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降君

降君_分节阅读_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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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耿星河欲曙天。

    第五道更鼓响起时,陈昭抬手一点点抚过降表上的墨迹,而后将其装好。他侧过身看着同样一夜未眠的黄谅,“子靖……我们该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舆榇:抬着棺材,是降礼中的重要一个组成部分。

    好吧,我知道其实没人看的_(:зゝ∠)_

    ☆、最是仓惶辞庙日

    一连几天京城的雪时下时停,总有一片的乌云笼罩在头顶。

    然而这日,太阳却在陈昭从武德殿中走出时,从云层中露了出来,洒下一片金光。

    这时候拨云见日,当真讽刺。

    出了宫城的承天门、皇城的朱雀门,他竟在御街上就看见了连成一片的玄色旗帜——大周所用的旗帜皆为绛色,所以李濂的大军竟已经进城了么?

    他只停了一下,便回神向前方一拜,而后直起上身,缓缓地膝行而前。

    积雪很厚,可一旦压上去,松软的雪就变得又硬又冷。沾在他腿上的雪先是化成了水,很快又结成了冰凌。走了不到百步,陈昭就觉得自己的双膝被硌得生疼。又走了几十步,连疼也感觉不到了。刺骨的朔风吹在身上,与刀割无异。

    让他难受的还不止这些——屈辱带给他的痛苦远甚于此。前方有数万军士,他虽看不太清,却能感觉到每一束看向他的目光都像一支箭,插入他的心口。他想,所谓万箭穿心、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离大军还有很远,他却要撑不住了,总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一头栽倒。

    可是怎么能倒下?

    他咬紧牙关,勉力将脊背挺得笔直——以此来保全他与周朝仅剩的唯一一点儿气节,硬撑着一步一步的挪到了李濂面前。

    此刻他却看清了,前方除军士外,竟还站着几个他极其熟悉的人,他们昨夜还站在武德殿内是大周的臣子,今晨便开了城门转投了李濂!

    他气极,却又无可奈何。

    他自己也做了同样的事,又有什么资格去生气、去责怪他们?

    停在了李濂正前方三步的地方,他俯下身子一拜。低头看着自己的额头在雪中砸出的一个小坑,他知道此刻自己是该说些什么的,可喉咙却像是被人扼住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濂等了他片刻,确信他不会开口之后,便上前一步,对他一揖,而后将他扶起。

    他的耳畔响起了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很久之前,李濂便用这样的声音同他絮絮叨叨的说笑,而今音色未改,却换了极为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的话也变成了:“未料君至,濂甲胄在身,无法全礼。”

    猛地起身,他不由得踉跄了一下,借着李濂手上的力才站稳。

    依制,李濂当亲自解开缚住他双手的绳子,以示宽宥。应是被李濂察觉到了他双腿脱力,他的小臂一直被李濂的一只手托着,边解绳索边低声问他是否站得住。

    得到他的示意后,李濂才缓缓地松开手。

    他再次跪下顿首,将手中一直紧握着的玉璧奉上。本该低头时,他却不甘心,赌气般的抬起了头,直视着新的君王的眼睛。

    璧本为天子祭天所用。将玉璧进献给受降者,臣服之意不言而明 。

    李濂用双手接过玉璧,弯腰将他扶起。待他站稳后,对他欠身又是一揖。

    他第三次下拜,将降表奉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极为艰难的开口,说道:“昭奉所配印绶,委质请命。存亡赦赐,惟所裁之。惟垂信纳,以济元元。”(我把曾经佩戴的印鉴绶带都奉上,臣服请命。我自身是生是死亦或是被赦免恩赐,都任凭您裁决。希望您能相信和采纳我所说的,保全平民。)

    待李濂接过后,他向前顿首,全了三拜之礼。

    “君既存生民之心,濂当依君之所言。”李濂又将他扶起,依旧是浅浅的一揖。

    他三拜三顿首,李濂三揖以还。一场降礼,至此方毕。

    便是江山易主。

    元懿五年,十一月壬子。卯时初,左监门卫上将军方直回开明德门。中书令王全鹤,率官署凡五十八人以迎上。上语众人曰:“此之谓贰臣也。”

    辰时正,周帝备亡国之礼,肉袒面缚,衔壁膝行,以奉降表,中书舍人黄谅衰绖舆榇……出承天门。

    上亲释其缚,受其璧,焚其榇,使还宫。

    还宫……只是任李濂再怎么宽厚,他也不可能再回太极宫了,被黄谅搀扶着到西宫的时候已经是巳时末了。

    西宫是由他未登基之时的潜邸略加修葺而成,许久未曾住过人,不免有些冷清。

    他一闭上眼,脑海中便不停的闪现方才的景象。纵使去之前早已想好“舎一人之声名,全万民之安宁”,可他毕竟曾为帝王,自有一身傲骨,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屈辱?

    他遽然开始咳嗽,可能是方才在雪地里着了凉,而西宫之内又阴寒。

    他痛苦地弯下了身子,声势之猛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可最终,也只是干咳,并无想象中的气血上涌,吐一口大血出来。

    黄谅扶着他到榻上半卧,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他披着,又寻到锦衾给他盖上。

    “天下何故亡于我手?”他声音很轻,却交织着激愤与无奈。

    “陛下……”,黄谅伏下身,像是要安慰他,却被推门的声音打断了。他向门口望去,几个时辰前在宫外受降的李濂此时正斜倚在门框上。

    ☆、等闲变却故人心

    “还敢叫陛下呢!”李濂反手将门带上,向他二人走去。

    黄谅便直起身退到了一边,略微一欠身就当做是行礼了。

    “这礼数可是不够周全啊。”李濂看了一眼黄谅,转而对陈昭说,“还有你,就这么坐着?”

    陈昭正背靠着软枕,半卧在榻上——这是极为无礼的姿势。可是听了这话后,他依旧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李濂一眼。从他的角度望去,只见一双黑色的靴子,靴尖带着雪化后的水迹,却没有沾上残雪。他看着靴子由远及近,停在了矮榻边上,才漫不经心的问道:“我是不是该跪?”

    李濂冲他一扬头,答道:“是该啊。”

    他又一指角落里的铜盆,冲黄谅说道:“先将屋中的炭火点上,再烧一壶热水,之后去外面打半盆凉水进来。”

    这是把自己当成仆役了么?黄谅本不欲动身,却看见陈昭冲他点头,才压下心中的不满,按照李濂说的去做。

    陈昭撑着坐起身,却被李濂按了下来,“你还真跪啊?”

    他抬眼,看见卸下甲胄的李濂围着一件白狐裘,活像一个富贵人家的浪荡子……似乎还是多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他恍惚了一下,说道:“你想多了,往上靠点舒服。”

    李濂闻言笑了一声,却是扶着他又向上挪了些。问他道:“你冷不冷?”

    “冷。”陈昭见他顺势侧身坐在了自己脚边,不知他何意,便据实回答。

    “冷你不知道先找衣服穿?你看你现在这样啊,惶惶……”李濂看到陈昭又垂下眼去,便把到了嘴边的‘如丧家之犬’这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将自己身上围着的狐裘解下,递给陈昭,“给你的,这个御寒更好些。”

    陈昭终于又抬头看向李濂,四目相对。仿佛时光从未远去,眼前这个面带笑意的人不是今日在宫门外受降的君王,而是那个总是在自己耳边聒噪的少年,是可以让自己卸下一切心防去面对的……挚友。

    “皮子不错,估计不下千金吧。”他也不推辞,接过后在手里摩挲了一下便将其披上。

    李濂面露喜色,就像一个正在炫耀宝物的孩子,得意洋洋地对他说:“千金?万金都不止!我亲自猎的狐狸,纯白的,一丝杂毛都没有。连我自己都舍不得穿。”

    他又环视四周,一脸嫌弃的说道:“宫殿不住人就没人打扫了么?你看看你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我在外行军都比你舒坦几分。”

    “谁让我没钱。”陈昭低垂眼帘。

    一国之君说自己没钱,听起来像是个笑话。然而事实的确如此。一连几年中原地区先旱后涝,不仅收不上来税,还要开仓赈灾,可国库又是连年亏空,再加上军费的开销,他便是将自己私库中的银钱都拿出来也不够。

    沉默片刻后,李濂说道:“我没想到你会降,原以为依你的性子大约拼死一战,死撑不住了再把朝中大臣杀了再自杀。”

    陈昭仰头看着榻上黑色承尘道:“我怕死啊。”

    李濂看着他,呵呵一笑:“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这借口也太假了,换一个。”

    陈昭低头,眼眸微动,“要是早知道他们会开城门,我又何必降?一根白绫多爽快。”

    李濂说道:“你担心会祸及百姓。可我像是屠戮平民、滥杀无辜的人吗?你就这般信不过我。”

    “京中血流成河的事情,我耳闻过一次,目睹过一次。毕竟是故土难舍,我实在不想再有第三次了……”陈昭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打算的?”

    李濂略微思索了一下,试探性的问道:“我说是元懿四年春斩杀监军、自立为王开始的,你信吗?”

    陈昭挑眉,反问道:“你当我傻?至少是与甸服和谈之前。”

    李濂直接承认:“还早得多,是你还没即位的时候……自从七年前家兄故去后,我就开始谋划了。”

    陈昭苦笑了一下,似完全不在意的问道:“为令兄报仇?也是,令兄守疆土半生,却被朝廷猜忌,还一度被诬以通敌叛国,落的含恨而终。”

    李濂幼年丧父,是由长兄李沅一手带大的。他每次提到自己的兄长,总是满满的敬仰孺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