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萍当即乘了辆没有薛府标记的马车出府,叫人赶到和瑞王府前大道相接的一个小巷子里,她掀开帘子往外头张望,瑞王府前守备的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只有穿着官服的太医来来往往,出入的下人都是一脸愁苦之色,看起来的确像家主人病重难治的样子。
但薛云萍是不信的,二月十五在金楼观情迷意乱之时,她问二皇子即将就藩,如何兑现当初迎娶她为侧妃的承诺,二皇子隐约透露过一句,已有了打算。当时二皇子身强体健,如今这才过去多久,无故就生疾难治?
虽则心里觉得是计谋,但到底事关终身,她也不是要见二皇子,只要得一句口信安个心就好。
“把这个送过去。”薛云萍想了想,让丫头递出去一个盒子并几块用来打点的碎银子,交代赶车的人:“送到二皇子府的安总管手上,就说是金楼观遇见的故人送的。”二皇子病重,送补品药材的人极多,这一份包装成礼品的样子,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薛云萍敢这么做,一是自信美貌,二是手里握有玉佩,和二皇子说好了,玉佩权当定情信物,成亲时陪嫁。
小安子是二皇子的掌事太监,如今瑞王府的总管,知道薛云萍和二皇子的关系,薛云萍找小安子的思路是没错的。只是她没想到,如今卫芙虽然嫁入睿王府没几天,却已将府里的事牢牢把在手里。
“故人?”卫芙打开盒子,抽出里面的纸条,上面写着“愿君勿忘琼玉之约,是安是危,诚望告知。”
卫芙水波不兴地将纸条原样放回,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安子,“哪一位故人?”
***
林氏先前就二儿子夏承毅的婚事问过丈夫的意见,安南侯对自家外甥女自然是满意的,且幺儿媳妇不是宗妇,责任不如长媳重大,因此听罢只说一句:“凭夫人做主罢。”
这几日二皇子病逝越来越重,林氏将东齐公主和亲的事又翻出来想了一回,如果二皇子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样的勋贵人家顶着皇帝的丧子之痛办喜事太打眼了些,反正儿子的年龄大了,早日定下来也好。
想明白了,当下就出门往往薛府去。
第八十八章
管事娘子水芝站在院门口道,“太太,老爷已经在屋里了。”
夏氏点点头,她刚从百善堂请安回来,天色还未大亮,即使是三月也还是有些湿寒,掀帘子进屋,冷热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冷噤,薛世铎原本坐在榻上,看到夏氏进屋便站起身来,从手里递过去个暖手的小铜炉。夏氏自然而然伸手过去,指尖冷不丁触到丈夫的手,上头因着年岁渐长生着些薄茧,传来的暖意熨帖舒适叫人不舍得放开。
这还是薛世铎先前受伤时两个人养成的习惯,夏氏一僵,猛地抽回手,薛世铎下意识地想握住,两厢一错,手炉“咚”地一声掉到了地上,摔得炉盖、轴承、炭火散了一地。夏氏嘴唇张了又合,终是别过头,清清冷冷地说一句“对不住。”
丫头们打扫地面、搬炕几、提食盒、布碗筷,屋子里的动静很快多起来,冲散了那些复杂难言的情绪。
自打夏氏生病之后,这一向和薛世铎见得很少,真个做到了相敬如宾,彼此礼貌疏离得和不常上门的客人似的。前一日娘家嫂子林氏上门来透露了些意思,想为侄儿夏承毅求娶晗姐儿为妻,夏氏避无可避,又因为薛世铎近来衙门里的差事总是忙到很晚才回府,惟有早上有点时间,只好请了薛世铎回院子里一起用早膳。
夏氏将事情大致讲了一遍,薛世铎沉吟半晌,道:“安南侯府是百年的世家,舅兄和嫂子都是明事理的人,诚毅这孩子呢也是个肯上进的,若是单看这些,这的确是一门好亲事。”
夏氏点头,以示赞同。
薛世铎话音一转:“但是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始终是冷暖自知。这事儿要看两个孩子的意思,若不能互生欢喜,便是门第再般配,也不过是徒增恼恨。”
坐在对面的丈夫拿调羹一下一下舀着瓷碗里的粳米粥,虽然一把年纪了但举手投足仍斯文儒雅,只是仔细看时,却能看到鬓角有一根半白的头发,夏氏心头一酸,这样的一个人,被她误了半辈子。
他说的对,不能互生欢喜,便是徒增恼恨,“我并未当场应承嫂子,先和你说一声,若是觉得合适,我再探一探晗晗的意思。”
木樨打起帘子,“老爷,太太,谢表姑娘过来了。”
屋里的两人还未点头,谢巧姝已经进了屋子站在珠帘隔出来的外间,后头跟着的丫头手里提了个食盒,她微微地诧异一笑:“表哥也在呢。”谢巧姝这几日在薛府各处走得勤,她天然有股让人难以见外的气质,已和众人十分亲近,若是她当真不知薛世铎在,倒不能说她失礼。
谢巧姝说话的时候抿唇一笑,她五官本来就生得精致,这一笑更显得眉梢眼角都有光华流转,说完这句话不再看薛世铎,静静站立在外间,等夏氏出来了,打开食盒端出一盒糕点,“我做了一盘玫瑰水晶糕孝敬姑妈,姑妈尝了之后觉得好,让我给大嫂子送一盒过来尝尝。”
薛世铎饭还未吃完,这时候也不好立时提脚就走,他本就不是别扭的人,既不好走便索性坦然端坐在内间,加快速度吃饭。
那一盘糕点个个都半寸见方,琥珀色的半透明冻里面影影绰绰有各色的玫瑰花碎瓣,晶莹剔透让人见之生喜,夏氏挟起一块送到嘴里,入口清甜不腻,唇舌间弥漫秋桂的盈盈香气,她一向不喜欢吃甜食,也要赞一声妙思巧手。
长得好,人温婉,针织厨工也不错,这是个好姑娘。
薛世铎已然用完了饭,起身拿了衣架上挂着的帽子就要出门,经过外间走到门口,全程看都未看谢巧姝一眼,夏氏心一横,道:“表妹这糕点做得十分别致,今儿还是沾了老太太的光,老爷尝一个再走罢。”
薛老太太向来不喜夏氏,要说谢巧姝是过来给夏氏送糕点的,薛世铎岂会相信?薛老太太这些年几乎从不和谢家的二舅来往,突然就对这个侄女儿这么亲近,又谢巧姝入府之后,薛世铎去百善堂请安时,薛老太太总是想方设法递话给谢巧姝,叫他不得不和这个表妹接触……再一联想薛老太太一直为府里没有承爵嗣子忧心,薛世铎心下是有数的。
薛世铎不相信夏氏会不懂,但是此时,她却想撮合他和别人。
他站在门口回过头,朝夏氏深深看了一眼,那一眼平静无波,然而夏氏敌不过,眼神闪烁调转了目光。
“你既喜欢便多吃一点,时辰不早,我得去衙门了。”薛世铎回过头,戴好帽子,大力掀开三尺见宽的门帘子,恰恰这时外头一股风挟了料峭春寒趁机朝屋内盘旋而来,夏氏是个未愈的身子,这股风的冷叫她肺里止不住咳嗽的痒意,“咳,咳……”本来就有一口糕点含在喉头将吞未吞,这样一来,竟呛住了。
薛世铎一脚已跨出门口,连忙折返回来,等侍立在夏氏身旁的丫头反应过来时,他已送了一杯热茶到夏氏手上。夏氏呛得厉害,接过茶喝了,屏气忍了一刻终于平息下来,薛世铎一言不发,仍旧掀开帘子出门,只是这回掀开的幅度小了许多。
谢巧姝垂眸,这位大表哥和大表嫂确然疏离,但,似乎并不是传言中毫无感情的样子。
***
这几日,即便是交泰殿里最得宠的太监和宫女也不敢高声说话,衣服也一律不敢着喜庆之色,无他,二皇子病势越来越沉,据说已经悬于一线之间,张皇后是个贤良人,应当为此忧心忡忡。
张皇后意态悠闲地端坐在凤椅之上,对下首的二公主道:“去看看你哥哥,别叫他往外头睿王府去。”天气渐渐温暖起来,太子的病终于好了许多,这两日已经能够下床到外头晒晒太阳,只是太子听闻二皇子病危,死活非要去探看,张皇后生怕他过了病气,那可会要她的命。
二公主不满地道:“如今宗人府已经在替我相看驸马的人选,我打听过了,里面并没有表哥,母后你倒是管一管啊!”
张皇后有些恨其不争,气得一指戳在二公主头上:“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想着林恒?”到底知道女儿心系林恒多年,苦口婆心道:“林家已经是阁辅之家,又尚了一个公主,宗人府不考虑林恒乃是情理之中,你若真要想如愿,只有你大哥登了九五方可。”
或许要不了多久呢,张皇后这样想着,怕女儿嘴浅露出去,只道:“你若想嫁便找个合适的嫁了,你若不想嫁,母后也自有办法。”
这话二公主是信的,毕竟父皇是个昏聩的人,如今前朝后宫母后都很有一片势力,因此松了口气缓了脸色,往东宫去了。
女儿走了,张皇后挥退殿内的人,唤来常嬷嬷,“二皇子如今是什么情形?”
常嬷嬷是张皇后出嫁时从承恩侯府带过去的,在外人眼里亦是身份超然,这几日天天都代张皇后去睿王府看望二皇子,既是做给外人看,也是探听虚实,“仍旧是昏迷不醒,开先两日能灌进去些药水和粥汤,现在已经连嘴都撬不开,奴婢看着怕是……”常嬷嬷隐了几个词,接着道:“睿王妃日夜守在二皇子榻前,也是水米难下。”
张皇后会意地点头,虽是叹气却难掩笑意:“真是可怜,刚新婚就要守寡。”
她起先以为卫贤妃母子是要装病陷害她下毒,后来仔细上前查看,二皇子倒地后在金砖地上磕出的一条大口子十分骇人,怕不敢故意为之,而接下来几日太医院众人都束手无策,魏国公府发动多年人脉寻找来的民间神医也毫无用处,卫贤妃天天哭的肝肠寸断,连宣和帝都深受打击,仿佛一夜老了许多,张皇后这才信了。
自个儿的儿子日益好转,卫贤妃的儿子却日近黄泉,张皇后心里实在是欢喜良多,随意问道:“皇上呢?”
“皇上头几日都宿在叶贵嫔宫里。”叶依兰母凭子贵已又晋一级,常嬷嬷觑了张皇后的脸色,“这两日有胆大的太医婉言劝说可以准备二皇子后事,皇上悲痛之下已然病倒了。”
张皇后一向知道丈夫懦弱经不得事,且也活的太窝囊了些,下头的人在他面前什么话都敢说,突然一个念头转过,她一把抓住常嬷嬷的手道:“皇上病得可重?”
常嬷嬷显然已经打探过了,道:“奴婢偷偷问了去问诊的太医,说是气血瘀滞,床都起不来。”
丈夫还算年壮,经二皇子一事竟然就到这种地步,看来吕仙人先前那些丹药还是起了作用的,可惜如今宣和帝身边的饮用管得更严了。
不过,这倒让她有了新主意,甚至可以一石二鸟,张皇后翻出得意往事回想了一回,常嬷嬷领命而去。
三日后,乾元殿,丑演交替,宣和帝被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惊醒。
“皇上,不好了,叶贵嫔小产了!”
第八十九章
小太监用雕漆托盘呈着一杯茶,恭身低头就要进殿,斜刺里伸出来一只手将他拉到一旁,屁股上挨了一脚,“送死啊!”
梁三全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用手拢在小徒弟耳边说的,仿佛生怕风一吹惊动了什么,“你这个送死的法儿,要不是看你是我徒弟,我都懒得拦你。”
小太监偷眼看一眼殿内宣和帝的脸色,惊出一身冷汗,还好师父拦住了他。
宣和帝端坐在乾元殿的龙椅上,右手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布偶猴子,是淑妃当年怀孕时听说蜀地有给婴儿襁褓带布偶小猴子辟邪的习俗,一时兴起也做了一个,因为年深日久,布偶原本喜庆的红色已褪成了暗淡的灰白。
淑妃走的那一天,也是深夜。
淑妃是上半夜发动的,先时痛呼难抑,一声高过一声,渐渐的呼声越来越小,宫女送了太医们煎得浓浓的药进去也不见效,到了下半夜,稳婆连扑带爬地滚出来禀报:“淑妃生了,生了个,生了个……”
宣和帝太过心急,丝毫没有注意到稳婆仓皇的脸色,不顾避忌踏进了产房。产房里有浓厚的血腥味,众人一见宣和帝进去,吓得连连跪下,他隐隐觉得不对,怎么没人向他讨要喜钱,甚至屋内没有一丝喜气。
他眼里只有淑妃,未及多想,行动已经快于思考,先行奔到了淑妃的床边,淑妃脸色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萎顿不堪,原本闭着的双眼在听到众人行礼后缓缓睁开,勉力抓住宣和帝的手,“救救我们的孩子……救救他……”
淑妃的声音断断续续、细如蚊呐,宣和帝顺着她的目光隐约明白了意思,这才注意到玉秀宫掌事宫女的怀里有个小小的襁褓,进来这么久,竟然一丝也没哭,他皱眉道:“把孩子抱过来朕看看。”
那宫女脸色凄然,对宣和帝的命令有些抗拒,犹豫再三才抱着孩子缓缓挪步,她颤抖着手抱过来,宣和帝看了一眼,只觉五雷轰顶、肺腑皆伤!
那孩子……身上布满了大团大团的青紫,没有鼻息,小小的一团儿毫无热气,怪不得,怪不得淑妃要求他救孩子。
许是宣和帝的眼神太过骇人,一名稳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小皇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和奴婢们无关啊!”头骨撞在地上发出一下一下的闷响,额头的血顺着地砖的缝无声地浸进去。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
天要亮的时候淑妃下身出血不止,最终撒手人寰,太医们皆下结论,淑妃难产、皇子身死都是因为中毒所致,至于是何种毒、谁人下的毒,却一无所知。
宣和帝原本是个温和得叫人觉得有些懦弱的脾气,那段时间却满腔都是戾气,一心想查出毒害淑妃的幕后之人,但凡和淑妃有利益冲突、对淑妃有过不满、甚至说过淑妃坏话的人统统列为重点怀疑对象,这其中四皇子的母妃王惠妃嫌疑最大,宫里谣言四起。
王惠妃在禁足几天之后自戕,坐实了畏罪自杀。
宣和帝始终半信半疑,集中查了一年,始终没有确切的证据,后来陆陆续续一直到现在都没停过,中间生出了些些新的猜测,却始终无法证实。
门口的梁三全怕主子过于哀伤,想进去打个岔却又不敢,和郑统领两个四眼相瞪,最后还是自个儿紧了紧皮,接过小太监新换来的热茶往殿内走去。
宣和帝醒过神来,端过茶杯却不喝,闭目问道:“叶贵嫔那边如何了?”
饶是这么大的事,梁三全也还是回得平稳:“如今宫里上上下下都已经知道叶娘娘小产,太医院妇科圣手钟大人已去问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