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木并不觉得哪里奇怪:“你是她亲哥,她觉得她的就是你的,给你帮忙是应该的啊。”
江一酉瞥了眼程言,着实有苦说不出。
程言突然看着钱包问:“这是什么?”
有一张留着白边的纸片露在钱包外头,看着仿佛是张老相片。
鬼使神差一般,江一酉把钱包打开了。
程言没料错,那的确是一张相片。
他与江一酉皆是一愣。
“嘿你们俩,看别人的东西那么起劲,赶紧的收好!”穆木瞪过来,作势要抢钱包。
“好啦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程言抢着把傅霖的钱包合起来,压在桌上,“但不是你说的嘛,傅霖的就是她哥的,她哥看一眼,不也没什么。”
话虽如此,他压着钱包的手掌,却在不断往外冒汗。
只因为那张相片是两个人的合影,相片上,那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一看就和如今的傅霖有七八分相似;另一个搂着女孩肩膀的瘦高少年,却和他身边的江一酉看起来距离甚远。
☆、哥哥去哪儿(十一)
相片上的少年脸型狭长,长相清秀,还有一双和傅霖如出一辙的丹凤眼。江一酉长着典型的国字脸,浓眉大眼,轮廓甚至带了点西方人的深邃,并不是太大众的长相。凭任何人看一眼相片,都不会认为那少年与江一酉是同一个人。容貌很大程度上是由基因决定,哪怕时间流逝,只要没有外力作用,都不会让一个人彻彻底底地变成另一个人。
那相片上的少年正是傅松,而傅松绝不是江一酉。只消一眼,程言就能确定。他看了眼正在说笑的江一酉与傅霖,只觉那两人越看越不像。原本他们对江一酉长相酷似傅松深信不疑,如今一看,除了超出常人的身高之外,他与傅家兄妹便没什么共同点了。那傅霖究竟是为何会一眼确信江一酉就是傅松的?尤其她身上明明还携带着亲哥哥的相片。
猛然间,程言想起傅霖室友说过的话。傅霖之前也错认过一次哥哥,那个男人也有一项共同特征。高,他也很高。超过一米九的男人并不是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会不会傅霖来了江城之后,就只见过两个?
程言心里有了一个假设。
得知傅松长得与自己并不肖似,江一酉也同样困惑。他不再坚持要装作傅松。
“如果傅霖真的有我猜测的问题,那这也是一种疾病,她需要得到及时治疗。”程言私下同他说,“是时候让她知道真相了,这对你俩都好。”
江一酉同意了。
第二天,程言把傅霖叫到了实验室。他需要先验证自己的猜想,也好让傅霖理解她自己的状况,接受接下来被告知的事实。他并未明说找傅霖来的目的,只说有个实验想让傅霖配合一下。傅霖自然挺乐意帮忙,对程言的话毫不起疑,乖乖换好了衣服躺进了磁共振扫描仪。
程言坐在屏蔽室外,看着面前的一排显示器。傅霖躺在扫描仪里的任务很简单,他只是给她看了一组不同人脸的图片。那些图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不相同。有一台显示器上呈现着傅霖的脑部成像。那图像是在不停变换的,实时传输至另一台电脑里。程言连夜写好了分析数据用的程序,好同步解码傅霖观看人脸时候的大脑活动。
实验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
傅霖是个做事认真又善于忍耐的人,她表现得比程言找来许多被试都要好,头动微乎其微,数据质量极高。实验完成,程言结束扫描,把傅霖从核磁共振仪里放出来。
傅霖从小床上爬起,晃了晃脖子,对程言笑嘻嘻地说:“程言哥,我还成吧?”
“很好。”程言点点头,“快去换衣服吧。”
傅霖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到程言边上,自然而然地被屏幕上的大脑扫描图吸引了。
“这是我的脑子吗?”她和所有人一样,乍一眼看见自己的大脑出现在屏幕上,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她盯着那三视图,不由自主地摸了下自己的后脑勺,喃喃说:“真的是唉,我后脑勺是尖的呢,我娘说是我出生的时候被挤出来的。哈哈小时候大哥抱我,还老爱揉我脑袋,说尖尖的真丑,害得我好长一段时间都非要扎辫子挡着。”
“如果你喜欢的话,一会可以给你打印一份带回家,当做纪念。现在3D打印技术都在普及了,每个人都能收藏自己大脑的模型。”程言边说边把一旁的椅子拉近了些,招呼傅霖坐下,“看,其实刚刚你大脑的每一部分都被扫描下来了。从这些成像里,你可以看见自己大脑的不同区域。”程言移动着鼠标改变扫描图的坐标,示意傅霖看。“这是枕叶,负责视觉加工。你刚刚在看东西,所以这块也一直在活跃。”
傅霖看着那块被标记成橘红色的脑区,有些激动地问:“程言哥,这个,是不是你在外面,就能看出来我刚刚在里面想啥?”
程言抬头看着那块负责数据处理的屏幕,说:“没那么神奇,但现有的技术的确可以做到一部分所谓的读心。比如说,你在里面看图片,每看见一张不同的图片,你的大脑都会有一个不同的反应。通过这种外部刺激与内部活动的一一对应关系,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大概的分类器,相当于掌握了你的大脑的某块区域的反应模式。再然后,我们就能根据记录到的你的大脑反应,反向推断出你刚刚大致看见了什么,是一个字母X,还是一个字母Y。”
傅霖听得似懂非懂,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哇”。
程言也并未希望她能完全理解。他说这些,充其量只是想让傅霖明白,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电脑发出轻轻的“叮”一声,提醒分析数据的程序已经跑完了。程言扫了眼结果,意识到自己的才想完全正确。
也许是头一回,他并不因为实验做出了预期结果而感到欢欣。
“阿霖。”他拿着打印出来的结果图转向傅霖,“你是不是老觉得分辩不清别人的脸?尤其是……年轻男人的脸?”
傅霖愣了愣。她把目光从那些新奇的大脑成像上收回来,双手绞在一块,放在膝盖上。过了几秒,她小声问:“程言哥,这是什么意思?”
程言先把其中一张图交给傅霖,指了指大脑上的一处亮块,说:“这是你的左侧梭状回。就像我刚刚说的,大脑的各个区域都有分工,这一部分是专门对人脸反应的区域。你的反应比一般人弱一些,但并不是没有。只是……”
他把第二张图交给傅霖。
傅霖接过图,看着那些起起伏伏的柱状图,毫无头绪。
“这是你在看人脸图片时候的解码结果。”程言指了指其中几条柱状图对比,“对女性,你的解码情况基本正常。也就是说,你能分辩出两个女人长得不同。但这里……对男人,尤其是年轻男人,你几乎无法解码不同的面部特征。阿霖,光看人脸,你认不出两个年轻男人谁是谁。”
傅霖抓紧了那两张纸,脸上现出一抹仓皇,说:“不,这怎么可能呢?程言哥,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很正常,我的脑子没有问题,我不可能认不出……认不出……”
她抓了把自己的脑后的头发,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从她眼里的不安来看,她已经隐约猜到了程言说这些的目的。
程言像是料到了她会否认,叹口气,拿起接下来的三张纸。
“你先看这张图。”他手里拿的是一张打印出来的年轻男人的脸,没有须发,也没有衣饰等其他特征,“你看清楚了?”
傅霖瞪大了眼,点了下头。
程言放下那张纸,又同时拿出两张,一左一右举到傅霖面前,问:“你刚刚见到的是哪一张脸?”
纸上还是两个光头无须的年轻男人的脸。
傅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些,眉头轻轻皱起来:“我,我……”她咬了下嘴唇,手指似蜷非蜷,十秒后才犹犹豫豫地指了指程言左手举着的那张。
程言放下手里的纸,轻轻说:“错了。”
傅霖呆了呆,突然站起来,想去拿那两张纸,嘴里说着:“我刚刚看错了,再让我选一次……”
程言按住她的小臂,摇摇头。他看向门口,抬高声音说了句:“可以进来了。”
门被推开了。
李冬行带着一个男人站在外面。那个男人身材高大,留了一头中长发,穿着牛仔外套。
“哥!”傅霖喊了声就想跑过去,跑到一半,仿佛意识到什么,硬生生止住脚步,别过脑袋看了眼程言。
程言背着双手站起来,面对阖着门的休息室方向开口:“你也出来吧。”
休息室的门跟着打开了,里面也走出一个男人,身高、发型还有衣饰,都和李冬行身后的男人极为相像。
江一酉神情复杂地看着傅霖,唤了声:“阿霖……”
傅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口那个人,已有些明白,慢慢低下了头。
站在门口那人摘下了假发和外套,往李冬行手上一扔,说:“李师兄,没我的事了吧?我下午约了人打球,先走了啊。”
他的声音和江一酉截然不同,一听就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生,方脸上长了一层显眼的青春痘,即便故意往江一酉平时的样子打扮了,常人也该一眼瞧出是另一个人,况且傅霖与江一酉已那般熟悉。
那个男生是李冬行花了一上午时间找来的。程言昨天从酒吧回来,便把傅霖钱夹里的相片一事告诉了李冬行。李冬行理解了程言想做什么,今天一早就开始托班上的学生去找篮球队的同学,从中选了一个身材与江一酉最接近的,把准备好的假发和外套给他,带着他等在实验室门口。
这是程言实验的最后一步。
事到如今,傅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她认不出哥哥的脸。而程言大费周章地试图向她证明这一点,又只可能是因为一件事。
“阿霖,对不起……我骗了你。”按照约定,江一酉会自己把真相说出来,“我不是傅松,不是你的大哥。”
傅霖的肩膀晃了晃。
她依旧低着头,没人能看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从脖颈到肩胛,一直在发抖。
“我大哥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了?”过了好久,她很轻很轻地说。
没人料到她自己说了出来。
程言看了眼李冬行,李冬行说:“阿霖,我和师兄前几天去打听过你大哥的消息。他是在六年前失踪了。”
傅霖说:“我知道的,他不在了。”
她的声音既哑又空,就像风刮过山谷里粗粝的裸岩。
“江城就那么大,我三年前就跑遍了,怎么可能一直找不到?”她慢慢自言自语,“有一天我跑完了最后一条街道,天已经黑了,我又累又饿,坐到了地上,终于崩溃地大哭了场。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哥他不在了。他要是还在,他会一直不理我,看我这样都不理我么?以前我只要掉一滴泪,他就会很心疼,宁可自己受苦受累,也不愿看我受到丁点伤害。如果大哥没办法来见我,那他一定是已经不在了。我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突然觉得,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我仰头看着这些陌生的街道,心想,这城市里没有大哥,我要走,我不想念书了。我就站起来,走啊走,快到立交桥的时候,我看见好多好多车,但我不想停下,我还在往前走。然后有人拉了我一把。我不知道是谁拉的,我转过头去,只看到人堆里的一个影子。那人很高,就和大哥一样。我想那就是我大哥,我大哥他还在这里!我跑过去,想追他,我跑出了几条街,依然没有追到他。但我决心留下了,我要接着找大哥。”
立交桥?那不是傅松最后消失的地方么?
程言想起来,心里突地一跳,他不信鬼神之说,却还是被这冥冥之中的巧合震慑。
“其实我知道的……我知道我这些年找的大哥只是一个影子。我就是不想相信……不肯相信……”傅霖颤声说完,不停地抬手擦眼睛,她还是站着不动,可能自从那天她决心站起来之后,她就再不会随随便便倒下了。
江一酉默默走过去,想和往常一样搂住傅霖,却又不敢,手伸了一半又垂下来,只涩声说:“阿霖,我还是在的。”
傅霖没抬头,可她听见了这句话,转过身去,和刚见面时候一样,抱住了江一酉,将脑袋埋在了他胸口。