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是民变!这是真真正正的天子之师,不过是要占着正理,外头套了个百姓的壳子!
先是震慑周隆两家,叫他们无力出手相助,再大造舆论,把他捧得高高的当靶子,刀锋未降,先煽动起举世愤慨,这是不打算给云氏留活路了!
云安平只觉得口干舌燥,想喝口水润润喉,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剧烈的颤抖。他蓦地冷笑出声,冷冷道:“好!好得很哪!天子圣明,老夫算瞎了眼!”
云白临满身寒意,沉声道:“这事,大概从当初欠粮就开始布置了。这么多年里他人前施恩,人后藏锋,硬是一点端倪都没露出来,城府何等深沉,心性何等坚忍,真叫人不敢细思。漓江督道并沿岸州郡我平日都有结交,每年大笔的仪敬砸进去,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提前透出来——”
他只说了一半,便被云安平挥手打断,哑声道:“漓江二十八州郡,都是自己人,绝不会隐瞒。带兵的既然只是千夫长,在州郡里,恐怕都是吏员在打理此事。你去查查。”
云白临蓦地一震,道:“是了!这几年科举选上来的,全派到了漓江。我只当他是要治河!”
云安平点了点头,一丝老态悄无声息的压下了他的唇角。他疲惫的搓了搓脸,隔了半天才说:“多说无益,皇帝占尽先机,能提前洞察已算幸事,趁着尚未问罪,赶紧堵路,叫他没法再降责。这一局大败,咱们翻盘重来。”
云白临点头称是,既然知道了幕后主使,也无须回沅江了,当即密密商议,亲书奏折,以云氏家主名义恳切认罪。两人揣测着皇帝手中把柄,一一提前封堵,把当年欠粮并银税加了重利奉还国库,承诺一定广开郡望,全力支持朝廷治河;又以云行之年齿稚嫩为由,把到手的兵权还了回去,叫皇帝不能再兴师问罪。到末了又哀哭自己倒行逆施,已无颜忝列家主之位,决议告老,由长子继任。一封陈罪奏折写完,云白临便把云行之叫了过来交待始末,又把奏折拿给他看,让他了解家里大事。
云行之满脸凝重,把奏折拿过来扫了几眼,见那上头句句先机,都在堵皇帝的口,立即道:“不行!消息是我从泓哪里探的,得先把他摘出去!不然陛下看了折子,第一个就疑到小哥身上!”
云白临沉声道:“事有轻重缓急,容不得慢慢布置了。再拖下去,连你都会被连累!”
云行之急了,连忙哀求:“父亲!这次要不是他,咱们也探听不出来这么多!我和小哥相交一场,不能转头就害了他!”
云白临怒道:“我说的话都忘了吗?你要分清楚,他是敌不是友!若顾念他,就得害了你!皇帝手段狠辣,一动手就不会留退路,第一个要整治的就是你!再不先下手为强,等他污水泼身上,你前程就毁了!你要为个不相关的人,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吗!”
云行之浑身剧震,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怔怔想了半天,突然起身跪倒,一字一顿道:“是。不要害他。”
“我有家族庇佑,大不了回沅江做富贵少爷。可小哥无依无靠,生死荣辱全在人君一念之间。陛下隐忍多疑,素来恩威难测,一旦相疑,小哥连个剖白的机会都没有!父亲再拖几天吧!等陛下显了锋芒再把折子递上去,就怪不到小哥身上了!”
云白临冷冷问:“你可以回家做富贵少爷,婉儿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你的兄弟姐妹呢?再拖下去,皇帝轻轻松松就能臭了你的声名!家主污名难堪,你叫你的族人们以后如何自处?为着一个泓,你要把云氏都栽里头吗?”
云行之呆住了,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云白临恨铁不成钢,恨恨道:“倾族只在翻掌间,你还在顾念私情!看看你姐是怎么做的!那个泓在御前迟早是个隐患,上折子就是要叫皇帝疑他,懂不懂?这叫借刀离间,逼其自断羽翼,你大了,该学点为人处世的道理!”
他还要再教训,却见云行之一言不发,一骨碌爬起来,头也不回就往堂外走,便在身后跺脚骂:“站住!干什么去!”
云行之大吼:“学道理!”
他自小娇惯,从未被父亲这样怒骂过,此时又生气又委屈,满心想的就是不要在家里呆了,便一头冲到了大门外面。众人慌了,连忙跟在后面少爷少爷的叫着要来拦,他听得烦躁,提口气突然拔腿就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找小哥去!
第29章 伤心
他车夫也不叫,一口气跑到内城隶察司去找泓。此时正临散值,泓被他堵了个正着,见他跑得气喘吁吁,不由诧异,连忙引入偏厅。
云行之穿得单薄,跑起来不觉得什么,站下了才觉出冷来,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泓忙把自己烘暖的大衣给他裹上,又递上热茶给他暖手,问:“什么事这么急?”
云行之坐了下来,两手在里头揪紧了大衣,把自己裹成一团。这件冬衣外头不过是寻常灰缎子面,里头却拿银鼠皮联缀,冰凌丝封底,连领袢都是绢丝衬的,披身上轻若无物,暖若温阳。这东西云行之也是用惯了的,只是用料既然如此奢华,外头少不得也要十分锦绣,这件却刻意朴实,显然是考虑到泓的身份不宜张扬,只拿来作件避寒大衣。云行之捏了捏着里头厚实的丝绒,突然间鼻子一酸,想着陛下待泓真正是好,圣眷深沉如海;但这好却都在天子一念间,收放由人。寻常眷侣吵吵闹闹一辈子,到头来谁也离不开谁才叫真恩爱,可泓侍君却只能敬之顺之,悦之乞之,纵是好上一辈子,也只能称个恩宠。
他怔怔的想了半天,低声问:“我家里有事要奏,不知道这两天是不是合适日子。”
泓答:“只管奏来就是。陛下最近在宣明阁起居,要是想绕过侍墨参政上折,就直接送到掌殿那里。”
他一提到皇帝,嘴角就先翘了起来,眼中不自觉流溢了温柔之色,情之所至,和常人提起爱侣一般模样。云行之本想把事情和盘托出,见他神情就张不开嘴了,一时间心如油煎,就只是低垂着眼睛,低声道:“皇天在上,臣子皆若尘泥,圣上漏下一指头,就是你我厚福深恩。你得记着天道不仁,无私无党。在你是全副身家,在他不过是雪飘雨落一阵子。所以朝里为官大家都讲究个嘴里啃泥,屁股朝天。脸和屁股不能冲一个方向去,你就算一心从龙,也得和几大世家牢牢勾连住,土垫厚实了,屁股才能撅得高。我劝你好多回,你都不理。你……”
他说了几句,一阵酸楚上来,心想说这些已经无用,就抿了嘴不再继续,叹口气道:“圣上翻脸如翻书,你做御前影卫服侍多年,看得自然比我清楚。你……千万仔细小心。”
他素来无忧无虑,轻狂不羁,如今郑重其事的说出这样一番嘱托来,泓便觉出了什么,凝目看着他问:“到底是怎么了?你家里可有什么安排?”
云行之轻声道:“那天你说你我立场不同,现在我懂得了。”
他刚进来时一头热血,这时候冷静下来,已经权衡了利弊。家里要提前堵皇帝的路,他要是现在告诉了小哥,便是向皇帝泄了底;若是不说,却又误了小哥。他是长房嫡孙,是未来家主,全族责任担在肩头,怎能容私情干扰决策?他胸口憋闷,像压了块大石头,一咬牙硬是忍了下去,把腰上玉佩扯下,在泓面前一晃,放进了泓的大衣内袋,道:“你不是总惦记我这块玉吗?给你了。这个东西怎么用,你是知道的。”
泓皱眉道:“给我干什么。”
云行之把衣服脱下来递给了泓,说:“你把这个拿到铺子里给掌柜看一看,就有兵马送你平安去沅江。就算是在皇城,拿出来别家也都得给几分人情。你我相交一场,就当留个纪念。”
他把话说得这么重,泓就不好推辞了,只得接过衣服来,随口道:“我去沅江干什么?”
云行之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沅江路宽。”
他句句都是不祥之语,泓也不方便接话,只得接过衣服来穿上,叫了车把云行之送回府。陛下运筹帷幄,长线布置好几年,眼下蓄力待发,只等一击倾覆沅江,他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站定了立场,没半分动摇。可人心毕竟肉长,现下见了云行之惶惑,他心里也难过。等回宫进了宣明阁,见皇帝正靠软榻上翻折子,就悄悄的把大衣脱下来搭在一旁,自己上了软榻,闷闷不乐的抱着容胤的腰,把脸贴在皇帝的颈后。
容胤看出了他不高兴,就偏过头和他贴了贴脸,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泓闷闷的说:“叫人绊住了,说了几句话。”
容胤“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看折子,边问:“谁?云行之吗?”
泓微微一点头,低声问:“陛下打算把他怎么样呢?”
容胤扯着嘴角笑了笑,说:“你要替他求情吗?这家伙脑袋灵光,不趁现在按死,将来就难拿捏了。云家繁盛,子孙无辜,我总不能屠戮干净,这次不过耗他一半家底,日后必会卷土重来。云行之是个翘楚,若是容他磨砺,将来就是你最大的敌人。有这一次震慑,云氏以后不敢在我面前放肆,小动作却不会少。要留了他,就害了你,这都可以吗?”
泓默默的想了一会儿,说:“我会提防。而且我也不怕吃亏。”
容胤抬手蒙上了泓的眼睛,皱眉道:“你不怕我怕。放心,他家大业大,不会伤筋动骨。”
泓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这次众武者远赴漓江,皇帝撒手不管,都由他和父亲宫内宫外遥相呼应坐镇指挥。容胤特地搬进宣明阁,就是为了帮他避人耳目。他虽为云行之难过,手上却丝毫不软,把漓江递来的消息一一看过,便传了送信人,加紧布置了下去。两人忙到深夜方歇。
第二日容胤有例朝,两人起了个大早,匆匆用过早膳,泓便赴隶察司当值,容胤赶到崇极殿受礼。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听政时众臣吵了个天翻地覆,都在请皇帝派兵平息民乱。容胤忙乱了一整个上午,直到用过午饭才稍歇了歇,侍墨参政便趁机将新一年世家子弟论品入仕的名单递了上来。
世家子弟入仕拔擢都是由各家安排好的,递到他手里不过略看一看,便一律批准,很少出面干涉。容胤把长长的折子一展,走马观花扫了一遍,提笔正要批,却顿了顿怔住了,见林家拔擢的众子弟中,有个异姓格外显眼,正是陆德海,由尚书台左丞刘盈亲自出面,提调到经略督事治水。现下治水这一块有权有钱,各家都争着把自己人往里面调,陆德海能钻到这里来,必是已向刘氏投诚。
他重新入朝不过一年多,能钻营到这个程度,实在是十分难得。
此人勤奋踏实,能力才干都出色,当初见他一身硬骨,满怀蓬勃向上的野心,虽然名利心重了点,却也为民谋福,肯做实事,才重新提了上来。朝里水浑则鱼不清,怕他跟着搅迷了眼,便放到清净的科举部,打算温养几年,也叫他踏踏实实把基础夯实,再谋冲天。
看来这是等不及要下水了。
想去就去。
容胤不再看折子,直接拉到最后潦草地写了个准字,便传给了侍墨参政。
他批得虽然痛快,心里还是有几分不高兴的。笔一撂就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在宣明阁敞亮的开窗前站定。眼下刚入冬,还没真正降寒,宫里已提前烧开了地龙,热气外熏,殿外草木都跟着沾光,株株青叶未脱,犹带暖意。这叫皇天眷命,宫中视为祥瑞,还请他到几个殿里各坐了坐,拈一柱香。
草木知冷暖,只要栽培,便竞相争辉。人却不这样。
每年入仕遴选,若有优秀人材,他都会分神关照。一半是把持朝政大方向,为帝国培育忠良,一半是给自己找帮手。世家大权在握,他稍有动静便是满朝逆流,一人独木难支,需要世人尽动兵马,齐成一匡之业。他已竭力而为,可群臣嘴上虽夸他是个贤君,心里却不信他,把那圣眷易变,伴君如伴虎的当官要诀默念上百八十遍,稍成气候就勾连世家,想着两头投靠,各逞胜场。凡事还未投身,先要思止思退思荣华,怎么能做他的伙伴?每次真心错付,他都要默默地恼怒一番。
尤其是这个陆德海,他摆明了就是要拿来扶持科举的,却被刘盈釜底抽薪,提前调走,不声不响的给他碰个软钉子。刘氏历代忠君,当年夺权时就旗帜鲜明的站到了自己这方,可纵是明确立场跟定了他,在科举这里却也处处掣肘,不肯支持。人人唯唯诺诺,个个阴奉阳违,说出去的话到底下就变了样子,只能一点一点磨。
做事太难,进一寸有一丈的艰辛;想退却容易,一松手轻舟就过了万重山。
容胤叹了口气,意还未平,掌殿又送奏疏来,说是云氏急奏。他只得把满肚子急躁压了压,打开奏章。
这是一封上表,按例要通传朝野,呈给他的同时,另一份副本也发到了各部。容胤一目十行粗粗扫过,先吃了一惊,忙又从头细细读起,但见满纸谦词恭语,姿态低得十足,却干戈暗动,句句占尽先机,将他起事的借口全堵。此表一出,提前安排好的圈套陷阱全用不上了,他再无理由袖手旁观,必须出兵为云氏护郡。
多年运筹,就此功亏一篑。
容胤又惊又怒,一时间胸中震荡,满耳轰鸣。他做事向来谨慎周密,从来都是环环打磨圆融才相套,面上不动声色,手下藏匿三分。岂料自己还在蓄力,对方却已出招,刀锋未降,竟先被人拔去了大旗!
这次拨拢漓江三家,他自问准备得足够细致精巧,三年时间文火慢烹,朝野上下尽入瓮中,本想舀着漓江水,兑几勺流离人,熬出一锅天下大同,眼瞅着猛火收汁要起锅,却被云氏勘破机关,顷刻间就釜底抽了薪!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容胤定定神,半眯起眼睛,在软榻上坐定了,迅速把事情过了一遍。
从筹备,到布局,到设套,到后手掠阵,到合围包抄,经手的全是自己人,提粮调款走的也全是私库。兵将从漓江二十三个郡县出,若不是拿着名单刻意查证,断无暴露之理。
到底是哪里不对?
容胤百思不得其解,紧皱着眉漫不经心地把泓半搭在软榻上的大衣一掀,只听得“当啷”一声脆响,一枚玉佩从大衣内兜里滑了出来,跌在地上。
云纹团金,水色碧青。
容胤心脏蓦地紧缩,一时间如遭雷殛。
是泓。
是泓。
是他的泓。
这枚云纹玉,是一条退路。
凭此玉护身,纵是帝王雷霆杀伐,也可保人全身而退。
是泓给云氏透了消息……是了,他早试探了好几回,想为云行之求情。
是泓……
容胤摸索着,慢慢把手探进了泓的大衣下面,紧紧抓住了柔软的丝绒。他抓得那么紧,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咬着牙忍过了一阵万针攒刺般的锐痛。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知道根底的,只有泓。
大意了。
不该出这种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