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穆木回来了,程言走到她桌前站定。
穆木自顾自坐着,手里的资料夹翻得哗哗作响,晾了程言大半天,才幽幽问了句:“哟,这是怎么了啊?”
面对跟老佛爷似的穆木,程言知道她一定是早就知道了白露的事,一咬牙,只好充当跑腿太监,倒了杯蜂蜜茶,双手捧到穆木跟前,垂着脑袋说:“师姐,我错了。”
穆木抬起手,却不接程言手里的茶,转而欣赏起自己刚磨的指甲,怪声怪气地说:“哪里错了啊?”
程言作出痛心疾首的表情,作势要缓缓下跪:“大王见谅,小的目光短浅,知人知面不知心!”
在一边给程言递蜂蜜的李冬行差点笑出了声。
穆木像是对程言的认罪表演颇为满意,见程言膝盖真快着地了,这才接了他手里的茶。
程言如释重负,蹲得有点久了两条腿差点打颤,亏得李冬行这小弟的小弟很给面子地扶了他一把。
穆木一边啜饮着甜津津的蜂蜜茶,一边教训师弟:“你们男人啊,就是容易轻信别的男人。渣男给你灌了迷魂汤,说什么你都信,改天他说为了你直变弯,你是不是也要颠颠跑去献身啊?”
程言:“……”
穆木说完觉得不大对,抿了抿嘴,冲李冬行笑笑说:“冬行你别介意啊,我鄙视程言呢,就是个说法。我谅他也不敢的。”
李冬行:“……”
穆木总算觉得自己报复够了,正打算总结陈词,再痛数一番董南西脚踏数条船、重创少女心,禽兽不如罪大恶极天理难容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站在门外的人居然是谢灵韵。
这回轮到穆木卡壳了,她咽了咽唾沫,尴尬地迎上去:“灵韵啊,我刚正帮你骂那个董……”
谢灵韵一袭白裙,脸色也一样苍白,双手绞在身前,看了看穆木,又看了看程言和李冬行,小声说:“穆姐姐,我想求你……你们,帮帮南西。”
☆、戏里人生(七)
出于所有人意料,谢灵韵从她的手提包里取出了一沓照片。
“是我找人拍的。”她抬起手背,略不自在地触了下鼻尖,略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南西坚决要和我分手,我总有些不甘心……”
程言接过那些照片,看了看,神情复杂地瞧了她一眼:“所以你就找人跟踪前男友?”
他们还把谢灵韵当柔弱可欺受尽情伤的乖乖女,以这找私家侦探的手段,敢情也不是个好惹的。
这沓照片少说有好几十张,每张上面都有董南西,而另一个主角则是相貌各不相同的女孩子,前前后后大约有十来张不同的面孔。他们或是在餐厅吃饭,或是在街上散步,大部分姿势都挺亲密,落在旁人眼里,都会默认是情侣关系。
程言不禁咋舌,他已经知道董南西长了许多花花肠子,可谁能料到这小子这么有本事?一般男人脚踏两条船已叫渣,董南西这可是一口气组了个舰队,桃花朵朵开,一枝十□□的绝世盛况呐。
眼前这姑娘的想法也叫人捉摸不透,她费了大力气搜集这些照片,难不成就为了欣赏前男友如何在外头和别的女孩卿卿我我?一般人拿了这证据,都是为了去甩渣男一脸,撕出他伪君子的真面目吧?谢灵韵来找他们作甚?
程言正思量着,李冬行先说话了。他探过头,把程言手上的照片挑了几张出来,用握扑克牌的姿势依次捻开,拿在手里仔细瞧了几遍,而后说:“师兄,董同学的状况是不大对劲。”
一经提醒,程言也发现了。
照片上的人的确都是董南西,可细看之下,又各有不同。比如那张傍晚时分和黄雅婷同行的,董南西脸上表情冷淡,背挺得很直,是女孩主动挽着他的胳膊。这正印证了高朗说的,董南西和黄雅婷相处时候看起来很是严肃。再看下一张,是董南西坐在一家酒吧里,侧着脑袋和另一个女孩子接吻。照片上他肩膀微耸,唇角轻勾,一手揽着女孩的肩,小指上还带着夸张的人像指环,十足不良少年模样。
一言以蔽之,如果不是同一张脸,单看气质,会让人觉得这些根本就是不同的人。
“我第一眼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我确实很生气。”谢灵韵轻轻说,“可我依然不是很想相信。一般来说,男人就算花心,同时追求几个女孩子,也不会一下子追求这么多吧?我不太懂心理学知识,但我多少接触过一些消息。我能感觉到,南西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穆木嘶了声,像是想起什么,瞅了瞅李冬行,说:“会不会……会不会是……”
李冬行平静地说:“有可能。”
程言一皱眉,抢过那些照片,边看边说:“现在下结论还早。”
“南西再这样下去会有危险。”谢灵韵细细的眉毛微微拢起,语气里带了点急切,伸出手指点了点程言手里的某一张照片,“他每周四晚上都会去这间桌球馆,我……我有朋友告诉我,这一带特别乱,什么人都有。我怕南西会出事。”
出事不也是自找的。
程言现在对董南西实在缺乏好感。
不过有李冬行和穆木在,这件事还是被应了下来。
今天刚好是周四,程言和李冬行晚上有空,就打算真的去照片上的酒吧一趟,找董南西确认下情况。穆木原本想跟着,被程言拒绝了。按照谢灵韵查来的消息,那着实不是什么好地方,万一发生冲突,穆木一个女孩子难免吃亏。
大学城附近的娱乐场所连成一片,他们要找的桌球馆就在酒吧街后头。虽说只隔了一条街,路上的气氛却相距甚远。酒吧街灯红酒绿,总是人声鼎沸,连十二月里都仿佛有热浪拂面。到了后面那条街,感觉陡变,黑黢黢的路面比酒吧街窄了一半,连道旁的路灯都没几盏是好的。两边店铺多是五金电器,到了晚上大半已关门,剩下几间铺子开着灯的,店里总是坐着几个穿着老式白背心或者打赤膊的大老爷们,端着饭碗瞅着往来行人。他们的眼神很是奇特,一半锐利,一半警惕,就好像同时打量着猎物,又提防着天敌,随时伺机而行,但凡街上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程言在江城生活了这么些年,一次都没来过这条街上。连徐墨文都对他说过,没事晚上别随便到这里来。这条街在江城算是有些名头,不是因为街上这些五金店,而是因为街道尽头那一片。那儿本来是一家国营大厂,后来八十年代厂子倒了,就有个台湾老板建了江城第一家游戏厅。游戏厅开得时间倒是不长,不过不知为何吸引了一大票无业游民,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地痞混混,有一些甚至因为偷鸡摸狗蹲过号子,出来以后找不着工作,全都聚在这里,名义上白天做些小生意,到了晚上做点什么,一般人就不得而知了。
这条街之所以出名,还是因为两件大事。一件是六年前上头扫黄□□,专门查到了这里,一晚上浩浩荡荡地抓出来好几十个小姐嫖客,一行人衣冠不整地,双手举过头顶被押上警车。那会程言大学还没毕业,半夜听到警笛,还有室友兴奋地叫他出去看热闹。他是没兴趣,架不住那几天从头条新闻到街头巷尾,到处都在说这档子事,给他留下的印象也不浅。
另一件事更加久远,据说是发生在十几年前,程言是刚在网上搜那间桌球馆时候才看见的。有人传说这条街是江城某大黑帮的窝点,当时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这黑帮和另一股势力火拼起来,一个晚上打打杀杀,到黎明时已血流成河,死伤足足数十人。这事查不到确切报导,可在大部分江城人口中流传甚广,经过一代人的添油加醋,俨然这里已成了一处良家子弟绝不会轻易踏足的是非之地。
程言没法确定这里是否真如传言所说那般聚集了一堆妖魔鬼怪,不过路上太冷清,大晚上地走着的确实令人脊背生寒,心中发毛。他开始有些后悔,他不该让李冬行一块来。倒不是说程言对师弟的自保能力有所怀疑,而是因为这地方太阴森,李冬行一受刺激,梨梨就又露了脸。
“我……我也不是故意的。”小女孩磕磕巴巴地说,两只手一起搂着程言的右胳膊,挨得紧紧的,一双眼四处打量了下,最后选择盯着程言脚尖看,“我好害怕,不喜欢这里。”
程言知道,这会梨梨情绪波动还很剧烈,假如她不能冷静,主人格就没法回来。他扣住梨梨牢牢抓着他右臂的手指,努力说起些别的话题来分散女孩的注意:“梨梨觉得那个叫董南西的大哥哥也有和你们一样的问题么?”
梨梨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小声说:“很像啊。”她还是不敢放开说话,声调压得比平时更细,更像个真的小女孩了,“假如那个哥哥体内真的也住了好几个人,那他们每个人都可能喜欢不同的人,这就一点不奇怪啦。”
程言侧过脑袋,问:“真的?不同人格会各有所爱?”
他算是看了不少书了,可就算教科书上有对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阐述,一般也很少会涉及到这些人格各自的感情问题。
梨梨猛点了下头,说:“当然啦!比如我们就是这样呀,郑叔是有老婆的,我,我也有喜欢的人啊。”
她低着脑袋,说得更小声了些,右手不由自主地捻了下自己的T恤领口,满脸都是小姑娘情窦初开的娇羞气。
程言看着师弟的脸做出这样的表情,一不小心就出了会神。
“我喜欢的人啊,就是我们班班长。他人特别好,有一回我发烧在家,他放学之后还来我家看我,给我送作业本呢。”梨梨甜蜜地说起来,“他才十二岁,个子就挺高了。”她抬起右手,刚想在自己头顶比划下,就意识到自己是在李冬行身体里,十二岁的少年再怎么高都不会超过一米八多的李冬行半个头,只好把胳膊放下,挽着程言接着说,“反正他既高又帅,成绩又好,还总是在微笑,笑起来眼角呀,还会往上翘,就好像有小星星飞到了他眼睛里,闪闪的会发光。”
程言看着少女眉飞色舞,不禁莞尔,跟着打趣起来:“他这么好,梨梨以后要不要嫁给他啊?”
“才不要,就算人家心里想,冬行也不会答……”梨梨说着说着瞪大双眼,怔怔地看向程言,“程大叔笑起来的样子,和他好像。”
程言失笑,觉得女孩此刻傻呆呆的实在好玩,没忍住逗一把一口一个大叔的梨梨,故意说:“那梨梨要不要喜欢程大叔算了?”
梨梨满面绯红,颇有些惊慌失措,咬了咬水润的唇,说:“这,这不行呀。梨梨才不能和冬行……”
她忽然不说下去了,眼睛一垂,轻轻叫了声“师兄”。
程言有一种被抓包的窘迫感,逗小女孩的心思立马飞到了九霄云外,转过脑袋,故作镇定地说:“哦,你回来了啊。”
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事干调戏人家小姑娘干什么?师弟可是全听见了。
李冬行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说:“师兄不该那么逗梨梨。她脸皮很薄,估计有一阵不敢和师兄说话了。”
程言努力分辨着,仍是不知李冬行有没有生气。李冬行在隐藏心思方面算是一把好手,程言又没那种察言观色的能力,只觉得师弟好像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还……有些高兴?
程言瞧着李冬行微微上扬的嘴角,心里只冒出了一个念头。
要是他笑起来都称得上有星星飞进眼里,那师弟笑起来,可是整个夜空都亮了。
他的心兀自飘着,忽然听见前头有人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
程言抬起头,见那是个靠在墙角处乘凉的青年。那人穿了件有些女气的露脐小背心,底下的低腰牛仔长裤紧得快要绷开,看见程言在瞧他的时候,故意弯了弯腰,翘起露了一半的屁股,手里拿着的桌球杆伸进嘴里,还伸出舌头舔了舔。
程言心里一阵恶寒,等低头的时候才发现李冬行还没松开梨梨搭在他胳膊上的手。两人这么搂着走过来,人家不把他们当同性恋情侣才怪。
不过好歹,看见那桌球杆,至少说面那间桌球馆是快到了。
地上是一间已经倒闭的舞厅,桌球馆建在舞厅下面。通往地下的楼梯就是水泥做的,连个扶手都没有,统共就一米宽左右,凹凸不平的表面粘满了各色小广告,都快看不见灰色的本来面目。程言和李冬行一前一后下了楼梯,留心着脚下才没有在地上那堆到处乱洒的酒液和不明液体之间打滑。
和地面上的冷清相比,底下是另一幅光景,一眼望去,一百来平的空间里挤满了人,除了那些围在台球桌边的,地上能落脚的地方也都被人占满,一群不足三十岁的男男女女或蹲或站,喝酒打牌聊天的什么人都有。他们大多头发颜色不止一种,身上衣服少于两件。程言和李冬行站在人堆里,感觉就像回到了蒋尚贤那间屋子里,烟味缭绕,头晕目眩,周围是一群一看就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好在他们各自都有在忙活的事,没一个多看了程言他们一眼。程言和李冬行艰难地在人群里穿行着,避开两个看起来满脸陶醉正在抽并不普通的烟的年轻女人,注意着没踩到一个光膀子吹啤酒的黑胖子,在距离门口第三张台球桌边上,看见了他们的目标。
董南西的模样翻天覆地,真的一点都不像他们在酒吧认识的那个董南西了。
他穿了件带着破洞的白色无袖衫,还有同样破烂的牛仔裤,头发被定过型,变成硬邦邦的好几十缕,往不同的方向支棱着,眼圈黑了一块,都不能确定是站了灰,还是画了烟熏妆。
更让人震惊的是,他此刻不并不在打桌球,而是大喇喇地坐在台球桌上,腿上还坐着个穿着黑色背心短裙的女人。他一手拿着桌球杆支着地,另一只手在女人裸了大半的背上胡乱摸着,两眼半眯,上身和女人紧紧贴在一起,舌头更是在女人抹着浓烈口红的嘴里奋勇地进出。
这场面尴尬至极,程言有点看不下去,手握成拳放在嘴边,用力清了清嗓子。
在他清到第四次的时候,董南西总算在嘈杂的环境音中辨别出了这一丝讯号,把脑袋从女人脸上移开,半眯了下眼睛盯住程言,舌头顶了顶上颚,动了下腮帮子,完成了一套小流氓不拿正眼看人的标准动作,说:“你谁啊你,没看见小爷我正忙?”
☆、戏里人生(八)
最初他们认识的董南西身上只是有种玩世不恭的气质,而眼前这人全身都透着股邪魅狂狷的坏小子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