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言轻笑一声,这老太太倒挺急,田竹君也就二十,余小鱼还是个未成年,就算这俩真看对眼,要他们给她抱重孙子,她真得好好精神矍铄地再等个十年。
不过田竹君显然有些烦恼未去,据他观察,这傻小子可喜欢余小鱼,即使未必真往那地方去想了,也不至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要想着该怎么拒绝人家女孩。
“所以,你是在愁啥呢?”他问田竹君。
田竹君叹了口气,鼻尖皱出一团细细的纹路,犹犹豫豫地说:“小鱼她病还没好,会不会都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啊?”
程言瞪眼:“你这话可太不正确了,歧视病患呐?”
田竹君连连摆手:“没没程老师,我没怀疑小鱼脑子不清楚。我,我就是忍不住去想,小鱼她生着病,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劝她接受治疗,她好像还挺依赖我的……她会不会是搞错了这种依赖和喜欢啊?那个,什么说法来着,冬行学长跟我说过的……对了,移情!就因为我对她好,她对我很信任,最开始是对我吐露的心声,然后就把对奶奶的依恋转移到了我身上,产生了这个喜欢的错觉。”
他说得有板有眼,俨然在精神健康中心耳濡目染太多,一副业余精神分析专家的架势。
程言稍稍无语,正了正色,说:“田竹君同学,我觉得,你可以对自己有些信心。”
田竹君一边蹲下把一只卡在灌木丛里的野猫救出来,一边说:“我知道的,我这人是容易自卑。我也想过,我这人身无长物,性格还懦弱,小鱼她到底能看上我什么?”他说着站在花坛沿上转过身,身高长了十公分,气势也更足了些,“后来想想,我不该这么怀疑自己,我就算一无是处,至少是真心对小鱼好。如果小鱼的确喜欢我,我一定不会辜负她。但要不辜负她,我首先就不能趁人之危。”
程言眉头一动,心想这小子迂是迂了点,人品是真没的说。
“那你是打算拒绝她?”这还怪可惜的。
“我对小鱼说,她还小,至少等她上了大学,到那时我会亲口问她,还喜不喜欢我。”田竹君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开,“再过一年多,她的病就能有很大缓解了吧?如果她对我是一时移情,那会也该醒了。”
程言瞥他一眼:“你啊,这一年时间变数不小,万一她到时候移情别恋,岂不是可惜?”
田竹君老实地点点头:“可惜。”他别过脑袋,看着不远处的一汪水池,小声嘟哝着说,“我是真的很喜欢小鱼。我有时候会想,要是她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一点没病,那该多好呀?我肯定不会有这么多顾虑,最多就觉得不该早恋耽误她学业。”
程言刚想对他说,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好事,如果余小鱼不是有癔症的毛病,可能根本就不会去他宿舍楼下偷花。
话到嘴边还没出口,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有一次他和李冬行一起待在实验室里,他忙得晕头转向,正想起身去泡杯绿茶,一摸杯子却发现里面的茶叶刚刚换过,水还是温的。他略略抬头,一眼就看见就站在他两米之外,正在整理实验器材的师弟。
李冬行原本正专注地干着活,可不知是不是背后长了眼睛,也适时回过头来,正对上程言目光,微微一笑。
程言端着杯子,没来由的感到心中一定。
不是什么激烈的心跳,就是很安心,好像暖流淌过四肢百骸,温热的茶水浸润肺腑,那一刹那全身疲惫尽去,他没头没尾地,想到了岁月静好四个庸俗无比的大字。
他这人天生心冷,旁人对他好,他要么视若无睹,要么拒之千里之外,可唯独那一个人,不知不觉已走得那么近,他不仅习惯了那生活里无处不在的好,甚至都开始渴望它。
这一幕再度浮现于眼前,他忍不住晃了晃神,想道,对了,要是师弟也没那毛病该多好啊?
要是没那毛病,他说不定就可以……就可以……
就可以干什么?
程言觉得自己被当头敲了一棒槌,整个人清醒了。
田竹君希望余小鱼没病,是因为这样的话他们就能顺利地在一起,他在想什么?李冬行要是没病,难不成就能和他岁月静好一辈子?
他一凝神,在心底大喝了声,程言啊程言,你这是异想天开,脑子进水,打算插翅上天呐?
就因为师弟对他温柔体贴又很依赖,他就胆子大到起了监守自盗的心?
程言从来没自诩过什么正人君子,但还是被自己的无耻程度震惊了。
昨天晚上他就已然意识到有些是不大对劲。
他安慰完了小未,去客厅里吹风,吹着吹着,那些刚刚被小未的不安勾起来的伤感就给吹散了,余下的全是丝丝欣喜,和一点点愧疚。
他可耻地骗了小未。人的意识仍是未解之谜,那孩子和李冬行目前是平行人格,如果李冬行有天真的痊愈了,其他人格都被一一吞并,那这个叫小未的八岁孩子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这对小未来说,是不是意味着死亡?
程言毫无把握。
作为一个研究者,他本来不该去说些没把握的事。
但在那一刻,比起对小未的同情,和可能面临离别的不舍,他的心完全被师弟痊愈的可能性占据了。他希望李冬行能好起来,哪怕他需要开口劝小未放弃独立意识,主动与李冬行融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程言也想过,假如他对师弟有些格外的关照,是不是因为心疼小未,又或者郑和平做饭手艺太好。可直到那一刻,他心里才一清二楚,再怎么口口声声说尊重其他人格,自己都始终明白,他最在乎的人只有一个。
他最希望能留在自己身边的,只有李冬行。
被田竹君一提醒,这念头盖棺定论得无比迅速,连掩耳盗铃的机会都没给留下。
程言合上眼,满腹无奈地心想,他这可是真的要完蛋。
☆、神之眼(三)
田竹君这小子长出了不少眼力见,瞧出程言魂不守舍,便自觉不再打扰,晃到第十圈停下了脚步,把程老师恭送回了小红楼里。
程言慢慢踱回办公室,一颗心还是七上八下的,都没瞧李冬行在不在办公室,一头扎进自己的小屋里,泡了杯茶灌进喉咙,把自己往椅子上一扔。
他这人一想起事来有个习惯,需要刨根究底的事一定会钻到最深处,自觉无关紧要的事则不会细想,就跟扔进池子的小石子似的,最多也就在脑子里晃上那么一圈,再不会有回音。
以前穆木笑他和李冬行过于亲密,他都一笑置之没当回事,如今那念头自己一起来,那小石子就不再是一击沉底的小石子,成了激起千层涟漪的大瓦片。
这些年里程言并不是从来没交往过女朋友。去美国的第二年,他在一次无聊的聚餐上认识了一个学法律的女孩,那女孩是个华裔,中文讲得挺一般,但比国内大部分姑娘都要主动些。她看上了程言,主动问他要了联系方式,也不知是不是从共同朋友打听来的程言为数不多的爱好,隔天就约他去打网球。程言当时觉得她挺不错,人漂亮话不多,喜欢运动学识丰富,回头也请她吃了几次饭,看了一场音乐剧。两人按部就班地约着会,平平淡淡地处了小半年,然后在圣诞节的晚上,那姑娘很平静地提了分手。
当时她说,程言并不爱她。
程言那会不是特别服气,他觉得他做到了大部分男朋友该做的一切,而且打心底里确实还挺喜欢那姑娘,怎么就不爱了。
姑娘就问了他一句,她提了分手,他有没有感到惊讶?
两人面对面坐着,什么情绪都逃不脱彼此的眼睛,程言说不了谎话。
姑娘说,如果程言真的爱她,一定会因为她的决定而震惊,并且极度不舍,拼命挽留。而她从来没走进过程言的生活,更没走进他的内心,现在她决定要走,程言自然也并不至于太不习惯。
于是她真的走了。
程言的心不是真铁打的,难免会有些失落,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姑娘说得对,他的生活里少了一个女朋友,还是照样过。
他十三岁离开父母独自生活,这日子难道离了谁就不能行?
穆木说他有亲密关系建立障碍,用人话说,天煞孤星的类型。程言知道自己毛病在哪,他也不打算改变,更不想祸害别人。生命里的人来来去去,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互为过客,各不牵绊。他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继续下去了,没想到有一天,他生活里多了一个人,而且到了可能该分开的时候,还不想让那人走。
程言想起了他那间公寓。
在那人住进来之前,他只把它看成住所,有用的就是一张床,和宾馆里的也无甚区别。他都没兴致去打扫其他地方,任凭四处积灰,反正他平时用不到也碰不着。是那人来了以后,跟蚂蚁搬家似的,带来了锅碗瓢盆烟火气,一点点把那破房子折腾成了个像样的窝。慢慢地,房子就不仅仅只是房子,像个家了。
要是有了家,就如同漂泊不定的人有了根。若心被绊住了,七情六欲便也随之而来,再难忽略。
程言一手盖着眼,忍不住心想,若是那人真走了,家里该有多空啊。
可若他真不想让李冬行走,他总得找个理由。李冬行对他来说,又是什么人呢?
论熟悉程度,李冬行这半道上来的师弟还不如穆木和他相处得久,更比不上徐墨文。别说不舍得徐墨文,他十三岁的时候都没生出过一丝要答应跟老师住一块的念头。
难道说他还真对师弟起了点什么见不得人的歪心思?
程言一下坐直了,打开笔记本电脑。
他是个科研工作者,要验证一个问题,他就得先找点证据来。
这年头有色图片到处都是,程言本着科学精神,同性和异性类别一个都没放过。
无论男女,画面上的人全情投入汗水飞溅格外卖力,他坐得纹丝不动鼠标狂点镇定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训练有素的大脑不受控制地分析起这些奇异动作下人类的肢体承受能力极限在哪里,以及不明液体的交换过程中可能会滋生多少有害细菌。
这导致程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内心更是毫无波澜,仿佛他并不是在欣赏某些热辣的人体秀,而是在瞪着实验室里的大脑解剖现场。
在某种程度上,程言的确是个不世出的奇葩。
他百无聊赖地匆匆浏览而过,眼前掠过一张在沙发上的现场图,点鼠标的手突然顿住了。
不知怎的,程言想起了阿东跟他闹着玩的那个下午,他也像这样被师弟压在身下……脖子上明明早就褪干净了的咬痕又痒了起来,他抬手揉了揉脖子,只觉得当初没当回事的感觉全回来了,莫名地就有些口干舌燥。
就在这时候,边上有人敲了敲门。
程言不用看都知道是李冬行,连忙把图片窗口都给关了,抬头看见那张脸,只觉好一阵心虚。
不就是点有色图片么?师弟也是大男人,谁没点需求?
程言强迫自己忘了刚刚脑子里出现的替换过对象的沙发一幕,整了整毛衣下摆,摆出副大义凛然的面孔,对师弟说:“怎么了?”
李冬行站在门口没进来,保持着推门的姿势,说:“师兄,于哥来找我们。”
一看师弟脸色,程言心里就有些打鼓。年前他们顺路去拜访老于,没见着人,李冬行留的纸条也并无回应,他们本就心里没底,眼下见老于自己上门来,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真出门见着了人,程言更是直觉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