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眼发直,反复念叨着,声音机械而低沉,就仿佛像在自我催眠一般。
程言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大声说:“韩征,你他妈醒醒,你错了!”
韩征双眼蓦地睁大,尖声吼了句:“这不可能!”他的眼珠子转了转,盯住程言的脸,“你们都在嫉妒我,嫉妒我掌握了新的技术,嫉妒我敢去用新的技术!我是精神病领域的未来,我是全人类的新希望!”
程言冷冷地说:“可错了就是错了。你的法子,从根子里就是错的,你的偏执只会让你越来越错。”
“你又懂什么?”韩征笑得尖利,“连你师弟都承认我是个天才,而你呢?你压根就不敢研究精神病学,程言,你就是个懦夫,你既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也不敢去想人心是多么的复杂,你眼里只有幼稚的是非对错。你又凭什么来质疑我的方法?”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你想不想知道,我曾经跟你师弟打了一个赌?”
程言很想回答,他不必知道。
但他依然控制不住地看了眼李冬行。
李冬行斜靠在台阶上,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不知现在神智是否还清醒。
他明白自己动摇了。他已经开始思考韩征说的话,思考师弟到底跟这个杀人凶手有过什么赌约。
韩征感觉到拎着自己领子的手指有些放松,笑容渐渐有些得意:“我真的很佩服你师弟。他明明知道我用的方法违背伦理,他还是自愿来参与了我的实验。我没逼他,我真的没逼他。我不仅没逼他,开始之前我还对他说清楚了,我也不知道这法子会不会对他的主人格有什么影响。他对我说,他是为了一个人,他必须康复。”
程言心一沉。
韩征冷笑:“我那时候已经猜出了那个人可能是你,毕竟没有谁的心思能轻松瞒过他的医生。于是我提醒他,万一治疗结束,他看上去变了个人,那个人不认他了怎么办?毕竟大部分人都浅薄得很,眼里只有黑黑白白,根本看不见人格的多面。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程言嘴里一阵发干。他有点想让韩征闭嘴,因为他猜到了答案。
韩征阴阴一笑:“冬行说,他信你。他信你不会放弃他。”
程言的心口仿佛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等血腥味真的开始在嘴里弥漫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不是仿佛。韩征不知何时动了,他左手一拳狠狠砸上程言胸口,另一只刚刚抠着白大褂的右手里,握着一柄十厘米左右的弹簧|刀。
程言连忙往后退去,但韩征早就做好了准备,跟着扑上来。
一时不察,他的袖子上已被划了好长一道口子,鲜血溅到了水泥地上,留下一滩暗渍。
程言只能往后,而再往后就是天台。
“你以为我真的不怕?我停不下来,我早就停不下来了。”韩征挥舞着他的弹簧|刀,继续追过来,“田瑾死了以后,我每天都睡不着觉,我看见了范明帆的下场,我太恐惧了。我还年轻,我不能让自己的学术道路断在这里。可我一天不说出真相,我就一天都不好受。如果我不说服我自己,我是对的,我恐怕早就疯了!”他左手捂了下脑袋,声音有一瞬带上了抽噎,很快又调整了姿势,又是一刀朝程言狠狠砍下来,“所以我只能接着往前走!你们,死了都不肯安生,还要挡我的路,都是你们逼我的!我能杀一个,就能杀第二个,能杀一次,就能杀第二次……”
他瞪着这片暮色下的天台,疯疯癫癫地挥着刀,也不知是在扎程言,还是在捅一个不存在的人。
程言大致猜到,韩征之所以会贴身带着这柄弹簧|刀,就是因为杀人者心中永恒的恐惧。他也在害怕着那些冤魂。
说到底还是他们大意了。程言嘴上叫韩征疯子,却忘了他真的已经是个疯子。
疯得不顾一切,疯得难以阻挡。
程言的背已经撞上了栏杆。再往后一点点,他就也会和田瑾一样,从八楼坠下。
他不得不徒手抓住了韩征的刀锋。鲜血一滴滴往下掉,但伤一只手总比胸口被捅几道口子来得划算。韩征用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死死按在栏杆上。
“事情很容易……等杀了你,我有的是法子脱身。”韩征竟还有空自言自语,“你的手机录音了吧?可还没来得及发出去。我一会就能把证据全都删了。至于你是怎么死的,哈哈,精神病师弟狂性大发,于同一地点杀害同学之后再捅死师兄,你觉得这新闻怎样?够不够头条?”
最可怕的疯子,就是一个大脑还能照常运转的疯子。
程言听着韩征唠叨之后打算怎么处理他的尸体,伤口的疼痛和流失的氧气都让他胜算一点点降低,他的脑子却依旧清醒,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韩征……你真的错了。”他要说话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技术再好……都没有意义。因为你……永远都做不到……真正的共情。”
韩征一愣,手指收得更紧了些:“你还嘴硬什么?”
程言连呼吸都困难,可还要执着地说下去:“我是不懂……但我至少知道,真正的共情……是真的设身处地,想他人所想。这样的人,他一定非常温柔……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人与事……都心存爱意……与悲悯。”
是啊,那个人。
只要看着那双眼睛,他就觉得很温暖。当他被那样注视着的时候,他终于觉得自己不是孤独的,不是被上天所抛弃的。
他感到了被爱。
不仅如此。透过那个人的眼睛,他还看到了这个世界曾被他忽视的美妙。原来,那么多灰蒙蒙的现实之下,生活仍然可以是五彩斑斓、充满生机的。
他学会了如何去爱。
“所以,你是错的。”程言看着韩征背后,开始微笑,“我早就从他身上学会了……不要放弃希望。”
韩征还想说什么。
一只手忽然绕到了他身前,扣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后拽去。
弹簧|刀脱手,韩征踉跄一步,勉强站稳,转过身。
站在他身后的人,是李冬行。
韩征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连说了好几声好:“好,我输了。现在我来看看,你们打算拿我怎么办?”
他摊开了双手。
“冬行小心!”程言还没能站起来,他以为韩征还想做什么,想扑到李冬行跟前却来不及。
谁都没有料到,韩征说完之后,身体猛地后仰,似乎打算跳下天台。
而就在同一时间,李冬行一步冲上前面,举起了手。
程言恍惚间瞥见银光一现,他差点觉得那是弹簧|刀,毕竟眼前的这个人格口口声声说很想杀了韩征。
一眨眼,韩征的大半身体已到了栏杆之外。
然而他并没有进一步坠下去。
他整个人好像被什么东西锁在了栏杆上。程言努力地分辨着,只见一点银芒扣住了他的右手手腕,在最后一缕斜阳下闪烁着微光。
竟然是那副手铐。
“死亡解决不了任何事,尤其你还没有丝毫赎罪之心。”李冬行站在挂在栏杆上的人跟前,他的身体还有些摇晃,可眉眼之间极为平静,“韩老师,自首吧。”
☆、无辜者(十四)
日光坠下楼顶,江城大学东门再度响起了警笛声,程言坐在栏杆下,看着李冬行转过头来。
“师兄。”李冬行叫了他一声,向他伸出手。
掌心触到的不是粗糙的手套,而是微凉的有些颤抖的手指,程言没来得及分辨那张脸上的表情,只本能地扣紧了那只手,而后就失去了意识。
程言在医院里躺了足足四天。
被韩征划拉出来的刀口其实并不深,可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怎么顾得上吃饭睡觉,一朝松懈各处机能都险些罢工。在他昏睡了三十多个钟头才醒过来后,医生强迫他还要再留院观察一阵,他也无话可说,只得乖乖窝在床上当饭来张口的废物。
在病房里忙里忙外的人又是穆木。他那师姐照顾起他来就没那么任劳任怨了,一见他醒就抱怨起来:“真是够了啊,轮番进医院,我这几天就泡在这儿了,前脚刚从楼上出来,后脚就又进了这儿。看见没看见没?我这心力交瘁的,都长皱纹了。你们这俩小祖宗,就知道坑师姐。”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在削苹果,手下劲使得狠了些,苹果皮撑不过两三厘米就要断掉。穆木总要腾出手去捞果皮,捞着捞着就不动了,盯着程言裹着纱布的胳膊看了半晌,突然就扑上来放声大哭。
程言吃力地抬起没啥事的那只手,摸了把穆木没心思打理都不怎么卷了的头发,安慰着说:“好啦,这不都没事么。”
穆木糊了他半条胳膊的眼泪,抬起头冲他吼:“怎么就叫没事了?我说你俩怎么就那么会折腾呢?偷溜出院都不打声招呼,还去玩什么跟杀人凶手天台对峙,你真以为你俩在演英雄警匪片呢?”
程言吸口气,讨好似的嘟嘟哝哝解释起来:“这不怕你担心么,还有不想打草惊蛇,再说王沙沙他都知……”
穆木不想听他辩解,拿起那削得坑坑洼洼的苹果就塞进了他嘴里。
程言被迫闭嘴之前还是成功转移了下火力,他边嚼着那苹果,边看穆木冲出去拎刚加班回来的王警官的耳朵,牙酸的同时,心里头也跟着酸溜溜起来。
他在床上躺了两天,都没见着李冬行。
用的日常用品都是家里带来的,医生禁止程言喝茶,可他平时爱用的茶杯还是好好地待在床头柜上,里面换了点宁神的花草。这不会是穆木去他家拿的,穆木手上已经没了他家钥匙,而且她压根就不会那么清楚程言生活中的小习惯。
到中午的时候,程言喝着清淡了不少但依然口味熟悉的莲藕排骨汤,发了很久的呆,还是没问坐在床边的穆木,医院的伙食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
他都看见了,穆木拿出去的饭盒和拎进来的根本不是同一套。
他心里闷闷地想着,好哇,这都来了医院,就是不肯进来和他说句话?这又是在玩啥呢?
他卯着劲没主动跟穆木提李冬行,穆木居然也一个字不说,程言心里门儿清,就他师姐这张大嘴巴,要不是那人苦苦求她不要多说,她才不会这么安静呢。
他懒得去想那小子这么坚持地下工作又是想搞什么幺蛾子。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要是真不再见面,说不定也挺好,总比要他一次次看着那张脸说拒绝的话强些。
话虽如此,这几天程言只要一闭眼,还是总能听见那日天台上,他晕过去之间听见的那声“师兄”。
除了开头演戏骗程言的时候,那个人格还真一次都没叫过他师兄。
这又如何呢?
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程言没法说服自己,把他们当成同一个人来看待。他若不狠点心,对现在的李冬行也不会公平。
程言还昏迷着的时候,徐墨文就打了好几个电话回来。程言恢复了点说话的力气,就先给老师回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