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心比天高
夏氏和薛世铎之间说是相敬如宾,其实只是勉强守着各自为夫为妻的本分而已,连院子里最没存在感的刘姨娘还偶尔使人打探一下薛世铎回府的时辰,夏氏却放之任之从不过问。
所以,当九香去外院书房将薛世铎请回夏氏的上房时,守门婆子很是吃了一惊,腆了笑躬身将主子迎进去,眼珠一转就想到去给周姨娘通个风,说不得能得一把铜子儿的赏钱呢。
丫头奉了茶退出去守在门外头,屋里只余薛世铎和夏氏,两人相对一时无言,还是薛世铎先开口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开口说了第一句,后面的话就容易了:“今年的秀女年龄限定在十一岁以上,乍然看起来荒唐,但并不是无风起浪。”
“晗晗恰是六月份满十一岁,以前总想着她年纪小,过两年大一点再从容相看亲事,门第低一些都没关系,只叫她一辈子如意顺遂。”夏氏一向眉目少动,听了薛世铎的话脸上却带起了急色:“没想到这旨意一下,连晗晗都得入宫参选,朝堂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不知这旨意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薛世铎见夏氏满脸的心疼,默默替她续上茶水:“这旨意是皇后娘娘一点心机。”
“太子一直体弱多病,政务还不如二皇子接触得深,皇后自然心急如焚,可巧太子和二皇子年龄相近,二人都已经到了选妃的年龄,一旦二皇子大婚,自然就会有朝臣跳出来要求遵循祖制,皇子大婚之后便该就番的。”
“皇室子弟多是二十上下才成亲,三皇子四皇子年龄只十四岁,皇后却说选秀乃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之举,不如今次一并办好,到了年龄再举行仪式即可,呵,恐怕等不了两年就会有人出来催促二位皇子大婚,”薛世铎笑一声,“不过现在么,还有人出来赞一声皇后贤德。”
薛世铎对朝廷的局势条陈缕析得十分精准,夏氏这些年从来没有这样静下心来和他商讨过事,竟是头一回知道他有这样的一面。
“因要兼顾各位皇子的年纪,便把秀女的年龄定在了十一岁以上。”夏氏听到这里总算心里松了一口气,接着薛世铎的话说道:“皇后既是打算让皇子们早点大婚后就番,那么自然不会选晗晗这样年纪太小的做正妃,至于侧妃么,晗晗看着还是一团孩子气,想要落选并不难。”
薛世铎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夏氏的侧脸,身旁之人心思聪敏一如少时,倒叫他一时忘了这些年隔着的藩篱。
“宫里现在是皇后娘娘掌凤印,卫贤妃协理后宫,两人常常借题发挥明里暗里争斗不断,再加上其他有子嗣的主位们,后宫如今局势暧昧难明。”薛世铎神色端肃,道:“落选并不难,难得是选秀待在宫里的这几个月,如何避开各方力量的交锋,咱们家是万万蹚不得夺嫡这摊浑水的。”
***
薛二太太刘氏和薛云萍一道用过了早饭,刘氏亲自从妆盒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满脸笑意地道:“这是你舅舅新近送来的信,你看看。”
这位舅舅在江西连做了八年县令,是个木讷呆板不长于钻营的人,舅妈冯氏最是穷酸精明,因小姑子高嫁又掌着中馈,时时写了信来都是叫穷叫苦,变着法儿的要钱要物,刘氏接到娘家的信就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
薛云萍接过信双目一扫,知道了刘氏喜在何处,便道:“表哥十四岁便考取了香河的廪生,如今既逢上朝廷开恩科这样的好事儿,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
香河正是刘氏娘家籍贯所在,刘氏脸上掩不住的喜色:“可不是,你父亲把禹哥儿的文章隐了姓名托人送去给白鹿书院的柳老先生看过了,柳老先生说虽然稍欠老练,但若是乡试下场必定桂榜有名。”
薛云萍是知道柳老先生的,平日常在女学听夫子们一脸崇敬地提起,柳老先生乃是本朝开朝至今唯一连中三元之人,一手所创的白鹿书院如今和江南的东泉书院并称天下书院之首,薛云萍将信叠好放在小几上,凑趣道:“既是柳老先生过的眼,看来金桂飘香之时便能喊表哥一声举人老爷了。”
刘氏笑嗔着薛云萍一眼,拍一拍义女的手背:“八月中秋之时,你便满十二岁,到时候禹哥儿中了举人也很看得过去,等你舅舅回京述职咱们两家就商量一下……禹哥儿是个好的,便是大你几岁也无妨。”
刘氏虽然常常夸赞这位表哥,却是头一次透露想将薛云萍嫁回娘家,薛云萍一僵,旋即抽回手低下头作出副羞涩的样子:“舅妈既是端午过后就要上京,想来还有许多事要太太打理,太太忙罢,我先回房去做学里的功课了。”
刘氏虽不是薛云萍的亲娘,大哥却是她的亲舅舅,外甥女当儿媳妇亲上加亲,何况萍姐儿的身世……嫁到大哥家是最合适不过了。刘氏只当她是女儿家害羞,叫薛云萍的丫头抱上嫂子送来的礼物,也便由着她回了自个儿小院。
银霜打开手里一尺进方的盒子,道:“姑娘,舅太太这回送的东西看着倒是有些别致。”
薛云晗扬起一边嘴角冷笑一声:“哪回不是呢,送点子略有野趣的不值钱的物件,便能从太太手里讨要回去金的银的。”
银霜打小伺候薛云萍,最是会体察这位二姑娘的心思,虽然二姑娘这会儿面色如常,银霜还是使了个眼色叫其他人退出去。
薛云萍就着银霜的手看一眼盒子里的物件,是个不足一尺的百卉含英样式的黄花梨木雕,山茶、迎春、海棠……各色的花草或含或放,还雕得六角飞檐翘脚小亭子和两三寸的坐行不一的赏花小人儿。
“放到我的小库房里吧。”
银霜迟疑道:“可是太太……”
薛云萍眼皮都不抬一下,语气不带半点起伏:“算了,摆到多宝阁上面吧,有人来我屋里作客的时候你记得收起来,学里谁家不是拿这木头做椅子柜子,巴巴地摆出来白惹人笑话。”
薛云萍站在由京城最好的工匠打磨的铜镜前:“银霜,你说我长得好看吗?”
银霜摆好木雕,笑吟吟道:“当然好看,平时跟姑娘出去见到的那些贵女就没人能比不上姑咱们娘好看。”
学里有些姑娘闺房里摆的是玻璃镜子,亮晃晃地照的得人纤毫毕现,没想到原来随处可见的东西在这里竟然是西洋运来的,价贵得很,刘氏虽然掌着中馈,上头有老夫人盯着,再疼她也不会买的。
刘氏的话犹在耳边:“老爷说了,咱们家的姑娘就是中了选也当不了正妃,与其当妾室凡事不由自个儿,还是选个稳妥的人家当正头娘子好些。”
刘氏固然是疼她的,只是难道要她嫁了人以后见到往日交好的姑娘们都得矮身行礼吗?
薛云萍想起玻璃镜有些羡慕,不过铜镜依然照出了她精致的五官,她在同龄人中算发育得快的,微微一侧身子便被光影便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
花会诗会偶尔遇到主家的公子们时,谁不是先看她呢?
“银霜,把我那套镶嵌红玛瑙的花筒簪拿出来,和我明天要穿那件银鼠刻丝袄子最是相配的。”薛云萍看着镜中的艳美少女,心中觉得松快了些。
“姑娘,”银霜小声道,“旧年里舅太太来给咱们老夫人贺寿时,姑娘头上戴着就是这套簪子,因着表姑娘喜欢,您便送给表姑娘了。”
薛云萍愣了下也想起来了,手指头一紧在手掌心掐出个印子,哪里是送给刘明玉了,分明是刘明玉当着来各家来做客的小姐太太们公然讨要,她只得装作是大方送出去才勉强全了刘氏的面子。
春寒仍是料峭,窗外院子里却已经有树木拱出了嫩芽,一团团油亮的新绿点缀在枝头,让人生出无限的希望。
宫里的贵人们也并非都是高门贵女,像今上的母亲是庶女出身,是先帝潜邸时纳的妾室,天生丽质难自弃,电视剧果然不是骗人的。
薛云萍摩挲着铜镜里的自己,这一次注定要辜负刘氏的苦心了。
第二十章 曹家姥姥
一大清早的,薛府供主子们出入的东角门外“吱呀吱呀”来了辆榆木小车,拉车的是头骡子不说,小车的帘子也是灰扑扑的粗布,看起来着实和薛府广阔高敞的朱红大门不大相衬。
门房里新来的小厮庆儿听到动静伸头一看,嘀咕一声:“这又是哪里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赶车的放个小杌子在一侧,一个面相清秀的年轻媳妇扶着个老太太下了马车。那媳妇衣裙整洁大方,头上插戴俱是银的,唯有扶着老太太的那只手腕上露出个金连珠的镯子;老太太却全然不同,一身簇新的绸面褙子尚有折痕,花白的发髻上插着几支金簪,也无甚花样只一味看着显眼,干瘦的手腕上晃着两个筷子粗的金镯子,手指上还有两个金戒指。
庆儿倒拿不准了,另一个差事做老了的门房笑着斜睨他一眼:“学着点儿。”说着便堆起笑脸迎上去做了作个揖:“曹姥姥,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您老人家这一向可好?”
曹姥姥第一回上门看女儿时不懂规矩,往东角门走还被下人们笑了一通,还好儿子争气两年前中了秀才,如今再也不用从下人们走的西角门进出了,心里十分得意面上却端着架子:“我和儿媳妇来看看我女儿,快些领我进去罢。”
庆儿看曹姥姥婆媳二人走远了,才对着手上几个铜板“呸”一声:“哪门子的姥姥,一身金子晃得人眼睛疼,打赏却恁的抠门。”
那年纪稍大的门房敲庆儿几个暴栗:“眼瞎心盲!咱们世子爷还没儿子,周姨娘要是生出个大哥儿那可就是独一份儿了,这偌大的侯府,指不定将来要在谁手上讨口吃的呢。”
周姨娘的秀才爹去世得早,留下寡母幼弟自然需要她多操持,粗活儿做多了骨架虽不好看身体底子却好,白姨娘见天吐得哇哇的,她却好吃好睡十分得过,肚子里的还不如眼前的女儿烦人。
“姨娘,”薛云岫坐在周姨娘旁边,不住摇着周姨娘胳膊:“把那个玉佩给我嘛,给我嘛。”
那个玉佩是块小儿巴掌大的冰花芙蓉玉双鱼玉佩,整个儿呈淡淡的粉色,通体温润灵透,也难怪女儿看了一眼就想要,周姨娘被摇得头发昏,一指头戳在女儿额头上:“别的东西都有的商量,那块玉佩可不行,那可是代表了你爹对我的看重。”在女儿面前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情谊二字。
老大夫诊断出周姨娘和白姨娘怀孕的当天,薛世铎把院里的掌事权给了夏氏,而且都没来房里看一眼就走了,周姨娘着实伤心了一场,结果没两天薛世铎就送了这块玉佩来,虽然白姨娘那边也得了一对金簪,但是周姨娘还是明白了薛世铎隐含其中的情谊。
周姨娘的秀才爹还在世的时候讲过一个典故,说前朝有位贵妃小名儿叫芙蓉,虽不是正妻却和皇帝情投意合,芙蓉玉正是皇帝和这位贵妃的定情之物,周姨娘心情荡漾地想,这可不是暗合了自个儿和世子爷的身份么,而且那块玉佩还是个双鱼造型,明显成双成对的意思嘛。
世子爷和她爹都是读书人的臭脾气,想说个甚非得拐几个弯儿,还是丫头夏荷说的对,世子爷那天不过因为白姨娘的事儿生了气,心里还是有她的,而且让夏氏管事只是为了让自个儿好好安胎。
“姨娘,曹姥姥来了。”丫头在门外面禀道。
周姨娘面上一喜,起身出去迎接曹姥姥和弟媳陈氏,见薛云岫坐着不动,把女儿拉起来道:“四姑娘,快起来去迎一迎你姥姥和舅妈。”
夏氏回府那天,薛云岫在上房门口称周姨娘的娘家弟弟周泰作舅舅,夏氏身边的嬷嬷当众就笑说安南侯府的几位老爷才是她舅舅,薛云岫当时红了脸儿,知道下人们当面不敢笑,背后却乱嚼舌头,回来想了一回又隐约觉得那嬷嬷说的在理。
到底是生母的亲戚,薛云岫只是小声嘀咕道:“这算哪门子的长辈,说出去连院子里的下人都要笑话我!”
不防曹姥姥已经到了门口,耳朵又尖得很,当下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自个儿大腿嚎哭起来:“命苦啊,年轻轻就死了男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儿女,如今女儿嫁得好了亲外孙女儿竟然就嫌弃我啊……”
周姨娘一边曹姥姥赔不是,一边连连掐了薛云岫几下,薛云岫也是个爆炭性子一点就着,当即就哇哇哭叫起来,屋里一下子就乱成一团……
陈氏嫁到周家方一年,对婆母的套路已经十分熟悉,也不给婆母搭台,对周姨娘道:“娘有几个月没见到大姐了,大姐和娘好好说说话,我没见过世面,想烦请四姑娘带我去逛逛园子去。”
女儿和老娘卯上了,周姨娘巴不得陈氏把薛云岫带出去,当即给冬梅使了个眼色,冬梅就和陈氏两个劝着薛云岫连哄带拉地出了门。
周姨娘连忙把曹姥姥扶起来,又是赔礼认错又是从自个儿梳妆匣里拿出首饰来相送,曹姥姥偷偷觑着光看了下成色放进随身的布包袱里了,方才端着脸说:“算了,四姑娘还小,我也就不和她计较了。”
“我这次来是有正事的,”曹姥姥指着白姨娘院子的方向,道:“娘问你,那边那个先怀的,还是你先怀的?”
周姨娘仔细想一回,道:“这可真是不知道,我去年虽然管着院子,也只是约莫知道世子爷在哪里宿了几回,并没有记确切日期……管它谁先谁后呢,她一个买来的玩意儿难道还能和我比不成,娘问这个作什么?”
“就知道你是个没成算的,还得靠我来替你计较。”曹姥姥恨恨地戳一下女儿的脑门儿,“那一个怀的是个丫头也就罢了,如果怀的是个哥儿,岂不是要和你肚子里这个争上一争?大家子里的儿子最是要分个长幼先后,要是那一个先生了个儿子,她虽然身份低,却可以把儿子挂到你们太太名下,到时候我外孙子岂不是把侯府这么大的家产都丢了!”
周姨娘一听老娘的确是一心为自己打算的,便问道:“可是就连来看诊的大夫也断不出个先后,我能怎么办?”
“你娘我是什么人,自然是想好了万全的法子才来的。”曹姥姥“哼”一声,得意道:“自从得到你的喜信儿之后,我就到各处的医馆去打听过了,最后访到了一位以前从宫里出来的太医……不管你们谁先怀的,只要你先生下来就得了。”
***
陈氏家里有田有地还雇得有门房婆子丫头,周家却是寡妇拉拔一双儿女家徒四壁,后头靠着女儿做妾才改善了家境,而且曹姥姥的名声远近闻名的泼辣精明,还是陈氏自个儿相中周泰,陈家爹见周泰身上又有秀才功名,这才低嫁到了周家。
陈氏和丈夫恩爱情合,婆婆和大姑子这些乱糟糟的事却是不愿意掺和的,薛云岫早撇下她回自个儿院子了,陈氏在外面站了阵估摸时间差不多便回了周姨娘的屋子。
曹姥姥一边递给周姨娘一个牛皮纸包裹,一边叮嘱:“到了日子没动静就一定要用,放心,妥当的很……要不是娘当初好谋划,你怎么能如愿嫁进侯府。”说完见陈氏进来了,又摆起婆婆的谱端起架子来。
陈氏只当婆婆时时问大姑子要钱要物,今日终于也贴补了大姑子一回,这也是应当的,便装作没看见,恭恭敬敬伺候着婆婆用了中午饭,才出发回家。
穿过园子去二门时,迎面一个小姑娘身披织锦羽缎斗篷,脖子上戴着赤金璎珞项圈,身后跟着两个大丫头并两个小丫头,比外孙女更华贵逼人,曹姥姥眼珠一转儿,几步上前:“这就是三姑娘罢,果然俊得很。”说着就要去摸那斗篷是个什么料子。
薛云晗和曹姥姥婆媳俩错身而过,只以为是哪家的管事婆子,突然被曹姥姥一把拉住斗篷,吓了一跳,后头的丫头有识得的,连忙上前拉开曹姥姥。
陈氏怕婆婆闹出什么来,连忙拉着曹姥姥往二门走:“日头就要西沉了,咱们赶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