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在围猎途中临时起意,宣和帝坐在一方铺着锦褥的大石头上,其余人诸如二皇子等皆是站着,右前方横放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宣和帝看起来心情很是愉悦,那老虎是刚射中的,地上的血迹并不是很多,肚子微弱起伏着,汩汩淌着鲜血。
众人给宣和帝行了礼,宣和帝手一挥叫了起。
“老四,听说你射中头鹿了?”这个儿子去军营里磨炼了一年,改掉了一身纨绔习气不说,性子也沉稳了许多,连江西总兵刘忠那样刚正不阿的人都写了折子来夸奖,宣和帝如今看李泽顺眼多了,这会儿说话的语气明显带着些亲昵和揶揄。
二皇子李冀最近势头被太子一系压得死死的,心里有些烦躁,眼见着连一向没人放在眼里的四弟都要来抢一抢风头,不等李泽开口,就忍不住插嘴道:“父皇,儿臣听说是一位姑娘射中的。”
宣和帝垂了眼皮喝茶,不接二皇子的话。
李泽上前一步,将射中头鹿的始末并溪边比试的前后详细讲了一遍,最后道:“因为父皇宣召,是以儿臣和傅姑娘射中的野鸭还未核定数量。”
皇子和臣女比试,中人是堂妹安阳长公主和宣宜郡主家的孩子,宣和帝年少时也是个好嬉游玩耍的,此时被勾起了兴致:“好,就在朕的跟前儿数了,朕金口玉言替你们分个胜负。”
李泽早料到如此,才叫众人都跟来见驾,当下林恒、薛云晗、夏家兄妹几人指挥下人们将野鸭拧过来,在宣和帝跟前儿数了,由林恒回话:“四皇子和傅姑娘俱都射中了二十七只。”
“哈哈哈!”宣和帝放了茶杯,抚掌大笑,“老四,你们俩虽然射中的数量是一样的,但是人家是闺阁姑娘,你是七尺男儿,所以,朕认为这一局乃是你输了,你可服气?”
李泽躬身应道:“父皇公正允直,儿臣服气!”
宣和帝满意地点点头,对傅晴柔道:“按照你们的约定,这头鹿当是为你所有,按规矩射中头鹿的人是有赏赐的,你一介弱质,却巾帼不让须眉,朕要额外给你赐封,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臣女谢皇上恩典。”傅晴柔闻言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臣女不敢受皇上赏赐,臣女祈求皇上恕臣女无罪。”
“哦?你何罪之有?”
“臣女有眼无珠,不识四皇子在先;粗疏莽撞,和四皇子相争在后;臣女驽钝,至此时才明白,原是四皇子心胸宽广,未免臣女姑娘家脸皮薄,比试时并未和臣女认真计较……四皇子光风霁月,臣女不敢自欺欺人,厚颜受赏。”傅晴柔口里称罪,却一点不怵,说起话来四平八稳:“臣女并非有意冒犯天家威严,望皇上和四皇子恕罪。”
李泽原本看傅晴柔少了些姑娘家的贞静娴淑,听了这一番话却高看她一眼,原来她并不是一味刚强硬朗的性子,而是刚柔并济粗中有细,当真是个有趣的姑娘。
宣和帝也露出两分欣赏的目光,问道:“是个好姑娘,恕你无罪,起来吧,你是哪一家的?”
“臣女是傅明光的女儿。”傅晴柔这下却有些吞吞吐吐,“臣女今儿也是扬名了,回头父亲知道,不知要怎么责罚臣女呢。”
傅明光乃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年初刚兼任江西巡抚,李泽和他打过一二回交道,心里暗道,怪道能养出这样的女儿。
宣和帝见傅晴柔方才还是一脸镇定,方寸不乱,这会儿提起父亲竟流露出一股“怂孩儿怕爹”的气质,不禁笑道:“你爹年轻的时候叫傅大胆,干的荒唐事多的去了,如果你爹要责罚你,就说是朕的旨意,不许。”
林恒心里一动,傅光明是进士出身,是个文武双全知兵善诈的人物,祖父林阁老担心江西封地的宁王不轨,才力主将傅光明派往江西,如今傅光明只身前往,将家眷老小都送回京城,可是江西有所异动?
几人之中,薛云晗身份最末,因此一直站在一行人左边末尾,恭敬地低下头,视线正对着那只宣和帝射中的老虎。
突然,老虎原本阖上的眼皮倏然睁开,眼里迸射出亡命凶兽的寒光,前爪一撑,后爪一蹬,以迅雷之势朝射杀它的宣和帝扑了过去!
那只老虎早已奄奄一息,因此并未被捆绑严实,距离宣和帝不过一丈之远,众人的目光一直聚在说话的几人身上,此时都未反应过来。
薛云晗、宣和帝、老虎呈三角之势,此时来不及多想,以身替父皇挡了上去,恰迎上老虎的蓄势一扑!
第四十七章
今天的魏国公府宾客盈门,即使天很冷,冷得骨头里都像有冰碴。
李静云站在湖边,被一心恋慕的人所邀约,明明应该是欢喜甜蜜的,然而不知怎的,心里弥漫着奇异的忐忑和不安。
是不是今天的妆容不够好?或者衣裳不太搭?
李静云往前两步,往湖水里望去,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足够美好。
突然,一股力量在她腰上推了一把,她猝不及防地往水面坠下去!
天旋地转之间,模糊看到湖对面的小楼上,一扇雕花的窗户里,有个影子面湖而立,看不清面容,但是她是就知道那个人在笑。
她不会游泳,深冬的湖水寒凉刺骨,身上的袄子和披风吸了水后变得沉重无比,然而比这更可怕的是,喊叫了很久也无人应声,她绝望地沉入暗黑的湖水深处。
光影变幻。
她站在园子里一从没有掉叶的灌木后面,因为隐藏了小小的身子,所以无人发现,或者,无人在意。
仆人们来来回回,利落地打包、搬运,很快就理好了东西,一个长相明媚的妇人朝她藏身处看过来,她期待她说些什么,然而那妇人最终只是怔了半晌,露出一丝隐痛,在二门处上了马车。
另一个打扮有些贵气的妇人笑着道:“恭送太太。”嘴里这么说,却并没有行礼,那妇人一边往回走一边和丫头道:“可算走了,一年回来一回,世子爷可真是好性儿。”
她有些迷茫有些混沌,手一摸,泪水竟然流了个满脸,她在灌木后头蹲下来,彻底隐藏住自个儿的身影,外面有两个扫地小丫头在嚼舌根:“刚大太太走的时候,我看到三小姐一直藏在后头呢。”
“可不是,我娘说三小姐过得还不如咱们呢,大太太不管她,世子爷也是。”
“要死啊,主子的是非也敢说!不仔细当差,小心被刘管家二两银子卖出去!”这凶煞人的,是园子里粗使的钱婆子。
连这个婆子,都敢给她脸色瞧呢,她想。
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里,没有人找她,她就自个儿往回走,到底夜黑人小,摸索着走了一段就掉进了水里。
这一次,心里却不是绝望和悲凉,反而觉得有些解脱,她知道园子里有巡夜的婆子,喊一声就有人听见,但是她闭紧了嘴,任由自个儿往下坠落。
可是有一只坚定有力的大手拉住了她,那只手传来的温暖叫人向往,她不由自主地靠上去,光线越来越亮,她终于睁开了双眼。
入眼所见的,是一只明净修长的手,被她双手抱住枕在脸下,这只手的主人定然常年执笔,因为拇指和中指有一层薄薄的茧,顺着手往上看去,是一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这张脸惯常挂着温润如三月的笑容,此时却微微皱着眉头,神色复杂,似有心疼,有恍然,也有疑惑。
薛云晗心思逐渐清明,双手撑着坐起来,这才发现枕头上沾满了泪水,林恒不言不语,拿手帕替她擦干了脸色的泪痕,看她面露疑惑,便先开了口:“记得发生过什么吗?”
薛云晗点头,最后一刻的记忆是那只濒死的老虎扑过来,“我睡了多久?”
“睡?你这是昏迷!整整三天过去了,太医院的一众太医都束手无策,宣称是药石罔效了。”林恒将手帕塞到薛云晗手里,冷笑着道:“薛三姑娘以身救驾,可真是英勇无敌。”
薛云晗没能理解到林恒的气愤从何而来,又有点她自个儿也分辨不清的心虚,正不知说什么是好,夏毓珠进来了。
“表妹,你可醒了!”夏毓珠一向注重仪态,这会儿却不管不顾大步跑了过来,一把抱住薛云晗:“担心死我了,还以为,还以为……”
“毓珠,好好照顾你表妹吧,薛三姑娘既然醒了,我也就放心了,总归是张嬷嬷出的主意。”
薛云晗转头看去,林恒已经恢复了温雅神色,似乎刚才的生气是她的错觉,不等她细辨,林恒就出了房门。
薛云晗看夏毓珠眼里蓄着泪,拍拍她的背安慰道:“这不是没事儿吗?别哭了。”
夏毓珠闻言拧了眉头,作势想捶薛云晗几拳又忌她病中刚醒,改作一把掐在腰上软肉:“你现在倒是个没事儿人了,左右担忧害怕的又不是你。”
薛云晗自知理亏,那日虽然于她而言不得不为,但到底是以命犯险,夏毓珠和她感情甚笃,为此担惊受怕,气她草率也是情理之中。
等等,林恒那个反应,怎么和夏毓珠有点像?
想起林恒最后的那句话,薛云晗由着夏毓珠掐了两把,才道:“什么张嬷嬷的主意?”
“表妹,没事儿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夏毓珠闻言有点犹豫,转头看窗外日头正盛,方说道:“那老虎本是强弩之末,虽然把你扑倒了,却半分也没伤到你就死透了,你一个姑娘家被吓昏了也情有可原,可是没想到你在床上躺了一夜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皇上命了太医院的随扈太医来给你诊治,都说是内外伤俱无,查不出病因,又灌不下汤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气息和脉搏迅速消弱下去。”
薛云晗是觉得做了很长的梦,但是没想到竟然有三天这么久。
“皇上都准备派人回京接姑姑和姑父来见你最后一面了,这时候姨母身边的张嬷嬷说,你这不像生病,反而像民间常说的小儿离魂。”夏毓珠给薛云晗到了杯温水,继续道:“这种话也就张嬷嬷敢说,她老人家是先太后宫里的掌事宫女,是个十分和善心慈的人,皇上幼时多承她照顾,太后薨逝以后皇上特意恩准她入了安阳姑母的府里。”
那时宣和帝兄弟们都还在,生母位分不高,母子二人过得不大容意,而皇后年老无子,索性万事不争,还时常叫张嬷嬷照拂宣和帝几分。
“话头是张嬷嬷提的,她没入宫前是见识过的,太医又已经束手无策,皇上便请她老人家替你喊魂,还好你命大,当真醒过来了。”夏毓珠白薛云晗一眼,“是以表哥方才奉姨母之命过来看看你,毕竟如今张嬷嬷是姨母府里的人。”
林恒是奉安阳长公主之命前来探望,担忧是怕事有不成吃了挂落,这么说倒是很合情合理,薛云晗也就不再疑惑。
“皇上驾到!”
门口想起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夏毓珠连忙跪下见驾,早前因张嬷嬷喊魂,薛云晗身上衣服穿得齐整,这会儿也连忙要下床跪下,宣和帝进来抬手制止了她,对夏毓珠道:“毓珠丫头,你先出去,舅舅有话要单独问薛姑娘。”
第四十八章
薛云晗坐着,宣和帝站着,两个人都没有觉得不妥,似乎这样的情形十分自然,就像天底下其他普通的父亲们看望生病的女儿一样。
宣和帝这几年老了许多,脸上的纹路加深了,两鬓染上了霜雪白,他原本是个清润儒雅的中年男子,如今却显出了些老年人的衰颓之象,张了几次嘴,有些艰难地问道:“你是谁?”
眼前的姑娘正是豆蔻年华,和老五去世的时候差不多大,虽然病中苍白虚弱了些,却依旧盖不住清丽相貌,五官一点老五的影子都没有,唯有一双眼睛,半含泪花,毫不避讳地看着他,满是孺慕之情。
宣和帝当然知道这是谁,去年和今年见过这姑娘好几次了,尤其最后一次是舍命为他护驾,虽说臣子们忠君爱国是本分,但是要说只凭这一点便甘愿为之付出性命,宣和帝并不相信。
第一次见面便让他误以为是女儿,清河殿宫宴时画了一副意有所指的画,前两天更是奋不顾身拿命救驾,最后昏迷了不是太医治好的,反而是喊魂喊回来……
窗外立着一株高壮的梧桐树,盛夏时繁茂如云的阔叶已经黄透,秋风轻轻一过便簌簌落下,岁月总是如此流转无情。
宣和帝拉开一把椅子自个儿坐下,算一算,他登基已经二十几年。
宣和帝年轻的时候爱好颇多,譬如游山玩水,譬如吟诗作对,唯独对当皇帝这累人的差事毫无兴趣,没想到两个聪明的哥哥相争了多年竟相继离先皇而去,宣和帝、康王、宁王成了硕果仅存的三位皇子。
先帝突然病殁时还不到五十,并没有留下储君遗旨,康王庸碌无大志,大臣们只得在宣和帝和宁王之间选择,宣和帝本无意相争,但他母妃因先皇去世深受打击,咳血病危时告诉他,想和先皇葬在一起。
母妃不过一介嫔妃,要和先皇葬在一起,只有他成为皇帝,封母妃为太后方可达成,家事亦是国事,宣和帝犹豫不决,张皇后亲自跪下痛陈母妃一生艰辛,才以孝道说动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