选训对吗?这次是什么?时间?年,两年够了吗?三年呢,还是五年?”
“陆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根本不想要考验你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对自己负责……”夏明朗急了。
“我对自己很负责,我知道自己要什么,但问题是,你不相信我。当然你说得对,人和人之间的信任从来都不是无条件的,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定会!不过在这之前我……请答应我……”
陆臻终于忍不住上前步,紧紧地抱住夏明朗。
不行,他定要快,陆臻在心里说:他得赶在夏明朗开口说拒绝之前说出他的决心和勇气,不能等夏明朗做决定,没有人可以改他的决定。
“我想请您答应我,你会看着我……就像选训时那样,无论前路有难,在我拼命的时候请让我明白你会直在我身后,你在关注我,你对我有期待……只要这样,只要这样……我就可以,定,坚持下去。”
陆臻的声音哽咽,呼吸沉重,他的脸贴在他的脸侧,胸口贴着胸口起剧烈地跳动。
夏明朗抬起手,手指j□j陆臻发根里,他想把他拉起来告诉他些事,可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他的脑子很乱,前所未有的乱,这不是自己期待的结果,有些地方似乎不太对,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陆臻偏过头亲吻他的耳侧,轻声说道:“祝你快乐,我的队长!”
夏明朗愣,寒风过境,他的怀里已经空了,而房门渐渐合起,空气里却还残留着让他迷恋的味道。似乎,平生第次,场他精心设计的谈话败涂地,他完全跟着对方的思路走,不由自主。
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