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三姑娘,”韩秀晴上舟坐下,笑嘻嘻地开口:“我应该叫你薛三娘娘才对,这样才不辜负你处心积虑,舍生忘死地勾引皇上。”
薛云晗知道外面传言甚多,亲耳听到韩秀晴这么说,心里仍然觉得不舒服:“韩姑娘,慎言。”
韩秀一脸不以为然,嘴里却说道:“你说得对,我是应该慎言,你已经当不成娘娘了。你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一心以为要飞上枝头了吧?可惜皇上压根儿看不上你,哈哈哈!”
上辈子和这辈子的身体都落过水,终究心有余悸,薛云晗上了船就抱膝坐下,不看周围的水面,听韩秀晴嘴里越说越不像话,索性不再理她。
“啧,瞧瞧你那样子。”韩秀晴看薛云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忍不住出言相讥:“这就是你的手段吗,装可怜?扮柔弱?”
“我娘说的对,你果真不是个心地纯良的。”
“我最讨厌就是你这样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痴心妄想。”
……
也不知道韩秀晴的出身,哪里听来的这些不三不四的话,不过不管韩秀晴说话多难听,薛云晗都充耳不闻,不给任何回应,果然没多会儿,韩秀晴就觉得一个人自言自语很没意思,连声吩咐划船的婆子往岸边靠。
小舟靠了岸,丫头和婆子先扶着韩秀晴下了船,然后再自个儿上了岸,薛云晗也不指望会有人来扶她,准备站起来自个儿上去,没想到一起身却觉得一阵晕眩。
韩秀晴的丫头和婆子下去时舟在反力的作用下向离岸边的方向动了两尺左右,这会儿几人都下去了,留她一个人在小舟里,薛云晗看着那两尺的距离似乎遥不可及,不敢起身。
薛云晗平时在湖边散步并没有出现过异常,这会儿心里却毫无来由地生出了强烈的不安和紧张,大概上辈子是落水而亡,这辈子的身体也是落过水的,终究有些心底深处有些阴影。
开先摇橹的婆子连忙弯腰准备将小舟的缆绳拉过去,韩秀晴一脚踢到那婆子胳膊上,道:“她这人一向矫情,你们都不许帮她。”
说完一扬下巴,竟然率着几个仆人离去了。
扶着韩秀晴的大丫头有些犹豫:“不管薛三姑娘真的没关系吗?”
韩秀晴随意说道:“小舟就在岸边,船桨也在船上,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大白天的,她不知道喊人呐。”
那丫头也就闭嘴了。
薛云晗心中恐惧,这时候甚至原意开口求韩秀晴,可是她嘴唇紧紧抿住,牙齿轻轻打颤,眼睁睁韩秀晴一行的背影越来越远,小舟却随着水流往芦苇荡去,她心中一片冰凉,湖边虽然时有人来,行宫也有人巡逻,但是飘进芦苇里谁又看得到呢?
“姑娘,姑娘,你还在吗?”
薛云晗听到是南碧的声音,应该是回去拿了披风回来了,她心里又燃起希望,努力张开嘴巴,然而却没能发任何声音。
南碧喊了几声,没有听到自家小姐回应,心想可能是已经离开了,便往其他地方去寻。
天上的日头越来越大,身子却慢是寒意,薛云晗紧紧抱住膝盖,把脸埋在手掌里,心里的恐惧越来越盛,脑子逐渐混沌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修长干净的手温柔地捧起她的脸,那双手有着似曾相识的温暖,薛云晗扬起头,慢慢回过神:“林……”
“叔叔”还没出口,林恒略一使力,将面前的姑娘带入自己的怀里,一手圈着她,一手轻轻拍她的背:“没事了啊,有我呢。”
明明上辈子求而不得,明明这辈子告诫自己要远离,可是此时此刻,湖水茫茫芦花飘飘,悠悠天地之间薛云晗觉得重生的自己像无根的浮萍,怀着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不知下一刻要被水流带去哪里。
而此时的林恒像一个港口,像一个渡头,泊住她,安抚她,带给她重新踏上陆地的机会。
她上辈子看到林恒是悸动,是脸红,是蜜糖之甜,此时被林恒拥在怀中,是怅惘,是安心,是凉茶之苦,初入口中的清苦在过喉咙入了肚肠之后,留下缠绵舌尖的回甘,熨帖了肺腑,抚平了心气。
薛云晗有些了然,亦有些茫然,不自觉地抬起双手虚虚回抱住面前的男子,林恒似有所觉,双手交叉环抱,将她抱得更紧,末了,低头轻轻一触,像晨露滑过了荷叶,轻轻吻了怀里姑娘的额头。
薛云晗一僵,她上辈子是单恋,这辈子是无心,被林恒吻这一下,像是触发了某个机关,前尘往事俱都翻涌起来,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林恒:“你,你……”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林恒的语气笃定而淡然,只是肤色不够黑,耳根明显可疑地红了:“我喜欢你。”
薛云晗惊呆了,语无伦次:“可是,可是……”
“你觉得自己太小了吗?”林恒挑眉,“我可以等你长大。”
“不是,是……”
“你不喜欢我?”林恒的语气有一丝不易擦觉的失落,但很快勾起嘴角:“你还小,也许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只是别把话说死,我可以等你明白,也可以教你,我不会逼你立时就作决断,时间会告诉你我有多好。”
“可是,你不是让我叫你叔叔吗?”薛云晗松开手坐正了,终于顺畅地说完一句话。
林恒:……
指尖传来羽毛的触感,薛云晗低头一看,元宝正拿小脑袋一下一下地蹭着她的手指。
“它要你摸它头,”尴尬的气氛立马没了,林恒心里又赞一声元宝是“一只好鸟”,替它邀功:“多亏了元宝总是往这边飞,我看岸边系着的小船少了一只,才知道你在这里。”
旁边还有另外一只小舟和两人所在这只舟系在一起,应该是元宝找到她后,林恒划过来的,薛云晗心里感激,把元宝抱到膝盖上,元宝壮硕(肥胖)的身躯正好挡住林恒的视线,她一边拿手认真仔细地替元宝梳理羽毛,一边说:“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呆了多久了,咱们快回去吧,舅妈她们肯定很着急。”
林恒却没动。
薛云晗将元宝小小挪开一点,拿眼儿偷瞧林恒,却见他直视着她,目光犀利迫人:“查朱衣,挡猛虎,还有喊魂、怕水,事已至此,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第五十一章 探问心事
周遭杳无人声,有风从头顶呼啸而去,芦苇叶互相拍打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湖水缓缓流动,带的小舟轻轻起伏,天高地广,这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的人。
薛云晗的手被林恒握在掌心,低下头要抽出手,却被握得更紧,她被指尖传来的温度所安抚,看着他灼灼的目光,只好作罢。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怀揣着秘密,却不知从何说起,从上辈子情窦初开说起,还是从这辈子重生醒来说起?
“我给你讲一桩趣事儿吧。”最终,薛云晗把头目光转到元宝身上,恍惚地笑一笑:“我的大丫头南碧是外头买来的,有一回她回去看她娘老子,听说了一桩村里的稀罕事儿。”
“你知道的,市井百姓人家不像咱们这样兴的规矩多,村子里有个小名儿叫作小五的姑娘和她表哥年龄相差仿佛,两个从小常来常往见过许多回,因着表哥是个才貌双全的人物,自来很得姑娘们的芳心,小五姑娘也是打小就一心恋慕表哥。”
“没想到那姑娘豆蔻年华,有一回去见表哥的路上,竟然落水淹死了,可怜她还没来得及和表哥说些什么呢。”薛云晗说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看林恒,元宝飞到她头歪向的那一侧的肩膀上,伸长脖子小脑袋使劲儿往前抻,绿豆大的眼珠满是好奇,盯着她一眨不眨,仿佛也在认真听着,薛云晗原本心情有些复杂,一看元宝这样,也不由失笑。
她继续说道:“后来过了几年,那位表哥到了成亲的年纪,便由人介绍了隔壁村的一个姑娘,两人成了亲之后,夫妻二人十分相得,新娘子这时才说出一个惊天的秘密,她说自个儿其实就是新郎那位早夭的表妹小五姑娘,去世之后,像睡了一个很长的觉,醒来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薛云晗转过头来看着林恒,脸上带笑,眼中却涌动着别样的情绪:“如此荒诞虚妄,连小五姑娘的家人都是不愿意认她的,现在大家都说新娘子得了癔症,那位新郎可怜得紧呢。”
说完了,一眨不眨地看着林恒。
薛三姑娘的眼睛大而圆,如同幼鹿一般莹润亮泽,然而此刻,这双本应不谙世事的眼睛里透着些大起大落之后的沧桑,林恒伸手将姑娘脸上的一缕碎发撇到耳后,迎着她的目光:“宇宙浩渺无穷,天地广博无垠,人力所能明白的道与自然之道相比不过是滴露之于沧海,世间万物的运行,没人能说得清。何况有句老话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可见人从来也没把话说死过。要我说,这位新娘子说的也许还真的有可能。”
“新郎也未必就如旁人所见的那般可怜,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他是先喜欢上新娘,才得知新娘口中的真相,也许,他早就有所察觉,并且因为喜欢所以能接受这事也未可知,甚至,还可能格外怜惜经历过诸般磨难的新娘子。”
“哦?”薛云晗笑笑,眼里隐隐有一丝嘲讽:“如果新娘说的是真的,如果新郎也是真的喜欢新娘,呵,我倒是好奇,新郎喜欢的到底是表妹小五姑娘,还是新娘原身的那位姑娘?”
“这问题我从前没有想过,你既然问了,方才我认真想了想。”林恒沉默得片刻,答道:“我觉得,新郎喜欢的既不是去世的小五表妹,也不是新娘原身的那位姑娘。一个人走过一段路,看过一段风景,便会和从前有所不同。”
“如今的新娘,不能等同于小五,也不能等同于原身,她是承受过死生大事,经历过白云苍狗的全新的另一个人,这个人才是新郎心之所系。”
薛云晗抽出手:“那原来的小五呢,在新郎眼里,她算什么?”
林恒如实说:“新郎从前不知表妹的心思,如今斯人已逝,他知道了这事,愧疚有之,怜惜亦有之,然,别无他念。”
薛云晗直视林恒的双眼,见他神色动容,但目光坦然,一时无话。
秋风乍然又起,芦苇叶打在她的脸上,被对面男子用手挡开,这一份细致的温柔,叫她心潮涌动,却又云遮雾绕,既看不明白,也不想分辨。
“姑娘,姑娘你在吗?”却是南碧又找回来了。
“你先去棚子里待着,这会儿人虽不多,也防着些比较好。”林恒指着小舟半人高的篾棚子,说罢摇起船桨,将小船从芦苇荡快速划到岸边,看左近无人,才扶着薛云晗上了岸。
“姑娘,对不起,都是奴婢不好,”南碧一向稳重,这会儿也急的哭了出来:“都是奴婢出门的时候粗心,忘了给姑娘拿披风,要不是奴婢回去拿披风,姑娘也不会一个人待在这里……”
薛云晗被南碧念得有点晕,这事儿实是怪不到她的,笑道:“你家姑娘好好地站在这里,瞧你这哭的,给人撞见了还以为我怎么了呢。”
南碧本来就不是多泪的人,叫薛云晗一打趣,再也哭不出来了,她看看林恒,又看看自家姑娘,眼里有些疑惑。
“我在船上晕倒了,醒过来呼救的时候,多亏林公子恰好路过,才帮了我。”薛云晗解释道,又看看日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没别的人知道这事儿吧?”
“从我和姑娘分开到现在一共过去了一个时辰,奴婢找了一圈没找到姑娘,表姑娘说您大概出去和相熟的小姐们交际去了,奴婢便往各处寻看,到了午膳时分还未见人影,且又没见遣人来通报,大家才着了慌。”南碧手里还拿着上午说的那件披风,给薛云晗披上刚好遮住她在船上弄皱了的衣裳,“行宫的守卫森严,姑娘不见了没多大会儿,而且怕坏了姑娘的名声,因此只是舅老爷府上的人在暗地里找您,并没有惊动其他人。”
薛云晗点点头,和林恒再道一声谢,便随着南碧回了居所。
夏毓珠一见到薛云晗,见她除了面色稍差,并无其他异常,大大松一口气,“要是过一个时辰还找不到你,可就只能叫母亲求助于宫里的侍卫了。”
听南碧大致汇报了下,叫伺候的人都退出去,拉着薛云晗的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一向不爱坐船的,怎么找到你的时候竟一个人在船上?”
薛云晗听罢将在湖边遇到韩秀晴的事说了一遍,只略去和林恒的交谈内容。
“这个韩秀晴,也太无法无天了!一个侯府姑娘跟市井泼妇似的,毫不讲理。容我好好想想,总要找个法子治治她。”夏毓珠听完很生气,暂时未想到办法,安抚薛云晗道:“表妹,你还没吃午饭吧,先用了饭,好好休息一下。今儿受的委屈,咱们先记着,以后慢慢讨。”
夏毓珠说罢叫自个儿的大丫头拿银子去厨房点了菜,毕竟有萱宜郡主和钱的面子,没一会儿丫头就提了一食盒的吃食回来,薛云晗实际上只是在船上被吓到了,这会儿早没事了,吃着风格熟悉的宫膳,胃口还不错。
吃罢了饭,正待休息,门口来了一个穿戴体面的嬷嬷,约莫五十上下,那嬷嬷自称姓林,温言道:“奴婢是德妃娘娘宫里的,我们娘娘寻薛三姑娘说话,不知姑娘这会儿可方便?”
林嬷嬷边说话,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的姑娘,心道这一位怕是前程了不得,容貌确实是拔尖的,只是……
薛云晗认得林嬷嬷,是德妃的奶娘,知她所说的是真话,但是薛家夏家都和德妃没有交集,这位娘娘又一向是个万事不掺和的,找她能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