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套拿起来,从手套底下掉出来一小团线,接着一个拇指长的MP3似的设备,上头插着一副耳机。他示意蒋尚贤戴上手套,再把耳机递过去,回头说:“你自己试试。”
从一戴上手套开始,蒋尚贤就有些变色,插上耳机之后,他的脸部像是被人摁着在烧红的铁板上烫了一下,血色飞快地涌起来的同时,五官跟着扭曲了。
“有声音是吧?我来猜猜,是不是很像心跳?”程言摩挲着那个MP3,他自己没试,但对实验结果相当有信心,“我刚检查过了,这玩意儿差不多算是个升级版的便携式听诊器。你儿子坐在屋子里给别人算命的时候,都带着这副耳机吧?孩子他妈是什么说法,帮他集中注意?蒋先生,如果你儿子真有神之眼,他用这个干什么?其实他根本没看水晶球对不对?什么神之眼,非要说的话,他这也是神之耳吧?”
蒋尚贤嘴唇颤抖几下,仿佛觉得塞进他耳孔里的不是耳机,而是毒蛇一样,他把耳机线拽出来,往地上狠狠一掷,哑声说:“是听见的又怎样?他还是能看穿心灵……”
程言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说:“是不怎样。只不过,人的心跳受激素水平调节,本身就能透露足够的信息,包括一个人情绪是否低落,心情是否紧张,或者说……咳咳,是否陷入爱情。”他一说这个,心跳还是明显加快了,幸好此刻没有一个通感者监听者着他的心率,“你儿子听见的不同节奏的声音,在他眼里恰好是不同的颜色,他所做的也就是把听见的画了出来而已。至于接下来的解释,恐怕都是他母亲或者你的牵强附会。他很小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把声音听成过画面,同你们表达过吧?你当时要么是忽略了,要么是一厢情愿把这个当作神力。你也不想想,假如你儿子真能看透人心,他怎么不说点更具体的东西?我来回答你,那是因为心率就只能告诉他这么点。哦,如果这么看的话,你儿子能做到的,是不是还不如一个有经验的老中医能做的多?中医至少还能通过把脉治病呢。蒋仲毛小朋友大概算是个不错的可视化心电记录仪。”
他语气轻描淡写,差不多彻底击溃了蒋尚贤最后的信心。
男人脸上的文雅外皮似乎被内里冲出来的情绪撕碎了。他抬起右手,手指颤抖着指向程言,说:“你是故意的?你故意糟践我儿子,把他说的一文不值,不就是因为嫉妒?嫉妒他有你们这些普通的笨蛋没有的能力?”
程言拨开蒋尚贤的手指,近乎怜悯地说:“是谁在糟践那孩子?蒋先生,你扪心自问,你与你夫人,逼着你儿子辍学,把他成天锁在连一盏灯都不肯开的房间里,说些毫无用处的话,剥夺了他该有的童年,你有没有问过他是否开心?”
蒋尚贤哆嗦了下,往后退了一小步,颤声说:“我都是为了他好!”
“有多少父母,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好,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程言逼近一步,他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胸中竟有暗火在隐隐翻涌,出口的话变为淬满刻薄的尖刃,“你是个可悲的人,可悲的丈夫,可悲的父亲。你工作不顺,一事无成,回家还要受你老婆的气。她赚钱比你多,比你厉害,她常常埋怨你,看轻你,把你说得一事无成。你没法反驳他,表面上安慰自己这让着她,但其实是以为你心里清楚,她说得都是对的。你就是这样一个无能的庸常之辈。然后有一天你发现,你儿子有些不同于常人之处,你立马欣喜若狂,把这点异常当成天赋,甚至是你自己的天赋。在你觉得人生灰暗无光的时候,有多少次祈求过上天,能给你的生活带来一点起色?现在你觉得你儿子就是那点起色,你把那可怜的小孩当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握在手里,压榨他,折磨他。蒋先生啊蒋先生,你骗了那么多人,到头来,骗得最狠的人,恐怕就是你自己。”
蒋尚贤背靠着墙面,四肢在程言咄咄逼人的注视下越来越软。恐惧蔓延于他灰败而空洞的眼睛里,却又掺杂着一点点最后的亮光。他的嘴唇痉挛着,弯曲成波浪,底下露出一点牙缝。他缩在角落,喑哑地祈求:“别再说了。”
程言依然没有移开视线。
他的语气是冷冰冰的,如同一柄解剖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正在用他向来不肯用的精神分析方法,将言辞化作武器,一点点捅进眼前这个男人的大脑,肢解他的精神。蒋尚贤已经一败涂地,而程言觉得这还不够。
“你骗自己,你的生活发生了改变。这是个谎言,你明明知道的,对不对?你还是你,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比你骗的那些人还要失败。他们好歹还想着如何靠双手让生活变得更好,不像你,自愿溺死在自欺欺人的美梦里。”程言又一次想起了老于和柱子,心里的火更旺,他决定把插在男人脑子里的那柄刀搅得更深些。“对了,你还又一次让你老婆控制了。她老早就知道你儿子压根没有什么神之眼,她做了这手套和耳机,连你也算计了进去。你只是她赚钱的工具。”他慢悠悠说着,适时地甩下一句叹息,“蒋尚贤,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可悲的人。”
男人眼里那束光被不断挤压着,收缩成尖利的一团。他双手抱着脑袋,半张着嘴,如同无声尖叫。
是时候了,程言心想。
他指了指太阳穴,跟刚想起来似的提醒蒋尚贤:“顺便一提,通感者大多过得很不好。正常人的大脑都是一张有效率的网络,而他们的脑子,发生了错乱,就好像火车走错了道,一不小心就会发生车祸。你儿子不是天才,和我刚刚说的一样,他们很可能有病。”
蒋尚贤的喉结上下翻滚着,挤出一句困兽般的痛呼:“不……”
程言这时才掏出手机,看了眼,忽略了上面十几通未接来电,点开最早那条短消息。
“自闭症。你儿子有自闭症,没法与旁人正常交流,你心里其实很清楚吧?他不仅不是天才,还可能落下智力残疾。”他放回手机,轻飘飘地说,“他真惨,是不是?”
蒋尚贤不动了。男人全身都僵成了一块焦黑的死木,只有双手在不自觉地抽搐。
一片死寂的眼里,那团光凝成了一个点。一个不断跃动的,爆发的临界点。
程言像没有注意到一般,把手机放回了兜里,一边往屋外走一边对蒋尚贤挥了挥手:“有病就尽早治,忘了说,来找我们也行。”
还没走几步,他后脑勺感到了一丝寒意。那块空气的平稳被什么东西划破了,而那样东西正在呼啸着朝他脑袋扑过来。
程言往左边闪了闪,没有跨出他一步能跨出的最远。他的右面肩膀感到一阵剧痛,那东西重重砸到了他的肩胛,差点把骨头震碎,可能还有一小部分嵌在了他的皮肉里。在疼痛切实地蔓延开之前,他先嗅到了一股血的味道。
那一击让他摇晃了几下,不得不向前扑倒。再把后背露给对方就太危险了。程言想翻身,半边受伤的身体却麻了,这让他动作远不如平时利索。他只能用完好的左肩抵住地面,强撑着转过半个身体,从侧面看向身后。
蒋尚贤举着刚刚还好好在角落待着的烛台。烛台上没插着蜡烛,最上头锋锐的金属边缘此刻有点脏,粘稠的红色液体还在往下滴。那是程言的血。
他竟然忘了还有烛台。程言在心底暗骂了句,这还真是他大意了。他瞥了眼烛台正中那根长达五公分的用来固定蜡烛的尖刺。幸亏刚刚□□他肉里的不是那玩意,不然他流出来的血就不止地上这一小滩了。
蒋尚贤还要扑过来,表情狰狞得跟套了个刀工粗糙的面具一般。程言艰难平衡着身体,抬腿踹过去。他还算准确地踢中了蒋尚贤的手腕,男人踉跄了下,握着的烛台掉了出去,砸塌了一堆积木。
程言抽空看了眼肩上的伤口。肩膀还是没什么知觉,大半条胳膊都像是被人硬按上去的赝品,不像他自己的原装货。他没那么自负,以为在受了这不轻的伤势后,还能赤手空拳制服一个发疯的大男人。他伸出左手,去够摔到地上的手机。
他打算报警。
蒋尚贤没给他这个机会。男人放弃了烛台,一脚踢中了程言的肋骨。
程言被踢得往外滚了一圈,本来快摸到的手机一下子又离他十万八千里远,他没忍住咳嗽起来,那根被踢的肋骨疼得一抽一抽的,顶着他的心肺,就算没裂也差得不远,他每呼一口气,肺里都跟撞上刀刃似的,鼻腔里都钻入了血腥气。
一招算错满盘皆输,他到底高估自己,眼下别说全身而退,连还有没有命活着出去都成问题。
蒋尚贤跟个发怒的熊一样左右摇晃着冲了过来,程言看得出,那男人理智已失,是真想让他死。
紧跟着他的胃又被踩了一记,整个人失去控制地蜷缩起来,从指尖到小腿,都抖得跟帕金森似的。
这块地板都好像成了发红的烙铁,程言躺在上面,觉得从五脏六腑到每一寸皮肤都火烧火燎。眼镜掉到了一边,他能看到身侧地板上有好几块暗渍。那是本来就有的脏东西,还是他的血?
他搞不好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程言模模糊糊地想起来,有人好像曾近提醒过他,不要轻易招惹精神病。他刚拆解蒋尚贤理智的时候忘留后手,用穆木的话说,他待人待己都太刻薄,早晚会吃苦头。
现在苦头还真来了。
这时他被迫弯着脊椎,半张脸贴着地面,呼吸着尘土和铁锈味,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躺在师弟膝盖上的时候。
他想,他早晚要跟李冬行说,这世上他最乐意招惹的有毛病的人,还真就只有一个。
视线里依稀看到一片晃来晃去的条状物,耳畔传来金属刮擦地板的锐声,程言知道蒋尚贤又拿起了烛台。
他闭上了眼睛。
可能很快,又可能很慢,他听到了好几声别的声音。
门好像被撞开了,然后是连续两声重物落地,以及一个男人的痛极的惨呼。
有人把程言扶了起来。
程言脑袋靠上了比地板舒服多了的地方,触感和他脑子里刚刚幻想的很是接近。
他望着那张糊了都赏心悦目的脸,动了动嘴唇,试图打个招呼,结果差点再咳嗽起来。
“半天不接电话……”青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一手抚上他满是血污的脸颊,声音里说不上是什么情绪,“你就把自己搞得这么惨兮兮的?”
☆、神之眼(十)
刚刚还疯狗一样的男人此刻缩在角落里,就像一滩毫无生机的烂泥。程言被扶起来靠墙坐着,一手按了按肋骨,觉得自己的肺算是活过来了,吸气还算顺畅,应该没有骨折。肩膀恢复了些许知觉,这就有好有坏,因为疼痛也跟着归了位。
他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听见警笛逼近,楼道里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李冬行从他身边站了起来,走到蒋尚贤面前。
“垃圾。”程言脑袋涨得厉害,他没法确定李冬行是真的说了这句话,或者只是他自己幻听。他脸颊上还有血,刚刚被踢翻的时候额角磕了地板一下,左眼还是肿的。他瞪着一双大小眼,仿佛看见李冬行用脚尖踢了下蒋尚贤,就跟对待一条死狗一样,让男人翻了个身身趴在地上,然后蹲了下去。
李冬行左手还拎着那刚刚被他夺下来的烛台,尖刺那头朝下,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都可能把地上的男人穿个透心凉。
有一瞬程言真担心师弟会那么做。他的身体弹了弹,一使劲就想站起来,结果因为没什么力气跌了回去,只得嘴里低低喊了声“冬行”。
不知李冬行听没听见这一声,他没真的做什么,只是把烛台竖起来放到了墙边,不让那根金属继续在地板滚来滚去。把手收回来的时候,他似乎还轻轻蹭了下边缘上沾的那团暗红色,然后嗅了嗅指尖。
程言记起来那是自己的血,难免觉得有些怪异,嘴角轻抽了抽。
警察进门之前,李冬行从蒋尚贤身上迅速地拿走了一样什么东西,放回兜里。男人轻轻叫了一声,身体又往下滑了些。程言这才发现蒋尚贤的手刚刚是被锁在一旁的椅子腿上的。那样东西只可能是手铐。
他没和李冬行提前商量过如何应对这突发情况,师弟不仅能及时过来救场,还记得从王沙沙那里借来了手铐?程言微微心惊,佩服李冬行心思之缜密的同时,又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来的警察并不是王沙沙,但现场情况还算一目了然,他们把蒋尚贤拉起来,而李冬行走回了程言身侧。
“师兄。”他伸出左手把程言拉起来,右手则递过了程言的眼镜,“我送你去医院吧?”
程言靠着李冬行站起来,没有阻拦他把指尖轻轻搭在自己腰上。程言侧过头去,总算看清楚了李冬行的表情。
他脸上完全没有程言刚刚想象出来的冷酷,此刻正皱眉看着程言肩上和胳膊上的血,眼眶微微发红,显得既着急又担心。程言能感觉得到,他搂着自己的那条胳膊还有些发抖。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程言只当自己头晕脑胀之下多想,也没问手铐的事,低低道了句谢,由李冬行陪着去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他还算走运,肋骨果真没断,肩膀软组织挫伤,医生说如果伤口再偏一点,可能就会伤到神经,他这只手以后都得抖个不停。除此之外,就是失了点血外加轻微脑震荡,回家多休息几天就好。
程言不肯再在医院耽搁,硬是要和李冬行一起回学校。
才刚走进小红楼,穆木就红着眼睛直冲出来,在确定程言没缺胳膊断腿之后,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知不知道自己特容易招精神病?”她忘了边上就站了个有病的人,抬手拧了下程言没打着石膏的那边小臂,“下回这种徒手打坏人的事,交给那帮专业的干成不成?”
程言由着她骂,唯唯诺诺了老半天,挤出点讨好的笑,压低声音问:“没告诉老师吧?”
穆木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摇摇头。
程言想起穆木才刚失恋,短时间内大约不想主动联系徐墨文。虽还同情着穆木,他还是松了口气,心道至少不用跟上次一样,一有点风吹草动,马上被拎去听训了。
他这急着回来,正是念着蒋仲毛还在精神健康中心。
去蒋家之前,他就和李冬行计划好了,两人分头行动。李冬行和薛湛王沙沙配合,支开吕萍,带走蒋仲毛。自闭症的排查不需要太久,精神健康中心有着专业的检查体系,他在蒋家待了没多久,就收到了李冬行短信通知的结果。
蒋仲毛确实是挺严重的有自闭症。
患有自闭症的儿童,症状往往很典型。李冬行第一次见蒋仲毛,接触到他的眼神,可能就起了怀疑。第二次他们同去蒋家,程言负责与蒋尚贤和吕萍夫妇周旋,李冬行趁机再仔细观察了下蒋仲毛。在他们说话的一刻钟里,孩子始终趴在地板上,用蜡笔涂抹纸张。他画得图案十分简单,只是大片的色彩,看不出任何具体形象,也没有规律可言。当李冬行试图与他说话,或者拿起他边上的玩具吸引他注意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只要李冬行走到他的视线范围内,他都会移开目光,就好像李冬行并不存在,依然自顾自画着画。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理应对周遭环境充满好奇,蒋仲毛却困在了他自己的世界里。
他现在待在小红楼的办公室,仍然安安静静一点不闹腾。小孩大概不习惯坐在椅子上,李冬行在地上给他铺了张小毯子,他就坐在地上。那个被带出来的小书包放在一边,打开了一半,里面果然装着纸张和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