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进延想着刚才三两口便把一盘牛肉送进肚里,霎时觉得有损皇室尊贵颜面,好在这里的人也猜想不出这个方才狼吞虎咽的人就是祁州吴王。
等着林盏的功夫,陆进延向老板打听,得知他们已经到了普县外缘,一直向东走便能从西城门进入遵阳。
再上马时,陆进延这才察觉林盏周身滚烫,怪不得他方才吃得那么慢,许是烧得头昏脑涨,饭食都难进了。陆进延搂紧了林盏的腰,咬着牙在心中埋怨,遇上这种爱逞能的人可真麻烦,他宁愿昨晚与他一同受伤,也不愿今日带着个半死不活的家伙顶着烈日赶路。
“昨夜还那么能打,今天拿太阳一晒就不行了?给本王撑着点!”
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陆进延被厚重喜服闷出了一脑门的汗,连马的蹄子都倒腾得慢了些许,陆进延心疼宝马,却也还是狠狠在马屁股上抽着。
“看见城楼了!”陆进延扬声大喝,手臂动了动,却觉手腕湿乎乎的,抬手一看,竟是混着血的脓水,此时林盏微咳一声,说:“王爷,在下听见马蹄声了…迎面而来的……”
陆进延一惊,他策马在荒凉的城郊中,若是敌方,他二人连藏身之处都没有。他微微勒马,慢下速度前行,也看到了远方本来的马群,此时怀里的人挣开他的手臂,还缠着布条的右手按在剑上。
“林盏,本王于王位没有一点兴趣,你就不必为我舍命了”陆进延定睛盯着远方马背上的来人,他生而视力极佳,此时已经看清来者
“王爷,您有,您应当有。您是耀云国骁勇善战的吴王,十七岁便领兵北闯鬼门关的英雄”林盏听得陆进延说到【舍命】,料定来者不善,剑已拔出三分,“这天下,该归您……”
剑未出鞘,一只有力的手掌已经按着又把它按了回去
“别胡言乱语了,是我府上的人,来接咱们了”
☆、第 7 章
林盏无论如何也不肯进王府疗伤,陆进延已经足够领教了他的倔脾气, 便先把他送回了林府,差了王府里最好的大夫过去看诊,自己这边包扎好了伤口后,便称伤重需要静养,所有人等,包括新入府中还来不及说句话的王妃,一律不见。
这是林盏被人搀进林府前对他的嘱咐,他才刚逃过一劫,无论是知情的还是不知情的,王爷遇刺这事,此刻都伸长了脖子想探个虚实,此事暗藏玄机,没查明实情之前,还是抱病谁都不见为好。
陆进延差人暗查此事,第二天夜里福竹来报说周平求见,陆进延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摆了摆手。
曾经在京城他府中养了些谋士,但跟着他千里来到祁州的却少得可怜,周平是这其中之一,陆进延信他,知他夜晚求见一定是有秘事,但想到林盏的话和他逃回府中这一路的艰辛,陆进延还是决定谨慎行事,让福竹备了笔墨,周平若真有要事,便写在纸上递进来。
说也奇怪,他放着那几个跟他数载的幕僚不见,为什么要信一个瞎子?是因为他武功高超能保他安全,又抑或他所分析的局势确实在理?再或者是因为他那夜跪在地上的一席话——【在下斗胆问一句王爷,到了如此地步,难道您还能这般心甘情愿?】
“放肆!”陆进延一掌拍在案台上,震得茶杯哐地一响,福竹闻声探头,陆进延抓起墨锭猛地一挥,“没你事!”福竹吓得抱头就跑
林盏啊林盏,你的胆子怎么就这么大,专挑本王狼狈逃命之时言语相激,难道本王是打娘胎里的窝囊废,大婚之夜遭人暗算还无动于衷?兵权与府邸被皇兄统统收去,本王无心搅入浑水才退居祁州,可你——【这天下,该归您……】
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连日月交替都看不见,却看得见他陆进延的内心,道出了他的心里话。他是皇子,他体内也留着皇室血液,江山、权位,哪一样不想亲握手中?一把火苗似是凑近了陆进延已被浇灭的雄心,是点燃,是避开,不过是在陆进延一念之间。
“福竹,备马”陆进延蓦地站起,“把你的也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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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来了祁州还从未深夜出行,而且是只带他一个人秘密出府,福竹想着王爷在这遵阳城也没什么好友,难不成是终于开窍,想去寻花问柳了?
“王爷,这遵阳城虽不比京城,但有那么个地方,小的知道……”福竹驾马跟在陆进延身后正要小声说出那家名字,陆进延忽然翻身下马,福竹恍然抬头,这是哪户人家的院墙,王爷停这儿干嘛?
“王爷您这是……?”陆进延挽起袖口撩起衣摆,这动作有点眼熟,总觉得多年前他和王爷都还是小小少年的时候就曾见过,然而等福竹反应过来,陆进延两手已经扒在院墙上,这分明是要爬墙啊!“王爷!使不得!”
陆进延往福竹肩上一踹,“闭嘴!安静在外面守着”说罢,翻身进了人家宅里,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福竹牵着两匹马抹了把额上的冷汗,三年前王爷翻墙还是为了张大人家里的二公子,如今张朔已成御林军右统领,王爷也被封祁州吴王,可翻墙这等偷偷摸摸的事,王爷怎么还乐得其中呢?
文官的院子守卫松懈,陆进延一个人在林府里走,根本不担心被发现。
这个时候林府的人都该睡了,陆进延想着林盏是林振飞的义子,估计他的屋子在偏宅,走到一扇门前弯腰细听,里面传来女子的声音,似是个年轻的姑娘,正在读书,陆进延虽说少时贪玩,但记性极佳,听了一会儿便知那姑娘正在屋内读前朝史官撰写的名人列传。
“非龙非……少爷,这个字我不认得”
少爷?随即陆进延果然听到林盏的声音,仍是清风般的平静语调,却是比陆进延听过的多了一层柔和。陆进延听着那姑娘要推门出来了,便纵身跃上树顶
碧青前脚刚走,陆进延便贴到门前,才低声叫了林盏一声,门就打开了。林盏只着单衣,面色惨白,一双无神的眸子紧盯着前方,若不是陆进延心里想着面前会是他,只怕会怀疑这小屋子里冒出了个鬼来。
念在他有伤,陆进延命林盏赶紧躺回床上,可林盏非但没躺下,反而走到桌边,摸到茶壶,摆好了杯子小心地倒了杯茶。陆进延拿过来呷了一口,环视一周,这屋子简朴得让陆进延皱眉,除了必要的桌柜没有任何装饰,军营的帐篷里起码都会挂个长刀。
看着桌上烧了半截的蜡烛,陆进延问:“你还点灯?”
“给王爷留的”
陆进延想都没想就笑出来,问:“知道我来?”
“方才听见动静了,想着许是王爷,就让丫鬟走前留了盏灯”
顿了片刻,陆进延又问:“伤势如何”
“静养两日,已经好多了。王爷臂上的伤……”
“已经不碍事了,方才还翻墙进来的”
林盏听了浅笑道:“王爷大可差在下过去,为何费如此周折”
“你伤得重,这么晚了走正门又会惊动林家上下,翻墙省事”陆进延又给自己添一杯,这茶味道普通,他一品便知并不名贵,可咽下后却觉口中漫着清甜,细细品味后,又感到那股甘香萦绕鼻尖,不是水甜,倒应该是茶芳
“你这茶有些稀奇”陆进延说着,倒了一杯推到林盏包着纱布的手边
“添了几片野花罢了”林盏手指轻蹭茶杯,压低了声音问道:“王爷来,所为何事?”
陆进延喝下杯中的茶,小小茶杯沉沉落在桌上,明知林盏看不见分毫却还是紧盯着他的双目道:“你说要辅佐本王把当今圣上换下来,此话当真?”
林盏抬起头,目光落在陆进延的脸上,毫无神采,语气却坚定:“必然”
“豪言说来简单”陆进延哼笑一声,“本王现在手里只有祁州部分兵权,九弟景王所在的南方有大将军冯旭,掌握军权多年,皇上都不曾动过他,东边誉王自有精兵,且他与皇上同母,绝对忠心,更别提西域部族常年扰乱滋事,如今天下局势既定,夺\权谈何容易?”
“王爷,十个忠心的誉王,也抵不过一个多疑多虑的皇帝,皇帝登基后将几位能独当一面的王爷派至各方便能看出他这是一心要集权,南将军冯旭的军权怕是不会那么快被削弱,但皇帝绝不会放任一东一南的军力掌握掌握在他人手中。在下认为天下局势风起云涌,这正是最好的时机”
谈起天下,向来淡默的林盏语气竟激昂了几分,这一番话下来,林盏思维顺畅,没费分毫思量,显然不是一时之下想出的说辞。可他区区林府义子,为何对天下之事,对助他登上王位如此心切?
“林盏,本王向来不爱拐弯抹角,我且问你,你在本王府中资质尚浅,既是为我,何不与其他幕僚前辈一同进言?”
“因为他们不可信”
若是往常,听了这话陆进延定会呵斥林盏大胆,林盏气定神闲,言语笃定,难道知道什么隐情?
“哦?说来听听”
“以周平周大人为首的几位前辈,已经站了其他阵营,王爷遇刺,就算他们不是主谋,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周平是我府中第一批谋士,历来耿直忠心,你说他叛我,可有证据”
“十拿九稳的证据在下现在拿不出,只是曾听到周平与一陌生人的对话,于王爷不利”
林盏没再说下去,陆进延也不想再问,口说无凭,即便刨根问底,单凭林盏这个新人的一面之词他也无法说服自己。然而此时陆进延内心的波澜起伏,连林盏都能从空气中感觉得到。
唯一的一根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了,林盏看不见东西不需要光亮,但对陆进延来说,眼前这昏暗的火光却更惹得他满腹繁杂。
突然,死寂的沉默被林盏的一声低吟打破。陆进延身子没动,眼睛却是好奇地瞥向林盏,只见他捂住腹部,咬紧嘴唇,似是在强忍着。
“怎么回事?”
“伤口疼,罢了……”林盏眼神空洞,却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显然是疼得难耐极了
看着林盏捂着的地方,陆进延突然想到那日他手上的一滩脓血,总觉十分不对劲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忍不得伤痛,说实话!”
“在下没……”
陆进延一拍桌子,声音都大了几分:“本王没什么耐心,别惹我恼火”
林盏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说:“王爷可还记得后半夜来的那四人?其中一人向在下撒了一把粉末”
陆进延脱口接道:“你当时没躲,直冲了过去”
林盏点头,柳眉皱紧,无神的眼底甚至都泛起隐忍的微光,“那粉末有毒,不过无妨,每隔几个时辰,在下运功排毒即可”
陆进延正要凑近了看,灯忽而燃尽了,一片黑暗中陆进延起身要去找蜡烛却嘭地一声撞了柜子,正恼着时林盏的手从身后探来,他摸索几下,确定了陆进延的位置后,拉着他的胳膊往另一边扯了扯,“王爷,灯灭了,时候也不早了,回府吧”
明明是八月的盛夏之夜,但隔着衣服陆进延都能感觉到那人指尖的冰冷,林盏这家伙当真是怪到了极致,说的净是些刺激他的话语,做的净是些牺牲自己的事,不顾尊卑也要拒绝陆进延的帮助,弄得自己可怜兮兮的,连他王府里的小杂役想必都活得比他痛快
陆进延自知不是什么心细柔情之人,但黑暗里林盏那张秀气的面庞,那双无神无焦的眼睛从陆进延脑中一闪而过,他忽而就起了恻隐之心
是吧,任何人对着个瞎子都会于心不忍,更何况林盏还生得了女人般的容貌,单是想想,也着实可怜
“真没见过你这么爱糟践自己的人”陆进延反握住他的手腕挪回了林盏身边,躬身将他一把抱起,“告诉本王,床在哪”
林盏在陆进延怀里僵了全身,挣脱一下却听到陆进延更重的鼻息声,林盏叹了口气,“王爷转身,往左迈一步,再前行三步便是了”
林盏丈量得极准,陆进延将他放在床上后自己也盘腿坐了上去,听着陆进延从背后传来的气息,林盏知道他这是要帮他运功
“王爷!”
“别说话,真气乱了伤的可不止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